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神唱歌的岁月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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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为《大地上的事情》,根据朋友们的建议,改为现标题,文章也做了大量修改。
土神唱歌的岁月
图像:以跪拜姿势开荒的老人
南太行西麓,如海涛澎湃起伏的崇山峻岭,在来自远古若隐若现的神秘回声里,进行着一场邈远深邃的叙事。
天空,几朵象牙色的云彩悠然飘过,一只苍鹰贴着云彩一圈一圈盘旋着寻找猎物。忽然,它盯住了山坡石窝里一小块似乎在移动的泥土,惊异地伸长脖子仔细察看,极力想辨认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活物。
被老鹰盯住的,是一个八旬开外、须发皆白的老人,此刻,正爬跪于地面,艰难挪移着捡拾混在泥土里的碎石块。老人所在的地方,是山坡的一个废弃的石窝里刚开出的一小块荒地,小得只有两三张席子那么大。
开出这块地,已耗费了老人好长时间。石堰,用石头一点点拼垒起来;土壤,是收拢山表稀薄的土和石缝中抠出的土,一点点集攒而来。频频向岁月支付气血与钙质的成本,一辈子保持向下的姿势,使老人的背驼腿屈,颤颤巍巍,很难再以站立的姿势劳作。他只得匍匐于地,靠四肢的支撑,艰难爬挪着捡拾那些混在土里的碎石头。老眼昏花,使他不能准确辨认出土坷垃与石块,他只好将眼睛长在手上,用触觉替代视觉,把它们区分出来:能捏碎或掉土渣的,是土坷垃,留下来;坚硬光滑的,是石头,扔掉。老人很清楚,世上每把土的生成,都是海枯石烂变沙变土的结果,都经历了从鸿蒙开辟到地老天荒、沧桑几度的修炼。由一把一把土聚集而成的土地,蚀解混合有生命以来所有动植物的尸肉遗骨,掺合无数代人的血、汗、泪,始成与“天公”匹配的“地母”。尤其在石多土少的太行山区,每一把土,每一块土坷垃,都像金子般珍贵。
也难怪一只以视力敏锐著称的鹰失去了判断力。老人身上已褪色的灰褐色粗布棉衣,与山地的褐色土壤颜色相差无几。或许,老人正试图把自己变成泥土,加入到田地中去,在自己的身体上长出几棵庄稼来。他面朝大地背负青天的跪爬姿势,酷似藏区的一个虔诚的长跪式朝圣者。在一步一叩首的爬挪中,似能听见他一遍遍向天地诸神祈求:我用气力、汗水、生命残余的碎片,向你们换一口糊口的粮食和菜毛毛,中不?
这位虽老犹作,在山坡土地长跪不起的老者,是我的爷爷。
爷爷在“老向阳”山坡废弃石窝里开荒的这一幕,是镌刻在我心头的一幅雕刻画。当时上初中的我从学校返回家来,在山坡的小路上望见在地中爬跪着捡石头的爷爷,一下被震撼到了,呆呆戳立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泪光惝恍中,眼看着爷爷定格成一尊跪拜黄土地的立体雕塑,一个寓意深远的隐喻。
倏忽间半个世纪一闪而过,我又站在爷爷开荒的不远处。我看见,爷爷开出的小块地已被撂荒,野荆荒草长得根本插不进脚去。一棵满身疤瘌的“疙瘩榆”戳立在地中,被菟丝子千缠百绕,估计不久就会死去。我听见,冥冥中土神正在唱歌,穿过重峦叠嶂的歌声空旷缥缈,若隐若现,只能辨清“宇宙洪荒兮,天地玄黄,土生万物兮,失地则殇”几句歌词,曲调苍凉、惆怅、幽愤、悲怆。
故事:地球是“三山六水一分田”
我一落生,爷爷已六十七岁。我十岁从晋中平原随父母返回南太行老家时,爷爷年近八旬。可他仍不肯赋闲在家,每到春暖花开,便上山割草、放驴、刨药材,或到开小块荒地,栽种些小粮食瓜菜蛋补贴锅灶。作为爷爷奶奶偏爱的长孙,每逢星期假日,我常获准跟他上山。
这时的我,像一条浑身长满触角的毛毛虫,到处爬动着探知世界的奥秘,常缠着爷爷问东问西。爷爷一生横跨了晚清、民国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及解放后各个时期(逝于文革初),本身就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历史典籍。
一次我随爷爷爬上一道山梁,扛着镢头、钉耙的爷爷停住脚,用下颏一指前方说,看,咱们生活的这个世间,多像一座大房子,天在上,地在下,天圆地方,人在中央。在我天上一眼地上一眼茫然打量时,爷爷又说,咱们这个世界,是“三山陆水一分田”的“十分天下”,人依靠活命的土地,十占其一,少得可怜。
