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的回声》发《湘江文艺》2018年第4期(新刊)个别版主可以不看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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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新文,湖南梅溪人,中国梅溪散文写作者。作品散见《散文》《西部》《山东文学》《文学界》《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湘江文艺》《青年作家》《北方文学》《当代人》《芳草》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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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的回声
文/李新文
连杖在阳光里起落
爹说,今儿个大暑,天上走火龙,待在家里别乱跑。火龙?爹说是。我不知啥叫火龙?大清早,倒看见我家的黄狗朝天空汪了几下,一不留神,太阳顺着它的叫声洒下来,像落一场大雨。刹地,整个村庄被阳光挤得爆满。爹喘口气,急急忙忙把挂在墙上的连杖取下,随后一溜小跑放到溪水里浸泡,连杖见了水,说不出有多欢喜,“哧溜”,便与溪水贴在一起。爹也闪着莫名其妙的兴奋,转身回到堂屋,拿起镰刀,搬上缠着草荛的柴担直奔不远处的坡地,急冲冲的样子,比赶集还快。哪怕他不吱声,我也猜得到是去刈豆秆。抬头一望,坡地上铺展着大片大片的黄豆,把生命的色彩毫不保留展示出来,像展示不俗的看点,又像燃烧一种激情。的确,几个火热的太阳一晒,豆子便老了,不割不行了。豆壳儿多毛,一根根排列着,极像针毡,碰一下,很痒,痒到心里,十分难受。这会儿,镰刀在泥地上走动,“呱啦”一片响,白晃晃的光芒流出一地;手上的风砣应着时间的节奏,也冒出一大片。一个露水早晨,村庄里的汉子把一担担黄豆秆儿请到门前的地坪上,嗨一声,抽出柴担,便去溪边洗风砣。
溪水在村口匆匆的流,好像知道季节进入快车道。手往溪水里一浸,几个来回,风砣不见了,像一串消失的符号。黄豆秆儿却沿着女人的手慢慢散开,铺向地坪,好似铺开一个夏天的心情。这时候,我隐约听见豆秆儿在窃窃私语,似在议论连杖的话题。
此刻,连杖在溪边汲水,汲得正酣,大口大口的呼吸声,清晰可听。爹说,没浸过水的连杖不好用,就算有劲也使不上。这情形,大约像我的乡人一餐不喝几两谷烧连走路都没劲吧。
半天工夫,器物泡好了,拖起来,往空中一晃,悠悠的动,攒着十分的劲道。
不一会,蝉声大起来,“吱吱啦啦”很卖力,仿佛高过连杖的欢乐。风,沿着蝉鸣的方向在吹,一不小心,把蝉儿的叫声吹得到处都是。豆秆受不了蝉声引诱,爆裂出接二连三的脆响,比我朗读李绅的《悯农》还要精神,恍若一种召唤,更像对夏天的表白。听到豆子的欢呼,屋里的汉子立马放下酒杯,草帽一戴,奔向地坪。
我清楚看见隔壁的花癞子,就是叫豆子的爆裂声牵进正午的地坪的,拽着的连杖闪出不少光亮。
