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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吃食堂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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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我一放下农具,就推出自行车,急急往村委会赶去。我家距村委会不远,二里路,一里半上坡,半里下坡。路上遇上不少人,他们皆友好而阳光,问吃了没。我说吃了。我哪里吃早饭了?去村委会,就是赶去吃早饭。不是我信口说谎,而是那年月,问吃了没,说吃了,是见面打招呼的礼貌用语,与今日的你好、早安,一种意思。到了村委食堂,已有十多个人坐在那儿吃饭。有人说:快来,快来,你迟到了。我笑了笑,取碗打饭,坐下吃。
       上世纪90年代,每个村委会都有食堂。不,时间往前移,时间往后推,村委食堂都存在。其实,只要有单位的地方就有食堂。吃是第一位。只是,村委会的食堂,就食者像征性的钱不用交,免费供应。能享受这种特权的,自然是村干部和上面下来的人。村委食堂是两间平房,一间厨房一间饭堂。厨房垒个两口大锅三口小锅的柴火灶,如头大像伏在那儿,前窗还摆了张饭桌。饭堂摆四张饭桌。足可容纳五十多人就餐。1991年至1997年,搭头搭尾,我当了七年村官。那是我最青春的年华,时常感叹,就那么白白地浪费了。陈木匠说:你吃是吃到了吧?
       他说的不会错,如果这要算收获的话,应该是唯一的。那会儿,村委食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开门,只剩春节那几天关门。而我,一年至少有三百天在吃食堂,一日三餐都不落下。食堂的伙食不赖,几样荤菜几样素菜,木甑饭、糯米酒,可以敝开来吃。做饭阿姨厨艺不赖,咸辣适宜,色香味俱全,很对我口味。如今城里在打拼,未曾寻到这么原汁原味的乡村味道。很怀念。
       农村厨艺好的女人多。据说,能来村委食堂做饭的女人,多是给村长或支书睡过。食堂做饭的香嫂,据说是村支书刘麻子相好的。我们只是私下里猜测,没有真凭实据。那年月,种田人只能吃饱没法吃好,来食堂做饭,不但能吃好,还有一份工钱拿。与乡村干部熟悉了,方方面面都能得到照顾,是分不错的福利。一个乡村女人为此献身,完全可以理解。何况,其中不能排除她们存在真实感情。我素来感冒祭起道德的照妖镜。
       村委食堂,常年有近两桌人吃饭。七个村干部,一个通讯员,一个做饭的,两三个镇驻村干部,还有几个蹭饭吃的,加起来十多个人。那时,五花八门运动式的中心工作特别多,计划生育、林业大检查、征税征粮、造林育林、开发果园、种这种那……会也多,工作就是开会,乡里开会、村里开会、村小组长会、党员会、群众会、民兵会、青年会、妇女会,还有许多你想不到会,还有许多你想不到的上面来人。这时,村委食堂可热闹啦,赛过农家办酒席。
       初当村官时,我不好意思赶到村委会去吃早饭。家里有几亩责任田,我还养了几口鱼塘作副业。白天要去村委上班,家里家外全靠新婚不久的妻子,很对不起她。早上时间就显得尤其宝贵。每天,我得天没亮就起床,有时去打农药,有时去挖地,最多的是割鱼草。我就这么朴素地认为,早上是为自己干活,吃也应该吃自己。赶去食堂吃早饭,心虚气短。贪吃鬼的污名不好听。
       你为什么不来吃早饭?张二丫问我。
       张二丫身兼四职,村妇女主任,村计生专干,村出纳,村食堂管理员。她会这么问我,是她不把我当外人。她说要做我姐姐。
       我说,不好意思呀。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哟?你是村干部了。我说是真的不好意思。她说,你不好意思了,那大家就很好意思啦。知道不?大家都在背后说你哩。我是好心提醒你。我心下一惊,不来吃早饭,沦为大家公敌,很划不来。初来村委当干部,得跟大家处好关系。贪吃鬼的污名是不好听,但与人际关系比起来,它就太轻了。于是天天赶去吃早饭。脸皮就是这么吃厚的。
       村委几个干部,就数我家离得近。他们,近的三四五里,远的十余里。有时我会想,他们为赶这餐免费的早饭,也是挺不容易的。
      心虚他人说我贪吃鬼,这担心是多余的。每天早上,路上会遇到很多人。他们,除了友好而阳光地打招呼,也有人用目光盯我后背,转头对另外一人说:吃了个屁呀,还不是去赶早饭。这话,不幸让我听到了,心里很难受。不过,很快有人替我说话了,那人说:人家是村干部啦,妒忌恨你也可以好好拍马屁拍个村干部当当。
村委一年的伙食费在三万元上下。三万元,现在看起来这数字不太,但那九十年代初,一户农家一年很难挣到一千块钱。三万元钱可以在宁都县城买套很不错的房。现在,宁都县城的房价是六千多一平米,换算下来就是一百万。一个小小村委会,一年吃掉一套房,公款吃喝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未取消农业税之前,农民负担是个沉重话题。陂下村能从山上搞到一点收入,但人均负担也是一百多二百多三百多直线往上升。一千五百人口的行政村,仅伙食费一项,分摊下去就是每个人二十元。食堂每一颗饭粒都是农民的血汗。村民对村委食堂那是恨得咬牙切齿。吃过吃绝!吃了拉黄白痢!背后咒骂之声不知有多少。未当村官时,我也骂过很多回娘。事情就这么诡异,村民对乡村干部吃食堂恨得牙齿痒痒,却又承认它的合理性。人家当干部了哩。乡村干部从来不认为这是不对的。过去不,将来也不。特权,只要成为一种习惯,就变理直气壮。而中国人的特权思维,天生地养了几千年。