我的视线扫向周围,只见崇山峻岭莽莽苍苍,脚下,我们住的大壑,贯通南北,通向天的溟濛。山山岭岭都是石头堆砌而成,只有大壑的底部是土质的,另有一些零散的黄土堆积在山坳、山坡。看得出,在远古时,大壑中是狭长的小平原。可在千年万代的洪水冲刷下,被切割出一道顺大壑而下的深深土峡谷,以及树根一样逐级分岔的分峡谷。我们村由此形成上、中、下三个层次的土地:山坳、山坡上,是层层叠摞的梯田;土峡谷两边陡峭土崖壁的顶端,是相对平缓的土坪地;土峡谷底部的季节河两侧,是最好的河滩地。这些高低不平的土地,零散破碎,总面积远不达“一分田”的地球标配,我想大概是被平原挤占了份额。
地球上的众多山脉是怎么形成的?爷爷说,是很古很古时的一个老神仙使用仙法造成的。可惜的是,他没从他爷爷嘴里弄清这位老神仙姓啥名谁,我自然也说不出他的姓名。我长大后,对这位“撮地造山”的老神仙还是无从稽考,在各种神话传说与文献资料中,都籍籍无名。
爷爷说,那尚是宇宙开元、洪荒初成之时,这位继盘古之后能弄气造物神通极大的的老神仙,怀胎于母腹已成长为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不肯降生。原因是当时虽然天地已分,却地大天小,天不周覆。苍穹西北角,还有一个发育不全的大洞,有天体之外的阴冷之风直灌而入,使世界周天寒彻,奇冷无比,生命根本无法存在。要说,天还在生长,西北天际的洞也在弥合,可速度非常缓慢。老神仙不愿意一出生就看见不成比例的天地配置和残缺不全的天宇,便赖在母腹中不肯出世,只是每天隔着肚皮问他母亲,天长全了没有。他母亲抬头看天后据实回答他,还没呢。年复一年,每天如此。终于有一天,他母亲被他问得烦不胜烦,赌气回答他说,天长全了,你滚出来吧。老神仙便急不可耐地降生落地。可当他跳起身仰头观看时,天依然小于地,西北天际的口子仍然大开着。老神仙顿时燥急起来,一弯腰从地下抓起一大块冰坨,用力抛上天去,将西北天际的洞给堵上。可因洞口封闭不严,仍有冷风从缝隙钻入,所以一到冬天便老刮西北风,一刮西北风便骤然降温,天地间冰雪一片,寒冷异常。
天小地大的状态依然困扰着老神仙。他老人家急中生智,使出了“撮地为山,缩地适天”的神通。他一边弯下腰倒退着走,一边用双手掬捧脚下的大地,一退一掬捧,一退一掬捧,使大地一拉溜一拉溜地打褶、耸起,大地面积因此而缩小,最终使天宇将大地完整覆盖。于是在我们生存的大地上,就有了一拉溜一拉溜的山脉山系,老神仙掬捧大地闪下的空子,成为盆地、平原。
“你仔细看看,这些山岭山坡上,还留着老神仙掬地造山时的手掌印,连指纹都清清楚楚。”我随爷爷的话音仔细打量,高耸的山梁竖着一道一道的凹槽,颇像人摁出的手指印。
爷爷的故事夸张得相当逻辑,可我长大后知道,这只是个神话,留一份美好想象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地质专家们的权威结论是,大地上密布的山脉山系,是地球自转和造山运动所致,谛定了地球“三山陆水一分田”的格局。由于地壳在纵起或开裂时对地表的掩埋、割裂等破坏,使土地既少且零碎片化,从我村土地的地名便可窥一斑。如二亩地、小二亩、河湾三亩地、西坪上三亩地、某某家五亩地、老河湾五亩地等等。最大的两块地分别叫十三亩地、十六亩地。小片的碎地则以地名称之,如石板坡小片地,坩窑岭小片地。
往事:灾年、饥馑、死亡、逃荒
“三山陆水一分田”的格局既定,天下庶人只能在天地禅房、泥土道场中苦修适应与生存的能力,绝无丝毫人为改变的可能。
按说,“三山”与“陆水”都养人,可绝大多数人的生命依托,都挤在“一分田”上。北方靠天吃饭的气候,农耕业自身的脆弱,决定了旱、涝、水、风、雹、霜、虫、病等自然灾害中的任何一种,都可导致土地歉收、绝收,进而使仓廪空虚,饥馑横行。土地的稀缺,还决定了历史上争权夺利、争疆夺土战争连绵不绝。天灾人祸,使得天下农民吃尽苦头,死人多得像蚂蚁。