还真是个癞子,癞得头上的毛不剩一根,远看近看,像只灯泡。但不知为何,从不戴草帽,哪怕一个柳条圈也不戴。我猜,也许他是这样想的:反正咱光头一个,又癞,怕它怎的。于是,太阳越火辣,越往日头下钻——赶生活。这期间,太阳把一年中最旺盛的热量悉数泼洒出来,呈瀑布倾泻而下,顷刻间,有了浩浩荡荡的气象。我站在大门口,一眼瞧见癞子住地坪上一站,光着的脑瓜与太阳形成对射,似要一较高下。随即,他把腿脚张开,赤裸的脊背挺着,连杖举着,这姿势,兀自成为不错的图案。这时候,我疑心天上有一支无形的画笔在勾勒着世间万物,比如将眼前的癞子勾画成一幅造型别致的人体素描。不由暗想,或许,土地上每种劳作的姿势都是艺术,天然的艺术。癞子顶着阳光,深吸一口气,嘴巴一抿,将举着的连杖朝豆秆上猛的一拍,叭啦,震得日头在晃,有着无法说清的痛快。岂料,这痛快水波一样荡开,将阳光、连杖、豆秆和人一一笼罩,成为妙不可言的场。
豆子受不了连杖拍打,“哗哗啦啦”跳跃,满含迷人的魅惑。不难想象,这样的拍打有着不可名状的诗意——连杖在前面引路,好把一颗颗豆子领回家,也将先前的节气画上句号。此刻,癞子赤裸的身体一伸一缩,古铜的肌肤愈发光亮。可惜,这个镜头古壁画里没有出现,倘若把它绘成一幅版画或油画,线条一定很美。说不定,还是一种精神图腾。
其他汉子也不落后,一个个鱼贯而出。啪啪啪。啪啪啪。一时间,连杖的拍打声起起伏伏,让一个村庄找到了兴奋点。趁着空闲,我一口气跑进地坪,看能否帮上爹的忙?他忙得正起劲,猛一抬头见我往太阳里钻,马上抛来一句:化生子,快走,快走,莫晒晕了。我只好退回原处待着,眼一瞟,看见一串黑汗以超常的速度从癞子的额头汹涌而出,比豆子蹦跳得还快。狗日的汗。他的骂声未落,反被从腰间扯下的汗巾抹到脸上,阳光一照,骂声比皮肤更黑。
连杖发出的声音,纵横交织,跳掷腾挪,像一种舞蹈,更像一种交响,连同日子也在做不规则运动。岂料,一颗黄晕晕的豆子,箭羽般射到那只同我一样看热闹的花猫鼻上,叮嘣,把它吓着了,立马脖子一缩,又抬头望了癞子一眼,思忖:这老家伙乍这么忙呢?让它百思不解。忙得正欢的癞子哪顾得上猫的感受,挥霍着力气,把连杖舞得恍恍惚惚,画出的弧线也恍恍惚惚。天空下,阳光以热烈的方式遮蔽着他的身体,甚至在贯穿他的每个动作。不经意间,他把嘴巴张开,打了个唿哨,唤风,风却不来。我想,大概此时的风也怕热,懒得起身吧。
阳光丈量着日子的长度,悄然把豆子、人、连杖以及侍弄连杖的过程融为和谐的整体。但人终究挡不住阳光曝晒,不多久,一个个干得喉咙发苦,黑汗直冒。忽而,视线里出现一个小女孩,起先伸过来的是一对羊角辫,接着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然后是一把尖嘴茶壶……她边走边喊:大伯喝茶。谁都晓得这丫头是癞子的房下侄女。癞子见了,连忙迎上,嘴里却说,快进屋,晒死人嘞,随后敞开嘴,就着茶壶一阵“咕嘟咕嘟”猛灌,像要把一条溪水吞进肚里。喝了茶,吁口气,又有使不完的劲。这一刹,我突然发觉他吐出的气息,把从地坪到天空之间的路给连通了,好像,人与天地之间隐藏着难以琢磨的秘密。不料,一同发出的还有一声感叹——要是能用竹篙把日头撑住不落,就好了。这话刚从他嘴巴里溜出,马上招来一阵哄笑。队长扭着扭子反问:假如日头不落,夜里你就不怕热哪?癞子一听,脸刹地红了,黑里透红。
一点没错,癞子打连杖上手,种庄稼也肯下力气,但一直单身,老单身。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谁都记得那年发大水,来了个讨饭婆,经人凑合,跟他搭伙。谁知第二天一早传出同婆娘睡觉太热不如打连杖爽快的屁话。女人气不过,走了。这一举动,成了乡中鼎鼎有名的笑话,也成了他一生的隐痛。
