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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天堂与树根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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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与树根
  
  深秋的夜晚坐在旅馆窗前,夜的涟漪渐渐触抵肌肤觉冷。对面摩根大酒店的霓虹灯琉璃地滚落进夜里,寥寥没有生意,迪士尼乐园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然而我是寂静的,蛰伏的冬虫一样寂静,又等着明年春天抽根发芽似的。我敞开的思绪,流淌的梦里,又使我想起一棵漫画般古老虔诚的树。它的枝丫像炸开的爬山虎贴在墙壁上,有些枝干触角伸进了古老的墙缝里,密密匝匝,灰色的背景上布满一条条火红似的滚烫的条纹。
  
  我梦里的树也是祖祖辈辈深刻的裂痕与记忆,至少有八百年或者一千年了吧。在我很小的时候,有时坐在堂屋巷子口吹风的地方问爷爷,问他后山坟地的老枫树有多大岁数多少年了。爷爷总是跟我提起“乳汁姥姥”的故事,他说“姥姥”在世的时候,那棵树的树顶比现在还要高,蓬蓬勃勃尖顶向上生长。后来一个雷劈下来,劈坏了顶就枯了,然后横向生长,成了现在一大蓬蘑菇状。我们小时候站在院子后山坟地上看老枫树,不论春天还是秋天,抬头都可以看见树顶被雷劈断的痕迹。树顶只是枯死了没烂没废,一直没有当作枯柴禾掉下来。然而树顶枯死的状态也有上百年了吧。因为爷爷说着“乳汁姥姥”的故事,这个故事也是很遥远的事了。爷爷说的“姥姥”,其实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祖孙六代,都见过这棵树生长落叶,春天喜鹊哗隆而来落巢在枝叶间,黑色的点,秋天又是红彤彤一片。冬天枝干光秃秃的,又觉得冷清。
  
  那么时光这样快,我的爷爷又不在了,已经没有多少人提起后山老枫树的事了。我的记忆残存的忧伤,脑海深处又时常想起它。想起它的古老、沧桑,斑斓的岁月,它被雷劈的情景,它老龙鳞似的厚灰色的树皮,还有它脚根叶底下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小坟包。记得小时候夜里做梦,就经常梦见这棵老树上出妖怪。那种感觉真害怕,真奇怪,经常半夜吓醒一身冷汗,坐在窗前想这棵树的事。越想越怕,越怕却又越想,但是这种感觉和想法又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我不知道院里其它伙伴是否也做过这样奇怪的梦,我们经常玩在一起,但是没有过这方面的交流。后来我想,可能是白天放牛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触使了我这样的梦。
  
  那时候村里犁田,五六户人家共用一头水牛,每户人家轮流放草一个月。早上七八点钟牵牛出去,放在水沟河渠边不管,九点或者十点钟牵回去,下午三四点钟牛牵出去,放在没有农作物的山坡上守着,五六点钟牵回去。我家几乎每年轮到春天放牛,到处是青草、豆秧、水草藤、嫩蕨兰,新翻的泥田土气息,河渠边的鱼以及野鸭很多,但是我们不去哪里。为了偷懒,我们就将牛放在后山的坟地,一根长绳子栓在老枫树旁边低矮的枝干上,然后我们去玩。我们去池塘边捉蜻蜓,绿波上捞水蜉蝣,小溪边下鱼篓,或者在院子祠堂边老房子里玩捉迷藏,有时又去隔壁村子找其他的同学一起骑单车去几里外的小卖部买零食吃。我们喜欢这些事物,经常玩这些。
  
  到了下午把牛牵回去的时候,因为牛一直被绳子栓住,范围有限,可吃的草也有限。于是牛就在它的范围糟蹋来糟蹋去,它的脚下全是坟地,一天踩下来,有些老坟因为地底下水浸时间久了土塌了。结果牛踩多了,坟包外面塌下去,露出一个黑色的窟窿陷进去很深。每次看到这种情景我就怕,其他的伙伴又催着太阳落山了要回去,大声喊,你怎么不走啊。我嘴上含糊地说,好了,好了。其实心里非常害怕,还要特意绕开坍塌的坟窟窿,从它旁边悄悄地走过去,将缠在枫树枝干上的绳子迅速解开,用力打着牛就跑。脚底下一边跑,脑海里却又冷静地在猜想刚才坍塌的坟窟窿里有什么。
  
  想着想着,又想到坟窟窿里有黑色的棺材。而且时间久了,棺材也腐烂了,就想见一堆白骨。我想到这个黑窟窿里要是仔细看清楚,就看见一堆骇人的白骨。有时又想,白骨也不白,大约是灰色的,电视里演古墓的那种。它是冷的发霉的那种斑点的骨头,零零碎碎没有人形的规矩了。后来晚上经常做梦。但是往往不梦见白骨,可能因为太单调,往往将坟地上的白骨与老枫树一起联系起来梦见。后来越梦越单纯,就时常梦见老枫树里面半夜出黑色的妖怪。
  