我爷爷生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祖籍河南林县(现林州)。大清就要寿终正寝时的宣统初年,河南林县老家又逢大旱,土地母性尽失,庄稼绝收,草木全部枯死。爷爷说,长期处在饥馑中的人,走路都打晃,扶着墙拄着棍一步三喘地走着,忽然就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变成一具具瘦骨嶙峋的尸体。爷爷家境中等,且正值年轻力壮,可也撑不下去了,再不敢相信老天饿不死瞎家雀。他到村里转了一圈,回来对奶奶说,咱收拾收拾赶快逃命去吧,村里又饿死好些人,活着的都打算逃荒到山西去了。奶奶抬头望望老屋,低头看看三岁、一岁我的两个姑姑,迷惘地问,房,地,这些破家当,都不要了?爷爷说,人都快死绝了,要这些还有啥用?先顾命吧,一旦能逃出条活路来,好给咱老辛家留下传香火的人。他们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做成干粮,爷爷一副担子挑了我的两个姑姑和生活必需品,我奶奶挎了一个包袱,随着逃荒的人流离开故土。
奶奶爷爷离开时,是一步三回头,还是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已搞不清楚。我仅知道的是,逃荒的人都是向死而生,拿命撞大运,什么都得割舍了。唯独难割舍的是埋在祖坟里的一辈辈先人,他们最多能把祖先的位牌包在包袱里带走。还能做到的,就是在自家地里抓一把土带走。这是一辈辈人传留下来的一个土方子,说用家乡的土熬水喝,可以治疗在人在他乡的水土不服。这把土,还是微缩的故乡,看着它,能慰藉一下思乡之苦。
我爷爷嘴里,能说出一大串灾荒年的名称。那时候,河南林县老家的灾荒特别多,最厉害的有光绪初跨四个年度的“丁戊奇荒”,后来发生的民国三十二年河南大饥荒。每次大灾,死人都以几十百万计,“人自相食”数见不鲜。我爷爷就亲眼看到一个做舅舅的磨刀霍霍,欲杀掉其上门乞食的外甥煮肉吃。好在那孩子命大,意外听到舅与妗的对话,大惊之下从墙洞钻出,得以逃脱。原来,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饿狠了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谓“灾年出凶民”。我从网上看到刻在河南某地石碑上的《大劫文》,上载,因极度饥饿,“失义人不臧,夫鬻妻,子卖娘,少妇弱女奔他乡……男引女,女诱郎,贞妇静女廉耻丧,这都是素行惫德,乱伦败常……老弱转于沟壑,壮者散于四方,体露集间,尸横野场,父啖子肉,妻抛夫肠,各自为食,更甚豺狼……”
逃荒是条阎王路,爷爷奶奶一路上没少看见被剥去树皮树干白森森的大树,没少看见刨吃草根的人,还数次看到饿毙于路旁的逃荒人。相伴而行的人中,也有病饿而死的。他们的亲人经历了太多的死亡,心已麻木,自顾不暇中,生不出太多的悲伤。甚至认为,长期处在饥饿的凌迟中,活着比死更痛苦更恐惧,死,反而是解脱,是一种幸运。他们草草掩埋了亲人,做个记号,继续往前捱。只有往前走,才有摆脱死神无情追杀的可能。只是,饥饿中的他们走得很吃力,一天只能挪出一二十里路。
好在,我爷爷奶奶的逃荒成功了。他们一步步挪过了太行山的险峻山道,闯过了一道道鬼门关,奇迹般的没饿死一口人。他们与新结识的梁、冯姓两户人家,落脚于山西的这片山地一条大荒沟中,为我的村庄奠了基。这里受灾的程度轻一些,沟里尚有绿色存在。这里的土地不像河南的沙土地,多是黄粘土、山地褐土,保水性强,人道“见苗三分收”。 之后,爷爷联系一个亲哥、一个叔伯哥,他们呼亲唤友,亲友又勾连了其他的逃荒人,前后有几十户人家聚拢到这里,诞生了一个由纯粹的河南逃荒人组成的村庄。
我所在县,共有七个这样的逃荒村,其中六个由河南林县逃荒人组成,另一个是河南淇县人组成。至于掺沙子般混居于各村镇的逃荒人,难以数计。他们都是劫后余生的幸运者,也是大灾荒造成的失乡失地的流亡者,赤贫户。
往事:为有一块地死挣的“地奴”
所谓农民,就是紧密依靠土地而生存的劳动群体,也是供养天下众生的献血性群体。他们的世界,非常客观和真实,真实到不刨下一镢头去,不种下一棵庄稼,就长不出一个粮穗来,锅里就无米可下。所以,他们一出生就与土地签订了生死契约:我吃你一辈子,最后你一口吞掉我,我把我囫囵个儿还给你。可有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必须有自己的土地。没有地,就意味着活着无饭吃,死后连埋骨之地都没有,死都死不起。可作为“裸奔”而来的逃荒者,没一户是带着土地出逃的。他们具有的,就是对土地深深的敬畏和迫切希求。再有,就是林县人血脉里携带的特别耐劳特别能吃苦的基因。