连杖轮番拍打,震得村庄大汗淋漓。太阳下,癞子弯下腰抓把豆子瞄了又瞄,不知有多兴奋,却不料一只贪食的公鸡奔过来,叭啦,在他手上猛地一啄,一股钻心的痛传遍全身,气得身子发弹,忍不住骂:祭菩萨的,祭菩萨的……不知怎地,我也学着他的腔调骂:祭菩萨的,祭菩萨的。那鸡见势不妙,一溜烟逃走。
六月的天气,清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明明太阳落了一地,可一转眼,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团团黑云,一下子把天空铺得满满的。风也来了,将村前的枣树、苦楝树吹得呼啦作响。抢暴啊,抢暴啊——!癞子望了下黑云,大喊一嗓子。立马用扬叉掠秆儿,风忙火急的掠,只嫌手脚慢了。接着,又提起竹扫把将豆子一阵猛扫、拢齐。这样捣鼓一会,拖出篾箩装豆子,只恨没多长几只手。哧嚓,天空画出一条贼亮的线,把村庄和人照得轮廓分明,仿佛人世间的一切不过一个个物象。瞬间,雷声也赶过来,把天空折腾得不成看相。不期而遇的雨,砸在地上,叮嘣作响,比连杖的拍打声还起劲。顷刻,风雨吭瀣一气,或直里走,或横里行,将远远近近的事物弄成混乱的世界。没搬赢的豆子,被大水冲出老远。一晃,流进溪里,不见了。癞子被雨淋得一塌糊涂,哭丧着脸,正用手去捡最后几粒豆子,却不料脚一滑,摔了一跤。也许冥冥中躲不过一劫,等他支着身子想爬起时,一团火,从头顶那棵老樟树上滚下来,连杖般啪的一响,再没起来。
入殓之前,队长把癞子从头到脚洗了个遍,并头一次给他穿了个齐整。我爹说,癞子好歹在人世阳间走一回,得齐整的来,齐整的去,才算圆整。我不知啥叫圆整,倒是出殡时刻,乡中的扎匠将一把纸做的连杖同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竹连杖一块燃起,哔哔剥剥的火啸里,人们恍惚又看见癞子打着赤膊挥动连杖的情景,也似乎听见豆子在阳光里发出的欢乐。
爆竹在空中炸开花时,山洼里有个女人站了好久,嘴巴不停嚅动——好人哪,好人哪。
水车的歌吟
空气里,感觉不到半丝凉爽。大清早,热气像长着脚儿似的四处奔跑,遇到人,趴在人的身上赖着不走,好像人的身体成了它们的运动场。这时候,挂在苦楝树下的铁钟突然咣当作响,人们只好丢下筷碗围过来,站成一大圈。队长往地坪上一戳,敞开嘴巴大嚷:对门台田开了坼,再不灌水就完了,得派个正劳力去车水,不灌完不收工。村人全闷闷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不愿干这重活。老半天不见动静,只好开始点将,队长眯着的眼睛左瞄右瞄,瞄上好一阵,终于锁定目标,他把指头往礼生老汉一伸说,还是你去。老头儿即便怔了一下也没办法,终究怕误农事。
水车,泊在门前的树荫里,半闭着眼睛,似在打盹。兴许,早就渴望水吧。丈余长的身骨趴在地上,像条巨蟒。黝黑的颜色,与老头儿的皮肤相差无几。
树荫底下,我看见他朝手上吐出一团沫,又搓上一把,随后矮下腰身,双手托起一头,慢慢移到中间,憋着一口气上肩,紧接着,“嗨”的一声扛起来。尽管晃了一下,还是被抓稳了。这一刹,我疑心上了年纪的水车是有灵性的,似在迎合着老人的手得了平衡,仿佛与人心心相印。只是,老头儿额上的青筋一根根饱胀,像要随时爆裂。我看得心里发酸,只想去帮他一把,可惜力气太小,不起作用。