  记得有一次与启诚牵牛回家,牛挤进巷子口很窄不容易通过去,我们也不急。我们就站在黄昏的巷子口聊天,冷冷清清的,傍晚的鸦也回了。南方春天的潮湿又上来,墙壁上粘有水珠,一副灰色的烂石磨打盹在巷子口,脚底下一片泥泞。我突然对启诚说,我们明天不把牛栓在坟山上了吧。启程说,为什么?明天不是说好去沙溪打渔去嘛。我说,院里的多九公老爹要骂。启程说,他骂什么?我说今天的牛又踩踏一个坟包。启程干脆地说,我的牛已经踩踏了五六个。我说,你怕吗?启程说,我们明天不去打渔了,去拗子口山坡上放牛去。
  
  那么多九公老爹经常在院子里抱怨,经常骂我们,骂我们这些鬼崽子将牛放在坟地上踩踏了窟窿。院子里其它青壮年不怎么吭声,晚上回到家里奶奶或者母亲悄悄地说,你们以后不要去老枫树旧坟地上放牛了,踩塌了老人家要骂。没过多久,踩塌的窟窿越塌越实,我们又忘了这事,于是又把牛栓在老枫树下偷懒去玩。
  
  时间越来越久,老枫树还是它的老样子,你看不出它是长高了,还是长开长远了。反正春天到了,越长越蓬勃,枝叶新绿繁密,你就觉得它长宽长大了,到了秋天叶慢慢脱,你又觉得它渐渐缩小瘦了。到了冬天,枫树脱净了叶子,你就觉得冷清的瘦、干枯、呆板,冬天的雪夜里乡村矮房边又觉得极其寂寞了。那么老枫树周边的坟地年年有点新变化。比如离老枫树近的旧坟地,乱土野草扎堆,渐渐坍塌下去,逐渐变为平腹了。离老枫树远的新坟地,渐渐拱起来,每年都要添几个新的土馒头。去年清明,母亲打电话给我,提到祖坟要修葺,又提到祭奠爷爷的事情。因为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去,也从来没有去过他的坟头,但是一种忘却的纪念了。
  
  只是知道爷爷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夜晚,无痛无灾似的,俏无声息地就离开了。但是爷爷活着的时候,过了七十岁以后,他就偶尔谈到自己的死亡,谈到要埋哪里。那时父亲身体也不太好,哥哥去外面打工,我在相邻一个县城读高中,学校寄宿,不经常回家。有一次秋天,爷爷去几里外的水塘边放浮糠,我陪着他经过院子后山的坟地,从中间一条小路插过去,秋天的老枫树正落着红彤彤的叶子。细细碎碎地面响,冷清寂静得自然,爷爷坐在路边一个长满蒿草的坟碑上休息。爷爷老了,一脸的岁月皱纹,干枯的手臂裸露在阳光下。老枫树叶落了,它们轻盈、和煦,又沉闷,一片沉暮的光辉与秋景,蜻蜓飘飞的头颅和翅膀。倒是我最先想起“乳汁姥姥”的故事,顿时又觉得遥远。
  
  爷爷再次讲起“姥姥”的故事,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面目神态安详。他说“乳汁姥姥”原本有三兄弟,一个兄弟年轻的时候去外经商,不知是死是活,再也没有回来。还有一个兄弟因为天生残疾,愚钝,不会说话,一辈子没有结婚,是个光棍。据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服伺过他,对他并不好,五十多岁有点遗憾凄凉地离开了。结果就剩下我爷爷的爷爷这一脉,但是我爷爷的爷爷只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爷爷的父亲生了三个儿子,分别是我爷爷,我二爷爷,我三爷爷。我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我二爷爷也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我三爷爷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这就是我父亲辈的家庭成员。我二爷爷五十多岁就去世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从来没有见过他。小时候经常听院里人说,我二爷爷读过书,头脑很巧,能掐会算,在村里村外算是个有本事的人。至于我的三爷爷身材比较矮小,爱吧嗒吧嗒地坐在阶前抽纸烟,他是个木匠,我的爷爷完全不识字,一生非常平淡诚恳,为人本分老实,他爱种田,也爱抽纸烟。
  
  也就是那一次,我坐在一块墓碑旁清晰地问着祖辈的坟地。虽然每年清明上山扫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家族已经过去的人,却又不知道具体埋的是谁。爷爷远远指着老枫树旁一座矮坟说,那是“乳汁姥姥”的墓,那时我就想起我们每年清明来到这里磕头的情景。纸钱烧点,摆几杯酒,几盘果品糍粑,鞭炮一放,父亲与堂伯父就叫我们跪着磕头。几个年轻小伙子哗啦跪下,胡乱磕一顿头。爷爷用锄头撬一些新土上去修葺,开始说着祖辈们的故事,我们早跑了。所以指到那座坟的时候,我又立马想起自己小时候放牛在上面,还踩塌过。当然不只是这堆坟踩塌过,旁边密密麻麻很多坟都被院里的孩子们放牛踩塌过,仿佛没有恭敬之心似的。但是说远了,又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心态。因为坟上长有好草,自然就可以放牛去吃。
  