按说,新建的逃荒村是有土地的,可都属于周围的四个村庄。由于离这些村隔沟跨岭,距离较远,这些土地耕作很粗糙,甚至呈荒芜状态。逃荒人打简陋的土窑安下身后,靠吃野菜、树叶、野果,甚至讨吃要饭,先把性命保住。在至解放时的四十多年里,他们当长工,打短工,租地而耕,兼以开小块荒地,一面胼手胝足死做死受,一面勒紧裤带死抠死省,一门心思想攒钱买有自己的地。他们沦为地地道道的“地奴”,包括出生于当地的“逃二代”,也无一例外都是“地奴”。
然而,想拥有自己的一块地,谈何容易。那些弃耕的土地,荒芜着行,想复垦了耕种不行。即使在山坡上开荒地,也不是想开就能开。那山坡野沟,也都属于周围的四个村,这边一动镢头,那边马上有人来干涉。轻者夺走家伙,重者就把人给弄走,白给对方干好多日子活才被放回来。除非按要求交了钱,或者按年度交上规定的租子,才被允许开荒。
起初,逃荒人没有牲口,春耕秋耕,靠人力拉犁(小块地用䦆头刨)。透过历史的谜障,我看见奶奶和十岁、七岁的大姑、二姑在前边拉犁,爷爷在后扶犁杖。吃进土里的犁铧沉得要命,奶奶她们拉犁的绳索深深勒进肩膀的肉里,腰弯得头几乎垂到地面。为减轻她们的分量,爷爷也弯腰手托着犁弓,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搡。汗水,顺着他们的下巴吧嗒吧嗒砸向黄土,溅起一朵朵土花。尽管隔了悠久的岁月,我仍听见他们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声。
我爷爷奶奶的子女,由刚来时的两个增加至六个。爷爷四十岁始有我大伯,又四年奶奶四十岁,又有了我父亲。为了养活他们,爷爷和奶奶将所有气力都泼洒在土地上。他们知道,刨土种地,就是刨生路,种生命。
我父亲这辈的“逃二代”,没有一个上过学校,全部是文盲,直到解放初,才在农民夜校、识字班扫了盲。他们不到十岁,就开始抬水抬土抬粪,做地头手把活。他们的肩头从红肿、出血到结痂,再红肿、出血、结痂,直到打磨成死皮叠摞的黑铁色角质物。他们的双手,早早就生出老茧,像砂石般粗糙觕砺。成年后,他们几乎一年里都压在一条扁担下。春天担茅粪,夏季挂锄后割青蒿担青蒿沤制绿肥,秋天担运粮食入场、归家。入冬后,交出收成的土地便可以歇着,牲口除偶尔上碾外也可以歇着,他们却不能,须一冬天爬坡下沟往地里担底肥。他们背上的汗,一茬未干一茬又出,将衣衫染成层层相叠的白云状汗渍硝斑。
逃荒人生活俭省的程度,是我们今天的人很难想象的。一件衣服上身后,“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没法补了,才作为“铺衬”,打褙子做鞋。他们的伙食不仅仅是糠菜半年粮,而是糠菜常态化。除过年过节外,吃一顿玉米糁稠饭、小米干饭都是一种奢侈。至于白面,因太行山区是非产麦区,只种很少一点,除过年外很少吃到白面。逃荒人生活俭省的程度,是我们今天的人很难想象的。一件衣服上身后,“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没法补了,才作为“铺衬”,打褙子做鞋。他们的伙食不仅仅是糠菜半年粮,而是糠菜常态化。除过年过节外,吃一顿玉米糁稠饭、小米干饭都是一种奢侈。至于白面,因太行山区是非产麦区,只种很少一点,除过年外很少吃到白面。我家族的人,几乎无人患过“三高”。不是他们有抵抗“三高”的先天免疫力,而是他们根本没资格患“三高”这种富贵病。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苦受,如何节省,买地的过程却长期而艰难,几乎每块地都有一个伤感的故事。
我所在的自然村叫做“八亩地”,之所以有这样的地名,缘于一块叫“八亩地”的地块。我小时候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块地名的借代。后来得知,我本家三大伯家的窑顶上,有一块面积为四亩的土坪地。三大伯在从牙缝里抠了二十多年有点积蓄后,一心想把这块地买过来。地主人吃准了他真心要买地,一口咬定该地的面积是八亩。都是种地的行家,地亩多少,用不着动用丈量的弓子,甚至用不着步量,一搁眼就能打量个八九不离十。可对方卖的是霸王地,愿者上钩,不愿买,我让它闲着长草喂蚂蚱。三大伯托人说合,自己也屡屡上门商谈。可有把儿烧饼在对方手里攥着,对方死不让步下,明知是坑还得往里跳,最终按八亩面积的流行价将地买下。或许是痛苦的纪念,或许是自嘲式的发泄,就将这块地叫做了“八亩地”。