田埂,弯曲成千百年来的样子,一脚踩上去,便与泥土贴在一起,灰尘也随之飞扬,雾得两只脚儿灰蒙蒙的,好像只有这样才叫灰尘,显出事物的本质。水车,随着人的身体开始移动,走向一个具体的日子。是的,停歇一段时日的水车是该出发了,否则会在时间里老去,何况一路上的禾苗、车前草、蛤蟆叶、半边钱以及葛麻藤等等,都是它的老相识。天空下,水车和人在田野上穿行,稍不留神,便把一些田埂、沟渠和阳光里的空气抛在后头,成为时间里的背影。不一会,一湾溪水现出来,还是先前的老样子,不急不躁的流,流得一派从容。老头儿对这水太熟悉了,它的面相、脾性和气色等等,一本全知。现在,又要光顾这湾水了,要多亲切有多亲切。一时间,他把嘴巴抿着,腰躬着,将家伙什从肩头慢慢放下,慢得连一旁的溪水也看出那种沉稳。幸好,水车落地的一声闷响,才让溪水明白只是个动作。其实,它对这个动作一点也不陌生,就算水车的形貌以及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也了如指掌。木物落地后,身子轻松一大截,老人不由长喊一声:“娘呃——!”眼前的金星子却七上八下乱蹿,像射出的箭羽,漫无目的飞舞。
日头钉在天幕上,如同巨大的火球,将一块块带着高温的阳光洒到水里,激起无数刺眼的光芒,风一吹,又化在水里。不用说,这时的水是热的,风也是热的,我眼前的一切全在大口喘气。想想看,这样的环境下劳作,是怎样的滋味?可一转眼,水车随着老人的手,一头伸进溪水,一头搁在田埂的圳口上,这样子,有了汲水的势。是的,是势。听我爹说,干啥都有势,耕田有耕田的势,插秧有插秧的势,走路有走路的势。车水呢,当然也有势。想必林林总总的势,便构成烟火人间的面相。那时,我对村庄里的一切充满好奇,比如这天上午不止跟在老人身后,他走一脚,我跟着走一脚;他吁一口气,我也吁一口。并且,刚等他把水车架好,便抢先抓起摇把摇起来。但,不管使出多大的劲来摇,哪怕把一张脸憋得通红,也无济于事。看来,我年纪还小,应付不了一架水车。老头儿见了,却敞开喉咙哈哈大笑。我不知他笑什么,莫非水车也欺负人?
阳光垂直降落,骤然将田畴、溪水、老人和我紧紧包围,俨如营造一种气场。这样的场,热烈、憋闷、密不透风而又无可奈何。可一霎眼,老人叉开满是茧子的手,握紧摇把,前脚一踮,缓缓把木制转轮推动,随即后脚一缩,将木把儿拉回。一伸一缩之间,一个接一个的叶轮跟着在动,似有什么力量拉着。恍惚间,还有一些事物在悄然变化。比如叶轮儿在我眼前穿梭似的钻进溪水,一下变得湿漉漉的,全然不是先前发暗发黑的样子。这样的变化轻快、匆忙、急促,好似对门山上庙里和尚说的顿悟,呈现出光滑、透亮的质地。弄不清这种气氛里,人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此刻,我的瞳孔里除了水花在溅,还有了无休止的欢乐,洁白的颜色,看得人一片迷幻。或许,平常不过的水车只有与溪水走在一起,才显示出它的意义。又或许,一个农人,也只有与水车、溪水、阳光、禾稼走在一起,才凸现出惊人的耐力。我不知自己长大后能否成为一个真正的农人,却清楚看见满载溪水的叶轮应了老人的动作在往上爬,一步一步爬向高处。俗话说:“人向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看来,真有点可疑。此时,叶轮牵着溪水努力向上行走的情状一目了然,像着装整齐的队伍向着同一个目标迈进,似在进行一次生命的出发,一趟艰难的旅行,甚至一场生命的演绎。如此这般,人的神思便开阔起来。
天地一片静穆,车水的声音更显清脆、光亮,“哗啦啦”的节奏,不绝于耳。我把耳朵贴上去,尽是水车发出的声响。左听,悠悠在左耳;右听,哗哗在右耳。似乎一刹间,人、溪水和田垄被源源不断的音符覆盖。迷幻中,还能听清时光的脚步在走动,在舞蹈,在奔跑,让人感知出生命的起伏跌宕。古人说“峨峨兮高山,洋洋兮流水。”不知这样的声音是不是一种生命的回响,抑或岁月的表达?
