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读金庸札记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连城决》似《笑傲江湖》的草稿

      《连城决》与《笑傲江湖》在人物设定和架构上的相似,是金学研究中一个有趣的课题。粗粗一算,至少也有以下这一串证明:狄云有个负心的师妹,令狐冲也有;狄云有位阴险的师父,令狐冲也是;狄云被诬陷入狱,令狐冲也曾蒙冤受屈。幸运的是,两位男主角都有绝处逢生的机会,在爱情上,也都有第二次选择。
      狄云的“恩师”戚长发号称“铁锁横江”,其与师兄万震山的反复算计可谓惊心动魄;令狐冲的师父岳不群与五岳同门左冷禅的勾心斗角更令人毛骨悚然。金庸对戚长发和岳不群的揭露,都采用了渐进法,一层一层,剥去他们的伪装。
      血刀老祖虽恶,但光明磊落,豪迈洒脱,有勇有谋,这个形象后来发展成为任我行。
      《连城决》之所以是“草稿”,乃因金庸着笔过“实”。众人明争暗夺的只是一个大宝藏,而“夺宝模式”在武侠小说中绝不新鲜。《笑傲》里,众高手真正热衷的是主宰天下的霸权,“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含有对现实的讽喻和嘲弄。令狐冲宁愿饮酒抚琴,不愿介入权利斗争,是以清音对抗浊世,以个性张扬对抗集体的政治狂欢。这样抽象的升华,终使《笑傲》的境界超越了《连城决》。
      在金庸的世界里,这两部书状写人性之恶最是叫人震怖。既不像《射雕》单纯贞定,亦不似《神雕》阳刚猛烈,也不及《倚天》波澜壮阔,更不比《天龙八部》的大悲大悯,光芒万丈。那些侠气冲天的作品,读起来酣畅淋漓,间或有些章节压抑沉郁,到底无关宏旨。这样的阅读体验在《笑傲江湖》中稀薄得多,在《连城决》里则完全找不到。
      然而“草稿”与“成稿”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决定性的因素是主角的性格。
      狄云消极被动,缺乏人格魅力,纵然误打误撞学成了奇功,对武林大势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影响;令狐冲却是个充满魅力又坚持原则的人,“且自逍遥没谁管”是他的人生信条,结果他挫败了左冷禅等人的阴谋,弥合了正邪两道的百年恩怨。因此《连城决》始终是阴沉沉的窒闷,《笑傲江湖》却在黑云压城,风疾雨暴后迎来了亮丽的阳光。