往事:天地众神可曾眷顾
从小记得,我父亲和大伯、本家大伯和叔伯哥们,每天开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仰头看天,从树梢摆动判断风向,嗅空气的湿度。他们都有屈原一样的“天问”情怀,自问自答或互相问答,今儿刮哪厢风?有雨没雨?春夏落雨后,他们急切想知道落了几指雨,地土下透没有。任何事情做久了,神就上了身。久而久之,他们都练就一手观天的本领,“早看东南,晚看西北”;“东山带帽,汉门睡觉”等等。他们甚至能从虫蚁蛇鸟的活动迹象判断出天气变化,预见比较久远的气候变化,如“蚂蚁搬家,不久就下”;“夏刮东,一场空,夏刮南,泪不干”;“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来年)雪打灯”。
气象、气候,与农事关联太紧密了。“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是年景好坏的昭示,也是农民命运的暗喻。太行山区十年九旱,土地都是旱地,他们自然最在意落雨多寡和土地墒情。他们唱着二十四节气歌,掐着节令操作农事。贻误了农时,是很可怕的事情,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意味着一年里将无饭可吃。可误不误农时,完全取决于雨情和土地墒情,绝不会是因人的懈怠而导致。
太行山巅之上,无霜期短气候凉,玉米、谷子是占地面积最多的主粮。为了保墒保苗,春耕后要反复耙耢,镇压保墒。玉米下种都是穴播,先一穴一穴浇入茅粪,才点种,掩埋。这样,既增加养分,还可增加墒情。玉米一穴要点入四五粒种,以保证最少有一株苗出土。如果都能出土,间苗时就有选择壮苗的余地。摇耧耩种谷子时,为保全苗满垄,掌握的原则是“宁愿挠头皮,不叫拍屁股”。“挠头皮”是指出苗太旺,蹲着爬跪着间谷苗发愁(谷苗三指远留一株);所谓“拍屁股”,是到地里看苗时,见缺苗断垄急得直拍屁股。谷子耩下后,要两脚不离地小步踏踩,称为“踩垄”,目的还是通过镇压保墒保苗。如果墒情很不好,节令又不饶人,只得将谷子“寄种”于干土中,等待落雨后出苗。这很有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赌博意味,可不这样又能如何?
在生产力十分落后的当时,他们没丝毫能力对抗天灾人祸中的任何一种,只能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也因此对神、对大自然充满敬畏。他们尤其崇尚天地、土地、龙王、五谷神、山神、虫神这些与粮食生产有关的神祇,竭诚祈求神仙们禳灾御荒,赐给他们可以吃饱肚子的粮食。天逢大旱时,全村的人会组织起来,到邻村的龙王庙去祈雨,男人们坦胸赤背,头戴柳条帽,齐刷刷跪在庙院里,自虐式地任由炽烈的太阳暴晒,一遍遍祷告,磕响头。女人们边焚香叩头边发声恸哭,求老天爷、龙王开恩降雨,解除旱情。
每年阴历的十月初十,是大家约定俗成的“谢土”日。兴过工动过土的人家,虽然在破土时已择过“好儿”,举行过相应的仪式,可这一天仍要“大谢土”。没开工动过土的人家,也要举行“谢土”仪式,答谢皇天后土的恩赐。也有告罪求恕的成分,生怕在“土禁”的时间段或什么时候,对土地有过冲撞与不敬。谢土前,家家户户要捏二十四盏黏米面做的灯盏。谢土是在晚上,将滴入麻油的灯盏点燃,摆放于院子的天地神龛前,焚香摆供,拜天地,拜四方,拜土神。为什么是做二十四盏灯,我想应该是对应二十四节气,希望每个节气都亮堂,都顺当。
我村有个颇具逃荒村特色的小庙,是石头砌成的敞口低矮小屋,里边不伦不类供俸了五尊仙圣,分别为土地、山神、城隍、药王、孔圣人。供奉前四位,用意不难明白;敬奉孔圣人,对逃荒人来说,很有点不搭调。可逃荒人也是有未来有期冀的,既然活下来了,相对安稳了,就不放弃后人能有出息的期盼。其实,村里的好多人并不清楚庙里供奉着什么神,却逢年逢节必满怀虔诚地叩拜,有病有灾也来求拜。经历了大苦大难的逃荒人,更想得到神佛的庇护。
村人的家里,住满了神仙,除“正头”供着最高级别的神或佛,家里家外还供着天地、老君、灶神、财神、火神、门神等,有牲口的人家还供着马王爷。他们甚至还供着“穷神”,虽然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其神位设在何处,可我确定该神的存在,否则村人就不会将大年初五定为固定的送“穷神”日。这天一大早,家家户户都要从灶火坑掏出一掀炉灰,倒在十字路口,插香火叩头后,插爆竹点爆,名为“崩穷灰”,送“穷神”。