此时此际,水车的歌吟成为旷野上的主色调。而我,不过是倾听者或观察者。
蛙声,从不可知的地方传过来,落到我的心里,无比舒坦,以至疑心是一架水车给带来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沿着一架水车出发,兴许你听到的不单单是蛙声,还有谷物拔节、扬花、抽穗以及满垄飘香的喜悦。我曾试图用一个少年的目光打量一架木器的生命,或者进入它的内心,然而只是一厢情愿。也许,这是人的局限,真正的局限。
田野上,老人一次又一次伸长手臂,一次又一次努力拉回。这样的动作,滞重、沉缓而自在,让人自然而然想起远古先人劳作的场面:遥远的天空下,炽日、汗水、脚踏车和轮番转动的节奏,凝成岁月时空里永远的图画。显然,这是一个民族不可或缺的精神图腾。是势,是场,更是力量的凸现。此时,老头儿使劲推拉摇把,不知不觉,额上的汗水与脚下的溪流形成一种呼应。那条搭在颈脖上的汗巾,抹一下,湿了一块,又抹一下,全是汗水气味,仿佛另一种生命的版图。
老人告诉我,车水得心手合一、不急不慢,否则,全白费劲。现在想来,大约真是文学语境里所说的状态:力气小了,不行;劲儿重了,也不行。一句话,在你的感觉里,已不是人在车水,而是水车在车自己,抑或在车人的情感和思绪,看见的只不过一个物象或符号。而老人车水的动作,又清像摇动一架纺车,恍恍惚惚中,人的目光和思绪随着起伏的手上下游走,浑然不觉进入奇妙的梦境,像是在一条通往未知的路径上飘飘忽忽,千回百折,把一切凡尘杂念彻底抽空,只剩下一个空明世界;一转眼,又从悠远的梦境里慢慢走出来,回到柴米油盐的现实。这一入一出之间,仿佛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精神漫滤与生命轮回,睁眼一瞅,好像不是先前的自己了。四下里,只有时间在周而复始的水车声里悄悄流逝,或许,流逝的还有别的什么。
这时候,不唱几句是不行的。热烘烘的气氛里,老人终于敞开沙哑的嗓门,唱起《空城计》里的句子——“我在城楼看山景……”,喜悦的词儿从他的嘴巴里蹦跶出来,不一会,把溪水和水车通通遮蔽,爽朗得像天空的云朵在飘,充满湿漉而悠闲的味道。这些词儿,我一句也没听懂,只看见经了水车牵引而上的溪水,在源源不断流进田垅,渗入泥土,大抵能让枯瘦的禾稼慢慢返青,继而生长、拔节、扬花、抽穗,长出饱满的谷粒,充实我们一日三餐的饭碗。
水车,这其貌不扬的木器,连同老人的身影在日子里穿行,常常从山里走到山外,从黎明走向黄昏,融为一种生命的影像。
时光,也像水车的叶轮一样匆匆行走,并有些恍惚。许多年后,一脚踏进物是人非的故乡,才知老汉作古多年,那架水车也老了,静静泊在树荫下,一任时光磨损,恍若一部散发着水土气息的家谱。而那不紧不慢的劳作方式,恰如一泓从容的溪水,悄然流进我的内心。
风车的执拗
大年三十,我在老家的天井旁,慢慢摇动那架积满灰尘的风车时,突然发现,它像个坚强的老人,隐藏着很深的秘密。
时间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把日子切割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一头叫做过去,一头叫做现在。现在,我只能站在年关的门槛上回望过往的时光,似乎一眼看出,脚下这片村庄不少日子的环节曾被风车支撑着,演绎出数不清的片段。那时节,谷子晒干后,是要用风车摇煽的,铁质摇把儿一动,发出一串唧唧唧的声响。仿佛,一个村庄有了节奏。
我堂伯前驼子就是一把煽风车的老手,与其说他在侍弄禾稼,倒不如说他的一生叫风车的声音给贯穿了。
印象里,门前那块垄田的形状跟他的驼背一个造型,都像一把弯着的弓。只不过,那田跟溪水挨得近,即便一年到头不灌水,禾苗照样长得飞快,风一吹,生长的气息四处弥漫,还听得见满田禾稼的呼吸。夏天的早晨,他准会驼着背望一下满田的谷子,瘦黑的脸上有了笑容,那种笑,勉强、隐讳、不着边际,让人猜测不透。而站着的姿势,酷似一只长寿乌龟,脑袋一昂,人世间的一切了然于心。