      二、周芷若不杀丁敏君

      据我所知,喜欢周芷若的读者不多。这也难怪,这么狠辣的女孩子,思之不寒而栗,遑论“喜欢”。不过这个人是不是像有些人以为的,赶尽杀绝,毫无人性?
      且不说她对张无忌的若即若离,道是无情却有情,单只是对于丁敏君的态度,就足够我们玩味。周、丁二人第一次共同亮相,是在张无忌与殷离面前。丁敏君要周芷若对付殷离,周芷若不愿拼命,丁敏君苦苦相逼,似乎纪晓芙从前的遭遇又要重演。但是这个年纪轻轻、温文清丽的周姑娘,绝不是纪晓芙可比。她明明学了峨嵋九阳功,却假装为殷离所伤,且装得极像,不仅骗过了蛮不讲理的丁敏君,也害得张无忌一场担心。殷离评价她“心计厉害”,是十分公允的。从这一场戏中可以看出,周芷若对师姐的策略是能瞒则瞒,不肯破脸。
      此后丁敏君时时对周芷若冷潮热讽,制造大大小小的麻烦。光明顶上,因为丁的挑拨,灭绝师太喝令周芷若刺张无忌一剑。当时赵敏尚未出场,周、张二人彼此生情,正是最和谐美好的时候。这一剑下去,虽不敢抱怨师父,但对“丁师姐”当会切齿痛恨。
      更大的冲突是丁敏君试图阻止周芷若当掌门人。这对野心极强的周芷若是极大的开罪。周本身并非口拙之人,试看被囚万安寺期间,她顶撞赵敏,词锋犀利,竟使伶牙俐齿的赵敏恼羞成怒。这一份口才,似乎不在丁敏君之下。可是在登掌门之位的舌战中,除了维护灭绝师太的名誉,周仍然避免与丁敏君正面交锋。一方面,扮演弱者,博取同情向来是周的强项(她第一晚才杀过人,第二天就诚诚恳恳告诉张无忌:“我是个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无能,人又生得蠢……你的周姑娘是个老老实实的笨丫头,难道到今天你还不知道么?”难怪《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要说无用的女人才最厉害),一方面,恐怕也是她不想使峨嵋派发生大的分裂。
      假如她的容忍是以退为进,就不能解释她日后练成神功、坐稳位子之时,为何不挟“强势掌门”之威,折辱丁敏君。
      丁、周二人关系一直不好,从一个细节上能看得出来。那是濠州城里,周芷若与张无忌大婚。金庸特地提到峨嵋派众女皆至,独有丁敏君不来,只送了一份贺礼。这不是一记闲笔。正过来可以看出丁敏君依然对周的掌权耿耿于怀,不肯臣服;反过来可以看出周芷若的气度和对同门师姐妹的宽容隐忍。心里不计较是不可能的,但是毕竟,她没有向丁敏君动手。如果她想报复,自然有法子按给丁敏君一个罪名。栽赃赵敏时她可半点儿也没含糊。
      台湾杨佩佩版的《倚天屠龙记》里,大约实在厌恶丁敏君,觉得此女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于是改动原著,让丁敏君偷练九阴白骨爪,死于周芷若掌下。金庸的深意,他们没有好好体察。

      三、《射雕英雄传》的语言

      《射雕》不是金庸最好的小说,却是影响最大、传播最广的一部。有专家谓《射雕》是金庸创作的一大转折。个人觉得仅从叙述风格上来说,这部作品还不能算是到了化境。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止无休地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这个开头老练浑厚,古风扑面。接着张十五说书,引出郭、杨,引出曲灵风、丘处机,直至桃花岛考试择婿,语言精练简洁,典丽流畅,张力十足。然而这股“气”越到后来越见松懈,二十回已经有点“浮”,到明霞岛上黄蓉设计让万斤巨石压住欧阳克,与欧阳锋周旋一节,不温不火,笔法没有神采,反而愈见散乱。要等到郭靖重回蒙古,跟随成吉思汗攻打花剌子模,字里行间才又庄谐并至,神完气足,找回了篇首的猎猎古风。
      这是从大处来说。若在小节上苛求一下,第十回《冤家聚头》梅超风回忆往事,铺叙冗长,充满了扭扭捏捏的新文艺腔:“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做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受着恶人的欺侮折磨……”乍一看倒像五四时期“进步作家”对旧社会的控诉。
      三十一回《鸳鸯锦帕》中,这情形又出现了一次:“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她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的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金庸定力极佳,甚少在小说中跳出来插话,且还是这样欧化的“直抒胸臆”。
      同一个作者,在时间跨度不大的情况下,怎么写出了这么参差不齐的段落,形成如此驳杂不纯的局面?答案在《后记》中。“修订时曾作了不少改动。删去了一些与故事或人物并无必要联系的情节……也加上一些新的情节,如开场时张十五说书、曲灵风盗画、黄蓉迫人抬轿与长岭遇雨、黄裳撰作《九阴真经》的经过等等。”原来写得最干净有力的部分恰恰是十年修订时,后加上去的!十年光阴,阅历更富,眼光更远,技巧更高,功力更深,倒过头来改旧作,也难怪与“当年”留下的部分拉开了距离。
      香港董千里先生在《玉像与裸女图像》中说:“重看《天龙八部》,一些关键处竟有看新书的感觉,不知是因为自己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还是金庸修订得厉害,总之两‘害’必居其一,更可能的是‘害’不单行。”其实看《射雕》又何尝不是如此。修改工作做到老读者有“看新书”的感觉,可见手术之大。情节都面目全非,更不用说文字了。
      有理由相信,金庸创作《射雕》时,还未臻炉火纯青之境,炼字炼句的功夫也不及后期。不过这股青涩之气,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幼稚,就像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蕴含着茁壮的力量和成熟的希望。

