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雨林半日

雨，终于停了。就像来时一样，没任何症兆，说下就下了。雨停那会儿，除了脚下那条仍哗哗流淌的山洪溪流，除了水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大山一下安静下来。

一起来的驴友大都消失在林木葱郁的热带雨林中，而我在第一道瀑布处扭伤了腰，且伤得比较严重，不得不和家人一起返回营地。要走回苗寨营地，大概还有五六公里下山路。本已走路难，偏又赶上暴雨山洪，每走一步都要用上全身力。尽管这片地处五指山腹地的热带雨林藤萝密布，奇花异草随处可见，但由于行走困难，丝毫感觉不到大自然带来的快乐简单。

雨停了，可我难停稳。为缓解腰背痛一直左前倾几乎弯成U型的身体，由于变形，重心不稳，身体在停与没停那个瞬间，开始向右翻转。还好，我用手中木棒撑住了，可刚站稳，右手突然一阵刺痛，只见几只蚊子正叮在被雨水泡白的手背上。“妈的”，我骂到，下意识地把木棒推向左臂弯，甩手，并把手背狠狠擦在湿漉漉的衣服上。刺痛，缓解了，可身体再次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情急之下，猛地看到左手有一块水淋淋的大青石，顺势扶了上去。

这真是屋漏偏逢雨，喝口凉水都塞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从腰扭伤，到又摔倒拉伤背肌，已过去近五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最初的一根木杖，变成两根，几乎变成一只爬行动物，腰痛，背痛，腿痛，身上几乎无处不通。最怕的坐骨神经压迫痛也来了，左腿很快失去知觉，行走更为艰难，只能靠两臂支撑，一步步向前挪动。开始还能走一段路，找块石头坐坐，恢复些体力，后来，身体开始变硬，重心不能降，走不动也不能坐，只能痛苦地扶木棒喘息。雨下了多久，大概有三个小时了吧，脚下的泄洪道越来越不好走，水好急啊。已顾不上踩什么石头高处，顾不上躲避水里的蜈蚣、甲虫、青蛙，还有那些不认识的虫子，我开始深一脚浅一脚梦游一样跌跌撞撞，但意识还清醒，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走下山去。

突感身上痒痛，待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人已被蚊子包围。蚊子体型硕大，灰白色，有光泽，带黑色斑点，发出嗡嗡的声音。“大劣桉蚊，海南中部山区传疟能手”，我没来得及细想，便开始用毛巾帽子等物什猛烈扑打。可蚊子越聚越多，且劈头盖脸，潮水一样扑上来。慌乱中，突然想起一个驴友来时讲的蚂蝗，遍布水面，个个仰头尖啸。硬头皮跑过去，脚趾脚背几处被咬，那蚂蝗，竟能从登山鞋细小的洞洞里钻进去。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一只突然飞来的牛忙，让我们彻底陷入恐怖和慌乱。那虫子发出飞机俯冲一样的啸叫，速度极快，直冲我们扑过来。“打，打，快打”我紧张到结巴。可那飞虫哪里打得到，完全是一道闪电，一个影子，刚看到，便稍纵即逝。刚松口气，没想到又飞来几只。瞬间，眼前都是它们的影子，耳朵里充斥着机群压顶和飞速掠过的啸音。“马蜂啊，快走”，我喊了一声，挣扎着站了起来。妹妹已吓得半死，听我喊，急忙拉住我的胳膊。

庆幸的是，我们没被咬，可那几只马蜂和蚊群跟了我们很久，赶走马上又回来，也许是热感应，避都避不开，直到又下起暴雨才放弃。都说热带雨林蚊虫多，身临其境，真的是心惊肉跳，超出想象。回想刚刚被蚊虫扑咬情景，我最大的错误是大意。开始我还以为那体型硕大的飞虫是牛虻，是那些我小时候就熟悉的瞎眼虻，可老家小镇的瞎眼虻，飞得没这么快，没这么凶。它们贪吃，而且相对安静，常一群群落在牛身上吸血，只在牛尾巴甩过来时才飞起，可很快又落下。我也想过它们是不是热带雨林的大苍蝇，那种长得像牛虻，看上去吓人，其实它们是只吃木头的可怜虫。显然都不是，因为都比不上我们遇到这几只强大，恐怖，富有攻击性。面对这些看得见热带雨林动物，我们可以选择防御或逃避。可那防御或逃避不了，那打不开的死结怎么办？我在心里问自己。我知道答案，因我不止一次做过户外活动功课，知道人在热带雨林，最难应对的是心理问题，由于雨林植被繁茂，再加上高温高湿，蚊虫骚扰，会对人产生巨大的压力。心理素质不是那么好的人会受不了，甚至会心理崩溃。即使没有伤病，也会让人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雨，越下越大，脚下水流速度也越来越快，也许，黏在身上的汗液，还有人体代谢出来的盐和皮脂，以及那些会给细菌提供的培养基，可在这场暴雨中缓解吧。我边走边胡思乱想，在一路雨点击打声和流水声中，我又想到马蜂和蚊子，它们一路追咬我们，我们走了它们吃什么，作为寄居于另一种生物的体内或体表的动物，它们需要从宿主那里获得养分来维持身体需要，而这种养分是血。想到这里，我突然怕起来，想知道，这些嗜血蚊虫的宿主，除了我们这些来徒步的人还有谁，谁来保证它们的生存和繁衍，谁是它们的固定宿主群，在它们的食物链上？这个宿主，只能是动物，是鸟、蛙、蛇、龟、蜥蜴等两栖爬行类动物，还是巨松鼠、猕猴、赤麂、水鹿等哺乳类动物，或是大型食肉动物云豹和黑熊？想到这里，我不仅毛骨悚然，也许，就在此时，它们就在雨林中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们。