也许那种笑,放在谁的身上都是幸福,可我爹说我看见的只是表面,压根没看见他的内心。我问为啥?他说你能把人一眼看穿,那不成了神仙?接着又说,堂伯年轻时一点也不驼,并有一股英雄气——那年冬天,用一杆老铳,把一只饿得发慌的野猪给干掉了,让一村的汉子佩服得不行。可恰恰因年轻气盛,把好端端的一副腰给毁了。爹说到最后忍不住长叹:命哪,命哪。这才知道,那是个日头很好的正午,堂伯与村人赌酒时一口气喝了几海碗,随后跑到地坪上跟人抵扁担,结果无人能敌。后来,矮下身子把笨重的风车用手托着,像举宝塔似的举过头顶,如此一连举了两次,看得大家伙眼睛发直,不停叫好。可等再次举到半空,突然腰一闪,脊柱骨错位了。刹地,日头出现重影。
打那以后,他的脊背再没直起来。
太阳晒得村庄大口喘气时,双抢的大幕豁然拉开。这时驼子担谷的情形成为村中一景:我亲眼看见他把筐绳挽得很低,扁担往肩上一架,左一摇,右一晃,像一支晃晃荡荡的木桨。那情形,看得人十分难受,真想跑过去扶他一把。日光下,他走得极慢极慢,像一只大地上爬行的螳螂。也许这个时候,他最迫切的愿望是重新直起身子,像正常人一样行动与呼吸,但无论如何直不起来了,大约这是命吧。而我,看见他那投在地上的黑影与两只箩筐的影子,形成三个晃动的黑点,走一步,挪一下,似在丈量生命与土地之间的距离。那一刹,他的面盘在我的瞳孔里迅速放大,成为一个特殊镜头抑或沧桑的画面。
彼时,晒干的谷子堆在地坪上,像座大山,与箩筐、扁担、撮箕、扫帚等等有了呼应,又像一个平面上诸多几何图形,有着不错的光影效果。不一会,风车被抬出来,影子贴在地上,像一种季节的承诺。
空气里,飘满谷子和阳光气味。我坐在门前的苦楝树下无所事事,目光沿着风车溜达,不经意间,发现风车的貌相与前驼子相差无几。前驼子一摇一晃走来——这时,他当上保管员,管着满地坪的谷子。说得具体些,是颤颤巍巍靠近风车的,阳光的颗粒洒在一大一小两个驼背上,闪出不可知的光芒,左看右看,疑是奇怪的组合。不片刻,他踮着脚儿用扫帚扫几下斗口的灰尘,又张圆嘴巴吹气,灰尘随之四散而逃,显出招架不住的神色。而后又牙一咬,使出狠劲拽着盛满谷子的撮箕,向上慢慢抬高,一点一点的抬,似在数着时间的频率。而那吃力的样子,让人的心悬着,就像把一颗心交给巨大的虚空。然而,这担心只是多余。我的视网膜里明确显示,不片刻,他终于把撮箕支上斗口,随后吁口气,慢慢倒进去,听得见“哗啦哗啦”一涌而下的响声,富有音乐般的节奏和质地。倘若将这些动作连起来,好比一组电影里的慢镜头,慢得有些虚空,一时找不到着落。便想,假如时光倒流几十年,别说这点谷子,就算打死一只野猪也不在话下,但如今做不来了,不可能了。一眨眼,他想也没想把斗口下的活页掰开一条缝,能让谷粒往下流动的一个小空间,这让人猛然觉得万事万物都是由空间组成的,希望与失落,喜悦与愁若,统统融入其间。所谓空纳万境,大概是这个道理吧。紧接着,他将铁摇把儿用手轻轻一摇,不几下,唧、唧、唧的声音顿然响起,连成一片,融为神秘的音响,一波一波传向村庄的上空,覆盖着山山水水,似乎季节里的事物全在这样的音响里起承转合、生生不息。我不知风车为何要发出如此轻快的声音,更不知谷粒在这轻快里为啥乖巧得同溪水一样流到底下的箩筐?另外,还有数不清的渣渣屑屑也从风口处跑出来,躺到地下……那一刻,我疑心风车里装着的不是风,而是一只只无形的手,给许多事物指明了方向。有首童谣是这么唱的:“风车摇,摇啊摇,这头是谷米,那边是糠糟……”直到现在,仍没弄出个究竟。倒有那么一次,趁着大人不在,我、猫伢、丑货几个小家伙把放在上堂屋的风车摇起来,接二连三摇起来。那阵子,我傻傻站在出风口,一瞬间,感觉大片大片的风贴着我的身体在吹,不折不扣的风,凉爽、惬意得飘然入梦,甚至灵魂出窍。顷刻,又化作一种气体钻进我的体内,并沿着一根根血脉游走,似在丈量我的生命路径。我不知自己属于哪一种事物?只觉得眨眼之间,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飘浮起来,云朵一样升上天空,随风游荡,甚而可美美睡上一觉,做个离奇的梦。
风车不用时,搁在天井以东的上堂屋。它沉默着,懒得动一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整个身心沉入深不见底的回忆里。自然,我拿它没辙。只有天井口射来几根阳光时,它才抬一下眼皮或露一丝笑容。我猜,它在时间里大约做着被阳光覆满的梦吧。