      四、第一个女邪派

      在梁羽生笔下,邪派就等于反派。在金庸那里,不能一概而论。他写过很多亦正亦邪的人物。
      处女作《书剑恩仇录》里女性形象不少,一类是女侠,如霍青桐、关明梅、骆冰,一类是女人,如李沅芷、周琦,香香公主则近于女神。没有一个是邪里邪气的。到《碧血剑》里,陡然起了变化。温青青不只爱吃醋,且是强盗世家,残忍好杀;何红药恶形恶状,阴狠毒辣。但我说的“女邪派”不是指此二人,而是何铁手。
      从袁承志眼中看来,何铁手“星眼流波,桃腮欲晕”,自是美人;说话娇媚婉转,柔声缓气,颇有女人味。但是她心狠手辣,果断刚毅,武艺超凡,要强好胜,又有领导才能,这么看来,又是个女强人了。就是这个充满矛盾的女人,使金庸品尝到游走于正邪之间的独特风味。从纯技巧层面上看,也容易引发戏剧性冲突——尤其是配给她们朴实厚道的男朋友。
      何铁手身上有点王熙凤的影子。与袁承志动手之前,她说:“袁相公,这叫做蝎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么?”语气体贴,含义狠毒,似是反用凤姐儿的“脸上带笑,脚下使绊子”。仙都派围住她要黄木道人,她明知黄木被押在教内,却强辞夺理:“你们师父又不是三岁娃娃,迷了路走失了,却来问我要人。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脉,我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没人照顾。也不知是给人拐去了呢,还是给人卖到了番帮。”很有些“凤辣子”的味道,堵得仙都派无言以对。何红药追忆和金蛇郎君的旧事,何铁手打趣:“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样关心。”活脱是个江湖版的王熙凤。投入华山派后,力抗玉真子,更是智计百出,花样千幻,忽凭武功,忽使毒物,叫人叹为观止。
      这个角色在《碧血剑》中大放异彩,致使金庸欲罢不能,顺着这一走势又陆续创造了黄蓉、赵敏、丁珰等一系列精灵古怪、邪气俏皮的“小妖女”——只是把年龄调低了几岁。何铁手大材小用,在《碧血剑》中只作配角出现。她的后继者们却更上层楼,升格为女一号或女二号,与男主角们展开了精彩纷呈的对手戏。
      还有两句题外话:何红药既令人憎畏,又使人同情,直接开启了后来李莫愁、裘千尺、童姥、李秋水这一“情魔”系列。金蛇郎君夏雪宜与黄药师、杨逍、谢烟客亦有显而易见的承传关系。于此可见,《碧血剑》里不少人物都有“开先河”的意义,是一部被低估了的杰作。

