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巅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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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矫情一些,我大概还能把这场突如其来的哮喘,理解为某种私人独有的特殊警示。
是的,我比常人更能感受到来自高度的压力。鉴于对自己心肺功能的了解,我比任何其他人都清楚,海拔1400米与1500米的氧气含量区别。通常而言,前者已经是我犯病时呼吸顺畅的极限;而一下缆车,凤阳山就令我感受到了某种隐约的窒息。
但我们的目的地海拔是1929米。1929减去1500等于429米——我居住的,是一座六层的老式公寓楼,层高2.8米,外加一层层高2米的车库,满打满算20米——也就是说,我与终点之间至少还隔着二十多幢头尾叠加的六层楼。这样的换算外加越来越烦闷的胸口,终于令我彻底溃散了再往上走的勇气。
当夜,在凤阳山腰的猎户山庄,我呼吸粗重沮丧不已,整晚未得安眠。
很多天以后,我还在为这次只欠临门一脚的放弃而深感遗憾。
作为一个浙江人,这是个一生至少应该攀爬一次的高度。
或许还应该包括江苏人——凤阳山黄茅尖,海拔1929米,为江浙第一高峰。
不过,“江浙第一”也好,“长三角第一”也好,种种对于黄茅尖高度的定义,总让我感觉有些隔靴搔痒。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整个江南的最高处——有江浙两省垫底,“江南之巅”的称谓应该站得住脚。
凤阳山又名龙泉山,因所属县龙泉而得名。每次到龙泉,我都试图在这座与剑同名的山城里寻找锋芒。我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哪座城市有资格蕴涵更多的肃杀之气。
但我见到最多的,只是深浅不一的绿色——龙泉的森林覆盖率达到了84.2%,高居浙江首位。所有的一切都被掩盖在厚厚的榛莽之下,水土因之显得憨朴,温和,一如街边巨幅宣传照上铸剑大师们略显腼腆的笑脸。
在猎户山庄坐井观天。山势四合,杂树交错,近乎原始的山貌令我想起了几千里外我到过的、同样灌木丛生的一座山,无锡鸿山。其实,与凤阳山相比,那只能算是个微不足道的土丘。然而,我一直认为,如果黄茅尖是江南的巅顶,那么它就是整个江南的根基。
“江南”,一个被频繁使用而又概念模糊的词汇,即便是它所指称的地域,千百年来也从未统一。不过无论边缘再怎么伸缩变化,它的原始轮廓也不外乎春秋时的吴、楚、越三国,而其中吴建国最早。鸿山山脚有座三千多年的古墓,墓主便是被司马迁列为天下第一世家、吴国的开创者泰伯。在此意义上,鸿山应该就是江南文化的源头。
除了泰伯,鸿山上还埋葬着两位著名的刺客,专诸和要离——专诸刺杀吴王僚的鱼肠剑,便由欧冶子铸炼于龙泉。
泰伯手中也曾握有匕首一类的利器。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大,本可以继承周王之位,但看出父亲希望传位于小儿子,便带着二弟千里迢迢从陕西岐山南下直至无锡一带,将君位让了出来————据记载,为了向族人表达自己让位的决心,泰伯模仿土著的习惯,断发文身。
目送发丝在潮湿的风中飘远,尖刃又缓缓割向了光洁的肌肤;鲜血汩汩,诡异的南方密码第一次刻在了北方人身上。伴随着人血和鱼虾混杂的腥气,江南,从此在金属的寒光下诞生。
自从诞生那天起,剑便成了江南的象征符号,直到东汉班固写《汉书》时,还感叹“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而谁都不能否认,龙泉正是世间神兵利器最著名的铸造基地——如果将江南想象成一柄锋刃北向的长剑,那么龙泉岂不正是这柄长剑的剑柄?
