徐克：精致的娱乐

      走马观花感受一下徐克电影的插曲，就能知道他对影片精细到了何等地步。《青蛇》中的《流光飞舞》一唱三叹，尤其那句“不问是劫是缘”更点出了主人公的悲剧结局，说明人蛇之恋既是缘分，又是劫数；《人生如此》怪诞幽深，与小青、法海及暗绿色的大背景互相渗透，带出“浮世”的怅惘和变幻莫测。《倩女幽魂》中的《黎明请你不要来》辅助营造了男女主人公灵肉交融的瞬间浪漫情调。《黄飞鸿》中的《男儿当自强》高亢激昂，催人振奋；《笑傲江湖》中的《沧海一声笑》却在壮怀激烈之外，另具江天寥落之感，旷达清远中含有萧索避世的哀音，也分别与两片的基调相符。这些插曲有些直接由流行歌曲中拿来，有些则由黄霑创作。徐克将它们妥善安排，巧妙穿插，增添了作品的魅力。
      单由音乐就得出“精致”的结论，未免如盲人摸象般的草率。欲窥全豹，至少要从三个方面着手。
      一是“虚构的真实”。一般幻想色彩较重的影片，尤其是武侠片，往往荒诞不经。香港武侠片中一大部分，都非常的浅薄粗糙。影评家长期对“武打片”不满，不能说毫无道理。徐克构筑的江湖却有着旁人不可企及的“真实”。明明是光怪陆离的想象，但是在想象的世界里，有完备的衣冠器具、山川风物、酒肆楼台，有滴水不漏的价值观念、社会规范、道德准则。人物的语言行事切合各自的身份地位，切合人的性格修养。也即是说，不会自相矛盾，而能自圆其说。我把这现象称作“虚构的真实”。
      比如东厂总管古金福的语言就是完全个性化的、只能出自于他一人之口：“你的步子走得这么快，我要一个不留神儿，不是让你过了我的头么?”“拳出少林，剑归华山，左冷禅这只狗咬不过他们!”“我们是有头有脸的人，进去拿不到东西很难交待。”既是官，自然颐指气使。宫监说话，又自有一种特殊的腔调。徐克注意到这一点，将人物塑造成得十分传神。    在《梁祝》里，吴家丽饰演的祝母是个相当吃重的角色。看她快而有力的步伐，典雅雍容的身段，就可想见她的养尊处优和士族气度。这是动作上的“虚构的真实”。
      “崇绮书院”中，包括梁山伯在内的众书生，统一穿着白色的长袍、式样飘逸而又端方。配上清幽的景色，古雅的建筑，一派出尘脱俗，文采风流。我没详细去查南北朝的服装，可是直觉上先认可了。这是衣着上的“虚构的真实”。
      树妖食人是怎样恐怖的场景?徐克告诉我们是用许多触须(树枝)缠住生人，拖向鳄鱼嘴般的大口中，有时这个“口”为了张得更大更开，还可撑碎外壳，露出内层，这不是老树褪皮，长出新肉么?这是生物上的“虚构的真实”。
      在这方面，徐克倒是与西方同行们异曲同工。《侏罗纪公园》、《终结者》之类经典的科幻片，奇幻之余，颇觉可信。至少在理论上能“说得通”。他们和徐克共同的好处就在“奇而至真”。
      徐克式娱乐的精致，除了“虚构的真实”，还表现为细节上的用心打磨。
    《人间道》中，付月池误以为宁采臣喜欢的是她，对姐姐说了下面这句话：“他回来找我……们。”付月池忍不住要把喜悦与姐姐分享，原想说“回来找我”，又因少女的羞涩加上一个“们”字。淡淡一笔，便点出人物内心。
《男儿当自强》中，孙文有一个习惯是看怀表，说不了几句话就扫一下时间。用意当然是突出孙文急于救国，心焦如焚，珍惜不断流逝的分分秒秒。
      《东方不败》中，令狐冲剑刺东方不败胸口。镜头里，东方不败先是一愣，似乎不敢相信，随后凄楚和柔情一闪而过，最后则悲怒齐生，将令狐冲推开。这一表情细节处理得很有层次，提示了人物一刹那间，复杂多变的心理状态。在琼瑶片里清纯了多少年的林青霞，竟然功力大进，表演得如此细腻，真不知徐克是如何引导的。
      此外，借着画面、音乐与具体情节的杂糅，徐克可以轻易呵出一片氛围。那种难以言说的情境，使影片闪烁着李商隐式的朦胧的灵光。影片主题可能因此失去了一目了然的明朗，却因暖昧而变得丰厚多元。这种氛围和情境，与前两点一样，是徐克电影的匠心所在。
      但最能体现出他作品精致品质的，应推他对唯美的追求。
      《新龙门客栈》里的苍黄沙漠，《狮王争霸》里的暗红宫墙，都是用大面积的色块冲击观众的视觉。《青蛇》里的春雨冬雪与落霞，《梁祝》里的碧树桃花与瀑布却是以婉约美来取胜（瀑布一般给人雄奇壮观之感，《梁祝》里的瀑布却如小河垂挂，有玲珑之态）。《倩女幽魂》里悒郁的紫纱，东方不败坠崖那一刻几乎凝固的特写更是美丽与忧伤的高度结合。徐克的选景原已苛刻，再加上对光影切割的细致把握，对后期制作的一丝不苟，屏幕效果自然烟水迷离，如同仙境，景中之人也就特别光彩夺目。
      静景出色，动作一样精彩。众多的打斗场面可谓精雕细琢，花样万千。有飞针破敌，有骑鲨现身，有白绫飞舞，有水柱漫天。从地面打到山顶，从天空打到水底，从沙漠打到船头，从布坊打到粮仓。妙在大有大打，小有小打，时而用中景、远景、广角、超广角拍出气象万千的威势，时而以近景、特写、追拍、低机位仰拍制造眼花缭乱的惊险。再经过他奇特的剪辑，就更显得紧凑激烈，迅捷诡异。兵器的挥洒有戏曲的影子，人物的身法则有舞蹈的倾向。这样的交手，已经大大淡化了血腥暴力，而更多是美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