我还记得几十年那头熊，与我们三人，还有两天猎狗迎头相遇。咔嚓一声闷响，一棵碗口粗水曲柳树应声而倒，那只黑熊虽中了一枪，但仍威风凛凛。这一掌，它是打向那条向它扑过去的猎狗，可狗躲开了。说那时，那时快，另一条猎狗乘机开始扑咬。只见那熊一声吼叫，迎面一掌，只听狗狗一身惨叫，倒在草丛里，随即挣扎着朝我们跑来，歪着身子一路呻吟。只见半边脸已血肉模糊，令人不忍直视。那时，距离那头熊，和那两条猎狗七八十米处，有三支仿苏制SKS的56式半自动步枪正瞄向那头熊，遗憾的是，只有一支枪打响，一直打得那头熊在密林消失。打响的枪，是猎狗的主人，一个近五十岁的猎人，另外两支枪，有一支在我手里，子弹已上膛，可枪至始至终没响，因为我不敢扣动扳机。那会儿的我，浑身颤抖，已被那头熊震慑吓傻。几十年过去了，可想起那头熊，想起那片遍地毒蛇，蚊虫多到让人睁不开眼的原始森林，仍心跳，后怕不已。那是东北长白山脉的一片原始森林，同眼前的热带雨林像极了。一时时空交错，不由神情恍惚迷离，谁能想到，这样的危险之地，眼下竟成为海南户外徒步爱好者的天堂。

跟随这家俱乐部，爬过万宁白水岭瀑布，看过昌江木棉花。从第一次开始，便喜欢上户外徒步这种健康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有心瘾的运动，像泡茶，喜欢，总要执一壶温润，唯此，才知岁月绵长。认识一位喜欢读书的驴友，也喜欢他说的话。他说，只有徒步了才明白，为什么有些作家喜欢一边看风景一边读书，因为徒步，是另类阅读，是对生命的另类欣赏和品读。徒步旅行，行万里路，便是读万卷书。

天色有些暗了，几个驴友赶上来，得到如下几条信息。大瀑布的驴友已全部返回营地。小瀑布因山洪爆发，已成危险水域，登主峰的驴友返程受阻。另有三名驴友在下山途中迷路，领队和向导正在搜救。他们走了，没说我，其实我也是问题之一。很快，妻一个人冒雨跑下山去，求助村民开摩托车上山，把我接回营地。

天黑了，我们扎营那家苗寨，只有几户村民家亮起昏暗的白织灯，雨虽停，可低洼处都是发亮的积水，整个村子和大山一样沉寂，一样潮湿闷热。由于还有几位驴友没归，部分人开始焦躁起来。司机发动了车子，开放冷气，请大部分驴友开始上车休息。接近晚上八点，又回来两个，一个狠狠地从腿弯处拉出一条身子圆鼓鼓的蚂蝗，另一个虽骂骂咧咧，可掩饰不住登顶的喜悦。大巴车过道里，赫然躺着几条蚂蝗，是驴友的随身带回来的。我不时看那几条蚂蝗，不知道车里还有多少，看见的这么多，看不见的呢，还有那细如丝线的，根本看不见，可能就在车上吸血……车窗外，另一家户外俱乐部的驴友也有回来的，只见头灯闪闪，身影缓慢而疲惫。我一个人蜷缩在座位上想心思，祈祷迷路的驴友早些归来。耳边不时有人在讲登顶，讲小瀑布因山洪爆发过不来的激流，讲怎么摔倒……我相信，征服了热带雨林的人，一定也找到了在都市的水泥丛林中找不到的那份感觉，那感觉就是，自己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