如此想来,山风过耳时,竟带上了三五声虎啸龙吟。再看眼底的龙泉,秋阳流转处,隐隐寒光闪烁。
一柄剑令江南首尾呼应、神完气足。然而,剑,并不是龙泉出产的全部。在龙泉,至少还有一样特产,具有着与剑平起平坐的地位,甚至,在世界级别的平台上,还要拥有更多的追捧者。
青瓷。如果说,以一脉剑气,龙泉为江南输送了铁与血的剽悍;那么通过青瓷,龙泉向世界展示了泥与焰的东方魔幻。
这是一块同时出产高纯度铁砂以及优质高岭土的神奇土地。细细思量,剑追求锋利,瓷追求温润,这两种物产一文一武,一破坏一包容,其实具有着截然相反的气质。它们同样古老——数千年来,在同一座山城,它们完成了自己的进化。然而毋庸讳言,其一作为冷兵器之王,挥舞于野蛮的战场,其一作为诗人最美丽的幻象,绽放于人类文明的殿堂,它们实际上分属于不同时代,抑或简而言之,它们分别侍立在一部人类史的左右。
这座小小的山城里,剑与瓷,这对本该彼此排斥的风物,却比肩而立相敬如宾,没有丝毫违和感。
我忽然记起了曾经寻访过的剑池湖。毕竟,融合万物莫过于水。
剑池湖,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名称。据《括苍汇记》载,那是一个周围数十亩的大湖,“湖水清冽,夏日饮其水,寒侵齿骨”;湖边有七口水井,呈北斗排列,故云七星井。据说这七星井,便是当年欧冶子铸剑的遗迹。
——不仅铸剑需要清水蘸火,制瓷也需要好水淘泥。可以说,无论剑业还是瓷业,水都是一大关键。
然而那个冬日的清晨,当我来到秦溪山下时,看到的却是一排排林立的楼房;昔日的七星井,也只剩下了角落里孤零零的一口,径约半米,幽深而诡秘,就像一只穿越千年的疲惫独眼——
龙泉所有的秘密,都被收缩成了不可再小的一个黑点,深深埋入了地底。
但在凤阳山上,我寻找到了这方水土的最初。
事实上,我是为了追溯一条江的源头,而来到龙泉,来到凤阳山的。
那条江以瓯为名,长达八百里。
“瓯”,是这条水系沿岸最早的原住民、百越族的一支。作为汉字,“瓯”的原始词义难以确定:根据左右构造,可以分别理解为某种瓦器或者欧冶子铸造的剑,还可以理解为一种后来写成“鸥”的海鸟。
学界对“瓯”至今莫衷一是的解释,暴露了主流文化对这块区域自古而来的疏远与陌生。从《史记》开始,历代典籍对这条江的记载都简之又简。瓯江在浙江省仅次于钱塘江,是第二大河,但直到清人顾祖禹,著《读史方舆纪要》时,仍将它一笔带过,反而用大量篇幅去描绘短得太多的浦阳江与苕溪。
但这却是一条被严重低估的江。某种程度上,它比钱塘江更具备世界性的格局与气质:钱塘江要在最后才能掀起天风海浪,而瓯江,在流淌之初便已然清晰自己与海洋的高调关系。
在龙泉文联,那幢隐居于闹市的精致民国小楼,我见到过一副二十余米的长卷,描绘的是以本地为主的瓯江风景。画中舳舻无数,首尾相接,向着下游扬帆起锚,浩荡进发。
这幅画名为《海丝瓷源图》。画中那些大小船只,运载的便是龙泉青瓷——山形之外,龙泉也占尽水胜,钱塘江、瓯江、闽江,三大江之源皆出境内,顺流而下,都可以直达大海,因此已有很多学者指出,龙泉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近年来震动考古界的南海沉船,打捞出来最多最精美的商品就是龙泉的青瓷。
当然,龙泉输出的还有利剑。在凤阳湖,凤阳山间平地上那座浙江海拔最高的人工湖旁——再往山里走几百米,经过一片芦苇地,有一座枝叶繁茂的小树林,瓯江的一条主干流便发源于林中——呼吸急促地俯视着梅子青一般的湖水时,我眼前却幻化出了这样一副场景:
终于,有团黑雾在秦溪山脚剑池湖上升起。石门缓缓开启,灌木丛中滑出了一排竹筏,吃水很深,首尾相衔,乘夜色顺着瓯江向下游迅速漂去。惨白的月光下,破开的水浪居然泛着艳红,沉浮着无数鱼尸。
“可矣!”千里越地,同时响起了范蠡这两个寒渗渗的字。
吴国上空,瞬间乌云密布。(摘自《眼底沧桑》)
江浙第一峰,诸江之源,剑瓷基地,海丝起点,这样的联想令我对顾祖禹所言的“建瓴之势”有了新的理解。
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曾经如此评价这块由凤阳山领衔、落差明显的浙西南山地:“峰岭倚天,虽僻处一隅,已具建瓴之势。”
建瓴者,居高临下不可阻挡之势也。我猜测,登上黄茅尖极目北眺,应该会有一种长剑倚天,直指中原的气概。
但我终究还是没登上黄茅尖。
登顶的朋友们回来说,黄茅尖其实没什么很特殊的,主要就是一块石碑。不过,到了实地才会知道,这个名字取得有多贴切:由于海拔太高,连灌木都生长不了,只有一层黄茅草。虽说莽莽苍苍,有一股子洪荒的感觉,看久了,却甚是荒凉,不可多待。
一座风情万种的江南,竟然是这么一个极冷极寂的开场。我莫名地想起了《红楼梦》中的大荒山。
2018.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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