      五、三个俏丫环

      写得最感人的是小昭。她对张无忌的感情既真且深,以紫衫龙王爱女之尊,为张无忌缝补浆洗,送茶送水,喜孜孜地做着“低三下四”的工作,绝无怨言。
      她是奉母亲之命来的。一开始的目标是乾坤大挪移。从处境上看,与奉师命盗取屠龙刀倚天剑的周芷若相似。但小昭本性善良,见“张公子”对她回护,也便真心相待,瞒而不欺,后来更为了情郎,割舍一己私情,远赴波斯。
      她和另一个丫环双儿最大的不同,是她柔中带刚,纯中又透出精明细致。相比之下,双儿一味的善解人意,死心塌地,性格缺少层次感。
      小昭之“刚”可以达到对赵敏寸步不让的地步。四女同舟时,她言词锋利,峥嵘偶露,好在越敏爽快豁达,一笑而罢。将要与张无忌远别,她又殷殷叮嘱:“殷姑娘随我母亲多年,对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这临别赠言很值得深思。小昭不喜赵敏,一来赵是蒙古人,有碍张无忌在抗元义军中的形象,二来赵敏为人厉害,为张无忌背父叛兄的决心此刻还未显现出来。然则小昭为什么不推荐周芷若?周的本性尚未暴露,表面上斯文清雅,名门高徒,幼年时又与张无忌有旧,按理是最好的人选。
      金庸自有他的微言大义。光明顶上,小昭亲眼见过周芷若剑伤张无忌。虽然是为势所迫,但若换了小昭,对真心相爱的人绝对下不了这个狠手。读者当会记得小昭当时由惊慌失措到镇静讨药的反应。金庸没有正面去写小昭的心理,想来该是对周芷若有戒备了吧?与周芷若同船逃难时,周设词探问“九阴真经”的奥秘,谢逊问她,她又语焉不详。小昭在旁,尽收眼底。金庸仍是不着一字,但已不写而写。
      如此下来,在小昭眼里,周早已是深沉莫测,当然不及殷离那么一目了然。为张无忌考虑,宁可舍周而选殷。
      金庸安排小昭在三十回与众人永远分手,是一石数鸟的妙招。一是为张、赵的结合剪除枝节;二是最终完成了小昭形象的塑造,使之立体圆满;三是营造了悲剧美,让万千读者为之慨叹;四,也是不为人知的一点,是为周芷若在荒岛上下毒药、盗刀剑、逐赵敏、害殷离“清扫障碍”。小昭如留在张无忌身边,以她的细密心思和对周芷若的疑惧提防,周芷若只怕很难得逞。所以小昭的走,就像《红楼梦》里尤三姐的死,是为了后文做准备的。果然周芷若得手了,王熙凤也顺顺当当把尤二姐骗进了大观园。也许要写一部好作品,要做一个大小说家,就不得不训练出一副“狠心”和“辣肠”。对笔下人物过于恋恋,只会误事。
      当然这不等于可以轻率。我看《侠客行》对丫环侍剑的处理,就很吃了一惊。
      基本上,侍剑是个温厚可人的女孩儿。她先误会石破天是石中玉,责备当中有爱惜,随和当中有自尊,很叫人生敬。知道石破天的真实身份后,更是全心全意为他打算,揭破丁珰要他做替死鬼的用心。
      金庸接下来的描写有草菅人命之嫌:“丁珰微微冷笑:‘小丫头,你良心倒好!’侍剑惊呼一声,转身便逃,丁珰哪容她逃走?抢将上去,双掌齐发,击中在她后心。侍剑哼也没哼,登时毙命。”就这么死了。对情节没有任何推动,丁珰也没有为此承担什么后果。金庸似乎急于展开下回,在“立场”上,又多多少少偏袒他钟爱的“妖女”,侍剑遂成为整部《侠客行》里死得最无价值的一人。
      与小昭、侍剑相比,双儿算幸运了。康乾时代,妻妾七人算不得惊世骇俗,她不会觉得委屈。何况按书中所述,韦小宝唯一有点真感情的也就是她。毕竟两人出生入死,还去过俄罗斯(不知普京看《鹿鼎记》作何感想),非其余六女可比。
      双儿这个人,在生活中估计人见人爱,在小说里,用审美的眼光衡量,却觉得力度不够。她像一片纸似的轻飘单薄,缺乏强烈的外在冲击,又没有细腻的内心活动。不过这个毛病不是她一人独有,韦小宝的七位夫人没有一位在艺术上达到小昭的高度。这跟女角众多,平均用力有关,也跟《鹿鼎记》的过度倚重男主角有关。