       村委办公楼,原址在风江坪村,前几年才搬到这前后左右没有居民房的地方。原办公楼虽是土坯房,但做得结实,使用它三五十年一点问题都没有。会搬迁,其实是搬食堂。办公楼落在村子中间,极大地方便了村中闲汉们来逛逛,打牌聊天下象棋,村委会已成娱乐中心,很令村官头痛。头痛的就是吃。村干部吃什么,全暴露在他们目光之下。小虾落锅就传得全村人都知道,杀只鸡那是大吃大喝的罪证。客家人讲客情,不打算请客也会假意喊你吃。遇上饭点,六七个村干部总有人出于礼貌喊一声。厚道的村民会闪身走人,而闲汉是很不客气地坐下来就吃。久而久之,不客气的人就多了,不用喊就很不客气地取碗打饭。村干部心里很不痛快。再不痛快也开不了口来撵。谁撵谁得罪人,又不是吃你个人的。做人的道理谁不懂?这么下去可不行,村支书刘麻子决定搬地方。
       村委会搞建设不难,可以举全村之力,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物,没物的出力,办公楼就建起来,村委没花一分钱,还倒赚了几千元。村长五百瓦很兴奋,总算明白了,上面为什么喜欢搞建设,原来是有钱赚。
村委搬了新址,并不能阻止一些闲人来食堂蹭饭吃。当然,他们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闲人。他们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是村小组长、老党员、退伍军人、小老板、手艺人、护林员……他们是村里的精英,从吃食堂这件事来说,他们与村干部是同属利益集团。
       村小组长,老党员吃食堂吃得最理直气壮。他们是吃开会餐。伙食不好还会骂娘。村小组长是村干部的得力助手,老党员则充分享受执政红利,他们来村委会办点事什么的,村干部会很热情地留下他们来吃饭。他们是最受礼遇的群体。
       受礼遇的还有手艺人。手艺人在农村是很受尊重。有点高傲的村长五百瓦都会时常散烟给他们抽。木工泥瓦匠最受村官喜欢。村干部家中,砌个猪栏打个家具什么的,木工泥瓦匠大多不肯收工钱。投桃报李,他们来村委会办个事什么的,村官肯定要喊他们吃饭。九三年我做房子,村里几个木工,只像征性收了几天工钱。现在聊起来,他们却说,春生老弟你讲情义,那时候,来了村里你就喊我吃饭。我很惭愧,他们怎么不说我占了他们的便宜呢?
       有关尊严,手艺人更敏感些,就像写作者敏感于良知。村干部喊他吃饭,他感受到尊重。不喊,决不会抓脸上的肉进嘴里。不是所有的写作者都坚守良知,也不是所有的手艺人敏感于自尊。比如说陈木匠,我没有一点贬损他的意思,他跟我有点亲戚关系,我老婆是他保的媒,还跟村长五百瓦做过媒,虽未成功,却以功臣自居。他来食堂蹭饭吃,从来不客气,不用喊,径自取碗打饭,大声说笑,很是自家人。对,他应该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这也是一种态度。跟阿Q说他也姓赵一个意思。好就好在这,村官不会说:你也配姓赵?
       把脸上的肉抓进嘴里吃,朱肥要算一个。他是个木材贩子。他几乎是天天来村委跟我们同吃。我们都不怎么喜欢他。大伙笑话他是半个村官。他却说,老子迟早要转正一个完整村官。不知他是野心大还是脸皮厚?两者兼而与之吧。关于朱肥,后面还会说到。他是个脸皮够厚心够黑的人。从他身上,我发现一个非宇宙真理,    凡是官商,一定是心黑脸厚。因为他,使我对与官员勾结的商人,一直心怀警惕。
       那些来蹭饭吃的人,村官私下里都说他们爱占便宜。爱占便宜的确是国人的一大特色。开始我也认为他们爱占便宜,后来一个人改变了我的看法。那个人外号叫豆腐担子,与我同居一村,做豆腐卖,人挺好的,说话大声。某次来村里结豆腐款,不知是见有红烧肉,还是见陈木匠朱肥也在吃,径直取碗打饭,红烧肉一整块往嘴里扔,吃得满嘴是油。吃过饭回到村里逢人就大声宣讲,今天我也吃了村委食堂,红烧肉那么大,酱油放得足,很好吃。村长五百瓦气得直骂,什么人哪?豆腐担子老婆说,哎哎呀,你又不是村干部,怎能吃到村委食堂的饭?豆腐担子高声大气说,是春赖子喊我的。过几日,他老婆捧了个西瓜送来,说你是好人哟,看得起我家男人。我突然明白,他吃的不是食堂,吃的是脸面,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吃到村食堂的饭。我不由想起我自己的一次经历。那会儿还没当村官,去山上砍木头扛到村委卖,五百瓦拎一瓶啤酒给我,说,口渴了吧,拿去。大家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我也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内心忍不住要骄傲。
       我想,官员们理直气壮地享受那些特权,就是荣誉感在作怪。对,特权就是他们的虚荣。
       回忆过去村委食堂和农民沉重的负担,陈木匠说:不管它了,我总算是吃回来了。细细想来,他是吃回来了,但是,还有很多没有吃回来的呢?吃回来了的是吃,没吃回来的是被吃。吃是少数,被吃总是多数。吃与被吃同是吃,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或许,那些热情于蹭村委食堂饭吃的人,就是抱着一个念想,我要吃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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