可是,众神并没有格外眷顾、怜悯我的家人和村人。我四姑十四岁时,因闹饥荒加重病上身而早夭。听老人们说,我四姑长得很标致,像花骨朵一样。可天妒红颜,早早将她收走。我爷奶逃荒到山西以后,数次遭遇荒年。为保住子女们的性命,我爷爷到邻村借粮度荒而遭拒,他一米八个头的一个男子汉,噗通一声给人家跪下。
奶奶对我讲这些事时,哭得泪水涟涟。她的访述像火红的烙铁,在我心头烙出一个永不愈合的伤疤,成为永久的痛。
归属:履行契约,还身入土
在我脑海里,一直雪藏着这样一个难以忘怀的场景。
我童年时的一个春节,吃罢五更饺子的本家叔伯大伯和叔伯兄弟们,相伴来给爷爷奶奶拜年(这时,我的大爷奶、叔伯的二爷奶已过世,爷爷奶奶成为我家族中唯一的上辈老人),行拜年礼毕,我大伯和父亲将大家让进窑洞,随高就低落坐。大伯从粮囤里拖出一瓶年前打的散酒,倒在几只粗瓷碗里,让大家互相传递着饮。本家大伯们频频叮嘱年轻人,千万要小口小口抿,慢慢咽下,大口猛灌的话,会呛了肺,炸了心。众人听后都面呈惧怯之色,推三阻四起来。经一番进劝,才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我听他们把喝酒说得如此邪乎,勾起对酒的极大好奇,逮空子抢过酒碗大口喝进去一口,顿觉一股火焰在嘴里燃烧,一紧张将酒全吞咽下去,大火接着在肚子里烘烤。我剧烈地咳嗽,流泪,眼前天旋地转,为酒的厉害现身说法地提供了实证。多亏我父亲在外当过兵,并转业地方工作过,见过些阵势,说不怕,让他睡睡就好了,这才没把众人吓坏。
我长大以外出工作后,喝酒的机会越来越多。年轻气盛的年龄,拼酒豪饮是常事。酒至半酣或酒醒后,常常想起我的长辈和本家兄弟、侄儿晚辈们抿酒而饮的这一幕。我终于想明白,我家族的那些人,见的世面太窄了,基本没有与酒发生交集的机会,才把酒看得如此神秘与尊贵。他们不属于任何的娱乐场所,最多在下大雨后不能进地时,用自制的象棋杀几盘解解闷,偶尔赶趟集看场戏。他们一生中,除了吃、睡、娶妻生子,就是拴牢在农具上,与土地死磕。
他们最幸运的是,解放后我村终于获得独立的行政村资格,土改时,周围四个村靠近我村的土地都划拨给了我村,分到各家各户(我家也分得十几亩地一头驴)。获得土地的我村人,也着实争气,在土地承包到户前的三十年里,一直是粮食生产先进村,每年向国家上缴的公粮,居区、乡、公社的首位。我留心过,凡是河南来的逃荒村,都是粮食生产先进村。作为曾经的逃荒人,他们对土地有着更深刻的理解,更深沉的爱,尽管在当时的体制下,先进村交公粮的比重大,生活水准甚至比落后村还要差,可他们仍然不会耍奸弄滑,糊弄土地。
土地入社时,我爷爷已进入耄耋老年。可他仍不肯待在家里,天气晴好时,拄着拐棍颤巍巍上山去开荒地,或摆弄他的小块地。性急的我大伯每每高声大嗓地吼他:“你就省省心好好在家歇着吧,你养了俩儿子叫干啥,不是让给你养老吗?你成年累月磨蹭的那点活,不够我弟兄俩不歇晌一中午干的。”我父亲怕他有啥闪失,也劝他别再上山。可爷爷就是不听。他开的那些回不过耧、卧不下牛的小片地,是他安放魂灵的地方。他只有把自己置放于土地,才六神安宁,百脉畅通,吃睡都香。
我爷爷直到逝世的前一年,连走路弯腰都很困难,只剩下活着的力气,才停止了上山。他去世的时候,平静而安详,像慢慢进入熟睡状态。他亲不够的黄土地慷慨地接纳了他。爷爷在世时多次对我说过,人吃五谷杂粮,生于土,还要还回土中去,这叫“吃啥还啥”。他对他的话做出了具象的诠释:活着时死心塌地忠诚于土地,躬耕于土地,求食于土地,死后甘心情愿地依偎于土地,回归于土地,还原于土地。
在我五十岁前,先后送走了我家的六位亲人,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和我父母亲。他们都是以土为命、稼穑为生的庄稼人,一生都劳作于土。唯有我父亲参军走出去,后转业至太钢设在太谷县的一家医院,成为吃薪水的“公家人”,并把我母亲和子女带出去。可在六二年国家实行的工作人员大压缩中,一直是劳模本来不在压缩的名单里的我父亲,一再要求下放回乡参加农业劳动。原因是他所在单位撤销了编制,留下的少数人要合并到百里外的太钢总公司去,他怕留在太谷县的我们母子都饿死了,方有此决定。他坚信,在宽容大度的太行山里,生存空间大,生活成本低,还能开出几片荒地,可食用的山果野菜也多,足以保全我一家人的性命。他因此把未来的命运,交付给了他最信赖的土地和自恃的气力,毅然决然带着我一家人回归家乡,回归土地。