只不过,此刻的风车正享受着大片的阳光和谷子清香的浴沐,俨如遭受某种灵魂的洗涤。驼子的动作仍在延续,一个劲摇着铁把儿,摇一下,弓着的脊背晃动一下。这样子,老让我想起爹先前的叹息和他所说的命。不知冥冥中是否真有命或一双掌控人间的大手存在着?倒看见,他把风车摇得一片风生水起,摇把儿闪出恍恍惚惚的光。可能,这样的光里,消失的不止是时间,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比如人的命运和岁月轮回,等等。偶尔,抓起一把谷子,看。金黄的颜色,映在他那粗砺的脸上,现出一抹光晕。那光一闪,滑过去了,有如一串日子无声流逝。
夕阳走进地坪时,驼子又把斗口装个爆满。风,伴着均匀的节奏从风车里跑出来,像生命在律动,更像季节的回应。驼子倚在风车旁,一下一下的摇,似乎把风雨、日月、汗水、辛劳以及人生的变故等等一并摇进去,化为一种无形的力量。
那时,谷子进仓得记担数。驼子却有办法,每煽一担,在风车上放一颗小石头。那天下午,与一群婆娘在地坪上忙活了半昼,木器上放了36个石子。可一转身,竟多出几颗。事后,大家伙哄哄大笑,他也笑。那笑,淡淡的,隐隐的,以至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桂的笑里潜藏着白云悠悠的成分。
起先,我弄不懂那笑的涵义,就像弄不明白风车为何发出清凉的风和好听的声音。然而,这连续不断的节奏里,无数的谷米流向一座座瓦屋,让一个村庄飘出饭食的馨香,更叫满村的生命变得精血旺盛。
可到最后,连堂伯自己也没想到竟成了孤佬,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那年腰被废后,婆娘一闪身跟人跑了,抛下一个得了怪病的儿子。一发作,浑身抽搐、口吐白泡,仿佛不是先前的人了。掐人中,做呼吸,平躺一会,又活转来,显出人间的气色。这病叫猪婆疯,怪吓人的。驼子只好在时间里熬,一天,两天,三天……慢慢地、慢慢地,熬成一件连他自己也不知叫啥的物件。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没有半点预兆的黄昏,他年仅16岁的儿子,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鬼使神差般来到溪边,吸了口气,然后纵身一跳,平静的去了,像抛下一个无声的句号。儿子是他亲手装进木匣里的,落日的余晖洒在儿子的脸上,一片宁静。那个黄昏,他望了夕阳一眼,又望了儿子最后一眼,眼一闭,咣当,将木盖封上了,连同数不清的伤痛和一串串泪水一并封上了,像对许多时间和时间的气味作个了断。或许,这样的宁静是儿子最想看到的,不失完美的结局,甚或一种寂境的抵达。
我到城里上高中时,驼子仍活着,活得极有耐性,就像风车的叶轮在执着转动,转一下,是一扇风。有一天上午,他在地坪上对我说,伢儿,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大学,给村里人长长脸,还边说边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把,仿佛把我当成了他的儿子。
雪一下,要过年了,便有人来找他煽腊米。在我们那儿,过年米又叫腊米,乡人看得很重,像庄重的仪式。要说,驼子一生中煽过多少这样的米,连他也记不清了,只是很少给自己煽。年关临近,我顶着雪花回家,刚进门便听见他的风车在响,晃悠悠的,在漫天的寒气里漾成年节的味道。
出乎意料,这回他给自己煽了回腊米。命里只有三升米,他却煽了九升。自己三升,婆娘三升,儿子也三升。很明显,他是要把三个人的日子拿过来一起活,活出一个家应有的状态。
老头儿的确很老了,酷似一架老旧的风车,发出的声音,像是从岁月里传来的。春节一过,我要去城里上学,可刚出大门,听见风车在响,一声连着一声,飘进我的耳朵,苍老、滞重得如一种执拗的生命之音在时空里回旋,然后一寸一寸深入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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