      六、原罪与原型

      《天龙八部》中有一个人令人发指的角色,就是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夫人康敏。
      马夫人初出场时一身孝服,冰清玉洁,责备乔峰时也是义正辞严。给人第一印象是她很偏执,很爱丈夫,同时能说会道。
      第二次亮相是阿朱假扮白世镜,去套问“带头大哥”是谁。马夫人一副心灰意懒的神气,似乎做人的乐趣已随丈夫而去,剩下槁木死灰般的躯壳。
      第三次,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现,是躺在段正淳怀里。她不但不矜持,还显得很风骚;不但不冷漠,还柔媚入骨。一番表演之后,杀机毕露,原来她是设局来除掉段正淳的。
      对乔峰,马夫人不肯容情,对段正淳,她也不念旧情。先下药使段不能动弹,又咬下他的肉来,然后才想“给你个痛快的吧”。从与段正淳的对答中,能看出她对大理皇后的尊位垂诞欲滴;就算不能如愿,也要通过白世镜、全冠清控制天下第一大帮的实权。当乔峰亲自质问她时,始知她集复仇狂、权利迷恋、自恋狂于一身。
      马夫人的性格究竟是胎里带的“基因”问题,还是后天的“陶冶”?我注意到金庸仿佛倾向于前者,也即民间老人常说的“天生不是好东西”。或谓“马夫人从前家境贫苦,成年后又受了段正淳用情不专的刺激,导致性格畸变,情有可原”。这些只是原因,却不能作为理由。段正淳用情不专的对象还包括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等数人,这几个女人却未因此而变成另一个马夫人。再者,天下有太多出身贫寒的男女,在逆境中心志健康的成长。马夫人的父亲,照书中所述,对她也是疼爱有加,并未给她的童年留下什么阴影。反是她本人,不顾父亲雪夜追狼的危险,念念不忘她的花衣裳,又去剪碎别人的新衣。难怪乔峰说她“天性凉薄”;她自己也说她“从小”就是这样。“天性”、“从小”大有深意,她的阴邪仿佛是先天的,也许这是金庸对“原罪”的东方化的阐释?
      马夫人的原型我以为是潘金莲。她是那种不算倾国倾城但是风情万种的女人,情欲旺盛,又可以随时拿身体作交易,换取既得利益,与潘金莲实在颇有相似之处,何况白世镜也曾叫马夫人“小淫妇”。与潘金莲有染的男人大多下场不好,和马夫人有关的男子:乔峰、马大元、白世镜、全冠清、段正淳也没有一位能够善终。但二人的相像也就到此为止了。潘金莲贪恋的是富贵和男色(西门庆之外还有陈经济),马夫人贪的却是权利和众男子在裙下颠倒痴迷带来的快感。比起潘金莲来,马夫人心思更深,“志向”更大,做事更有“系统”,精神状态也更复杂诡奇。金庸生于兰陵笑笑生后几百年,得以中西结合,一面袭用传统章回小说的白描、对话刻划人物,一面移植西方的心理分析、人格分析来挖掘人物的深层意识。马夫人的邪恶因而显得理路清晰,真实可信,且隐隐有“丑到极处即是美”的狰狞的诗意。其人文内涵、文化内涵,远比“淫妇”潘金莲丰厚深刻,文学史上因此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反面典型。