我大伯是我家族中最怕死的一个人。他在六十多岁时患上两手不停颤抖的帕金森综合征,后瘫痪于床。我从单位回来去看望他时,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说:“现在的日子,顿顿精米白面,天天都是过年。这样的福,你爷爷奶奶一天都没享过。现在要是死了,太亏了。”
可岁月无情,爷爷奶奶这辈的“逃一代”,我大伯、父亲同一辈的“逃二代”,我这辈的“逃三代”中的一部分人,都在土地上弯腰弓脊劳作再也直不起身来,陆续辞别人世,还债于土,履行了他们与土地的契约。
热词:打工潮、进城潮、空巢村
历史的镜头切入了当代。忽然之间,城市周边村庄的土地不再生长庄稼蔬菜,而是生长高楼大厦、工业园区,这些地方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为市民。老实巴交、反映迟钝的我村人,迷怔好久后终于看清了这样的现实:
城市是什么?从前是吃商品粮(也叫供应量)的人高度集中的地方,现在是靠大量吃掉农村与土地长得脑满肠肥、精满神旺的地方,也是十足悖论地把山野、乡野挡在城外,却整体承荷乡愁、渴望亲近大自然的地方。
乡村是什么?从前是灰头土脸的人在泥土里刨日子,饿着肚子也要把城市供养起来的地方;现在是一次性卖掉土地或者扔掉土地也要挤入城市的地方,是人气急速衰退、荷尔蒙流失殆尽的地方。
本来,城市够不着像我家乡这样的山旮旯农村。土地承包下户之初,我家乡的人确实也一门心思地打理土地。可当他们终于不再为吃饱肚子、温暖过冬而犯愁,有闲暇从土地上抬起头观望眼前的世界时,惊异地发现,面对的已是一个一切以金钱为价值衡量的商品时代,远不再是吃饱穿暖就是好日子。金钱最能启动人的先天欲望,金钱的动员快捷而有效。我村的人很快将获取劳动价值的目标调整到商品与金钱上来。“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种五块,翻一番,其实这事也简单……”,“自己的土,自己的地,种啥都长人民币。”这话,绝不光是小品语言的调侃,而是村民们心情的真实写照。
可现实太让他们寒心了。按说,随着落后体制的打破,随着电力、山地小型机械、优种、化肥、农药、除草剂、地膜等加入,替代了牛驴骡马、犁耙镢锄等落后生产工具,替代了肩担背扛的笨重体力劳动,使劳动效率与土地的产出大提高,他们应该高兴。可他们愣是高兴不起来。原因是种植成本也水涨船高,粮食的性价比却一直处于低迷状态,工夫不打账的话,略有赚头,工夫也计投入,基本就是赔钱赚吆喝。还有,长期使用农药化肥、这剂那剂,使土地永久性带毒,连他们自己也规避不了毒粮毒菜毒果。大失所望下,“逃四、逃五代”的青壮年男女们,一跺脚一狠心,离开土地,加入到打工潮去。他们中头脑灵活的去经商,当包工头。只会出笨力气去的,去下煤窑,进厂矿,或者买辆农用三轮跑运输。胆大的偷挖铁矿石、铝矾土,或与别人合伙开黑煤窑。打击治理私挖滥采切断这条财路后,他们跑到天南海北的城市去打工。随着存款数字的增加,他们与家乡越来越离心离德,一心想把自己连根拔起,移植进城市,变为一个城里人。他们的态度鲜明而决绝:就是做鬼,也要在城市里刮旋风。他们纷纷在城市里买房,有点能耐的人家前后脚都搬迁到城里去。
乡村撤去学校,小伙想娶亲城里必须有房,是杀死我的家乡补上的两刀。如今的村民心气高了,为使子女以后有出息,砸锅卖铁、嚼吃咸菜也要带孩子进城,租房而居,边打工边给孩子陪读。这样的人家每年都有一批,孩子一到学龄,马上搬家走人。年至说亲年龄的小伙,父母除拿出全部的血汗积累,就是借,就是贷,也得到城里买房,举债进城,不这样做,小伙子就只能打光棍了。
迁居城里的人家,春种秋收时虽也回村来忙活农事,可都是突击式的,草草地种,草草地收,然后匆匆赶回去挣钱或照应孩子。
有大学毕业的儿女或在外地打拼或出远门打工弄出名堂的,也把父母带走了,最远的到了四川、内蒙、北京等遥远地方。他们远离了家乡,与土地再没瓜葛,最多也像当年先人们逃荒时一样,揣走家乡的一把土。