  后来我的爷爷没有埋在这片老枫树旧坟地,因为他生前说过,他要埋到“麻子山”的山坡上,那里对面向阳,背后全阴。那个山坡非常高,前面非常陡峭,四周陷进去一个绿绿葱葱的洼子,一长条绿林竖劈下去,长满高大的树木。爷爷想埋的那个坡没有树,像一个乱山岗子凸在那里,人在山脚下看,只有抬头望。爷爷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院子很多人私底下反对,要么说那块地从来不是坟地,占用隔壁村的山土人家不会答应,要么就说风水不好,地势太险,对后人不好。爷爷问我,我说好。家里的父亲堂伯堂叔们聊到这件事的时候,常常认为院子里很多人私底下议论说不好,他们忌讳这事。那时我在院子里读书多,远近有名,父辈们谈到爷爷的坟地问我怎么样,我说好。有一次大年初三晚上,姑妈姑父也来了,一家人坐在柴堆旁烤火,三叔又提到爷爷坟地的事,都说地方太高太陡太险太偏僻,风水不好。父亲是长子不说话,三叔问我怎么样,我还是说好。三叔问我为什么,我说爷爷一辈子善良诚恳,一生平淡老实,做人守尽本分。因为本分太过,太守规矩了,人家反而欺压欺负,所以他老人家埋的时候,就想埋得陡一点,埋得高一点,埋得险一点,地势越奇越偏越好。我说爷爷就是因为想到这个道理,才想到死后选了这么一块地方。我这样说,父亲一直没吭声,二叔三叔不信。其实我并不相信什么人间风水,但是我相信一些基本的人生道理和信念。姑父听了立马就说好,还说爷爷想埋的地方应该风水很好,没准将来家族会出大人物。我们院子三十多户人家,分成四脉,一百三十多人,祖祖辈辈繁衍至今,像旧坟山上的老枫树一样古老虔诚,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大官一个有钱人。
  
  那么院子后山的老枫树又是怎么来的呢?这件事情从小一直困扰着我。有说我们家族是从朱元璋叛乱,从江西逃到湖南定居。又有说我们自古就定居在这里,一直生息繁衍至今,已经没有办法考证了。小时候觉得害怕疑惑,时常向院子里的老人打听后山这棵老枫树的事情,一旦问到他们,没有谁能够清晰地说出它的来源,仿佛在每个人的记忆里,这棵树就一直像现在这么古老庞大,仿佛它是先于人的存在而存在这里。所以感觉很神秘。何况十里八方的村子,没有哪一棵树像我们院子后山这棵树这么古老又苍翠,五六个十多岁的孩子手拉手才抱得住。再者说枫树一般没有这么长寿硕大,倒是樟树可以生长很多年,所以感觉很奇迹。或者只有我自己感觉奇迹神秘吧,因为小时候放牛踩塌坟地的经历,又使我做了许多奇怪可怕的梦。
  
  我的爷爷死后没有二话,就埋在“麻子山”山坡上,如今孤零零一个小坟堆立在那里,一个荒凉的山岗子上一个小土堆半夜清冷的月光照着。又陡峭,又偏僻,又空濛,又野草乱石啄啄。一个坟堆也有它孤独寂寞的时候。人说人生没有智慧,又有说人生充满智慧。我想爷爷一生勤勤恳恳,用母亲的话说,爷爷是个安分守己的笨人。但是爷爷笨拙的一生,只是悟在自己狭小的坟堆上,留于后人一点不可言说的念想。好在爷爷总是不愿埋在老枫树边的旧坟地里,旧的塌了又添新的,密密麻麻压压实实一片,走不出去,又生不出来,却又生出无限的荒凉与感慨。前几年父亲身体不太好,情绪很悲观的时候,大约也想到去后坟地的事情。据他自己的意思,他也要埋在“麻子山”的山坡上,埋在爷爷坟堆旁陪伴,我没有吭声说话。没有说话的原因,是因为父亲的一生使得他去后,他不必去想那个地方。
  
  夜的寂魅使人顿觉新鲜而又昏沉了,窗户外面的街道又有泥泞的雨声。按道理来说,一个年轻人是不必去想清明、坟地、墓碑以及头颅尸骨的事。然而世事的通透有时恰恰在于一点,在于举世的高卓与朴素繁衍的土地,一个最原始最陋僻的地方也能偶然放出飓然的光亮,一种深深的回忆与眷念。此时我想到河流、山川、大地,想到古老的誓言和墓碑的虔诚,人的繁衍生生不息。然而在我童年的梦里,在我颠沛流离的岁月中见过人间无数绝妙的风景,总是使我想到院子后山那棵古老的枫树,一大片红彤叶子的情景。有时觉得它沧桑,古老原始而又神秘,有时又觉得它是心底一个古怪骇人的梦。当这个梦做得足够饱满的时候,仿佛整个树的枝叶躯干贴进一面灰色的暗墙上,它的木纹、脉络以及潜流的血液紧紧贴进墙缝,仿佛成了一种最原始最鬼魅的图腾。
  
  总之人死了,不必埋在祖坟里,可以埋在河流山川上,光风霁月潇潇洒洒,枕着自己的头颅睡下去。这样就是天堂里长了好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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