      七、殊途同归的兄妹情

      如果评选金庸小说十大心碎场面,“程灵素之死”应可当选。
      胡斐中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剧毒。《药王神篇》说得明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这时候,瘦瘦小小的程灵素用细细的金针刺破胡斐血管,用力吮吸。四十多口之后,血液才由黑转红。她给他敷药粉,喂药丸,又为打发敌人作了周密安排,最终死在他的身边,用她的命留住了他的命。
      程灵素并不漂亮,却冰雪聪明,知道胡斐爱的不是她,而是袁紫衣。她的心事,胡斐不是不懂,是不敢懂。直到程灵素去世,胡斐才认认真真地去想她。“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在无限懊悔中方才体会到程灵素的分量。
      “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正合了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最惘然的还是那首山歌。胡斐程灵素初识不久,王铁匠就回肠荡气地唱过。程灵素死后,歌声又一次响起,只不过是响在胡斐的脑中:“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这歌两次提起,一则以喜,一则以悲,见证了胡程感情的全过程。程灵素为爱献身,固然催人泪下,胡斐对爱坚执,也不能说是错了。他叫程灵素“二妹”,叫袁紫衣“袁姑娘”,一是亲人,一是情人,其中分别,显而易见。他对程灵素感激伤痛,恨不能代她身死,但总归不是男女之情。
      无独有偶,杨过郭襄也是一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兄妹。杨过对小龙女历十六年而不变。此前此后,郭芙、完颜萍、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都对他倾心,却不能动摇他的坚定。郭襄成为一个似是而非的例外。
      她喜欢杨过,脱略形迹,既含英雄崇拜心理,又有依赖长兄的亲切,又不乏一丝情愫。她可以一方面为杨过“忘了”她的生日黯然神伤,一方面又衷心祈祷杨过早日和“杨大嫂”重聚。她的爱,奇特到没有独占欲,没有排他性,而不减其热烈。这一份情怀,聪明绝顶的杨过当然感应到了。可是他没有拒绝,事实上,郭襄根本没想“得到”,他压根儿就无从拒绝。郭襄兼具父母之长,美丽天真,聪慧爽朗,心胸豁达,又有“小东邪”之称,与“西狂”有气质上的呼应。她的吸引力,竟使杨过不忍不认她这个“妹妹”,任由她叫他“大哥哥”。可他又不让郭襄老跟着他,要等小龙女回来后才“爱待多久便待多久”,好像怕自己把持不定似的。
      杨过为了郭襄,搞出那么惊天动地的“生日庆典”;郭襄为了杨过,纵身跳入万丈深崖。这种情感又暖昧又单纯,似有若无,凄迷万状,博得佟硕之在《金庸梁羽生合论》中的赞赏(佟硕之是梁羽生的化名,意为“同说之”)。
      杨过还是走了。他对小龙女的苦苦守候,不仅是痴情,还是对信念的坚守。中年以后,他究竟是爱小龙女,还是爱那个挑战封建礼法的“斗士”的姿态?或者二者混而为一,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如果不走,就是否定了从前的自己,否定了十六年的等待,否定了他宁可牺牲性命也要维护的东西。小龙女成了他人生价值的具体体现,生命座标上的落脚点。胜过郭襄的,或许不只是小龙女给他的温暖以及他们之间的深情厚意,还包括小龙女所代表的“意义”吧?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泪中有惜别,有依恋。杨过“袍袖一拂”,再不回顾,走得那么干脆,是否也是为了避开郭襄的莹莹泪眼呢?
      《神雕侠侣》在《明报》连载时,《飞狐外传》也在《武侠与历史》上连载。那是《明报》创业最艰苦的时候,金庸为求生计,不得不同时写两部小说。那么胡斐程灵素、杨过郭襄两组“兄妹情”也就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就不能简单视为巧合。虽然写胡程是浓墨重彩、铺张扬厉,写杨郭是含蓄蕴藉、不绝如缕,前一对是较明晰的单恋,后一对因男女双方的克制和分寸感更趋微妙,但一生离,一死别,都是从此“天涯思君不可望”,可称异中有同。为什么金庸在这一创作阶段格外关注“兄妹”,为什么都给他们留下了惆怅的结局,又为什么他以后再也不做这方面的探讨?对于普天下像我一样的“金迷”,是一个有意味的话题。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