出村的山路上,时有车辆满载了搬家进城的人家,也满载了一副副既兴奋又恍惚迷离的复杂表情,驶离村庄。“逃三代”的50、60后们,原本是唯一还在认真打理土地的人,可他们多数人被子女带进了城(说被裹挟进城更准确)。如今的村子里,青砖楼房替代了逃一代的土窑洞、逃二代的土坯房,出村和村中的道路,都在“村村通”“户户通”中硬化,大路边戳立着很有科技范儿的太阳能路灯,可村里却没几个人了。留下来的,是几户无能耐的人家和光棍户。也有一些死活不跟儿女走,或子女不愿意带走、没能力带走的50、60后,一个人或老两口守着冷清清的院落,侍弄着力所能及的土地。如今,在村子里晃动着的,多是些苍老、孤独、凄凉的身影。
故事:“老奶奶”留的最后一个粮穗
清明,依乡俗回村给上坟。一路上,我看见大山的一条条皱褶里,躺着一个个村庄的尸骸,很多撂荒的土地赫然在目。
山区七高八低零散破碎的土地,根本不能像平原那样使用大型机械耕作,自然也不能集约化经营。即使一个壮劳力,终年不停地劳碌,也只能摆弄十亩田。单靠留在村里的自顾不暇的老人,显然扛不起一个村庄的农事。我家乡再也无人接受进城的人家转包的土地,一些边远地、差地、小块地,已经撂荒。即使近地好地,也因粗放型、掠夺式经营,面临着荒芜、垮塌、水毁的危险。这些浸透了逃荒人心血、汗水、泪水的土地,就这样完了吗?
在老坟烧祭完毕,一回头,又看见我爷爷正朝圣一般爬跪在半分大的地块上,艰难爬挪着捡拾混杂在泥土中的碎石块。捡着捡着,他忽然停住手,抬起头问我道,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老神仙造山和“三山陆水一分田”吗?我说,当然记得。爷爷又问我,我给你讲过的庄稼为啥只结一个粮穗的故事,你还记得不?我说,也还记得。
这是在我童年时爷爷给我讲的又一个故事。
在老早的过去,农田里的庄稼远不止结一个粮穗,玉米、谷子、小麦、高粱等,每片叶子的腋窝下都结一个粮穗,人们打的粮食因此丰足得放不下。衣食无忧的优渥日子,使人们不仅懒惰,轻慢土地,而且养成大手大脚、浪费严重的恶习,悲悯仁爱之心也越来越弱。一次,天庭的“老奶奶”(我们这里传说中神通很大、最具威严的女神,应该是对王母娘娘的俗称)到下界巡察民情。为了看清人世间最真实的状态,她变成一个乞丐,挨门挨户乞讨。当她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见女主人正在烧烙饼,低声下气祈求给点吃的。女主人头也不回说,没吃的,到别家要去。正说着话,女主人几个月大的孩子拉了“粑粑”,其随手掂起一张烙饼,垫在孩子屁股下。“老奶奶”见凡世的人如此不珍惜粮食,如此少仁无爱,薄情寡义,一怒之下来到村外的地里,挨着庄稼一片片叶子下的粮穗,一穗穗捋去,眼看着只剩下最顶端的一个穗子。这时,女主人家的狗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奶奶”汪汪汪地叫,求她给自己留一口吃的。“老奶奶”心里一软,说,这个粮穗就留给你当口粮吧。从此,在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每棵庄稼只长一个粮穗。而这个粮穗,原本不是留给我们人类的。
我爷爷讲的这个桥段,应该有罪与罚、堕落与救赎的深刻蕴藏,对人们有很大的警示、规劝作用。可现在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脚不挨地鞋不沾土了,变得肆无忌惮无所畏惧了。好像什么土地,什么粮食,统统不在话下,大片大片的土地说扔就扔,说荒就荒了;土地大面积地改变用途,眼都不眨一下。神,离我们越来越远。如果还有的话,只剩下—尊众人趋之若鹜顶礼膜拜的财神爷。
据说,喜马拉雅造山仍在继续,珠穆朗玛峰每年都要增高那么一点点。地球的各大板块,也在缓慢却坚定不移地漂移着。加上我们人类永无满足地向大自然的索取造成的恶果,再加上宇宙及地球不可预知的某些变化,也许一场像“丁戊奇荒”、民国三十二年那样的大灾荒,正悄悄向我们逼近。如果果真如此,就现在的人口规模与土地状况,后果不堪设想。
也许这只是我的杞人忧天。但我还是担心“老奶奶”会再次震怒,突然降临人世,一伸手将庄稼上的最后一个粮穗也捋去……
耳畔,土神的歌声仍在萦回:“宇宙洪荒兮,天地玄黄,土生万物兮,失地乃殇”。那空旷苍凉的歌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渐渐隐于崇山峻岭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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