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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就医(修改稿)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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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稿: 


1

  乘滚动电梯去二楼。踏踩梯阶的瞬间,觉出了母亲箍我手臂的僵硬。双脚亦紧张地等待将要到达的迈出。后来领她改换升降式电梯,她如释重负。在诊室隔壁,她捂住一只眼睛,要回答面前医生正在指点的视力表。每指向一处,我都会提醒她“E”字开口朝上还是朝下,或者朝左还是朝右。

  出病房,我要陪同与她一起前走,她不肯。她说房间的物品需要看管。房间里再无其他人。只是沿走廊直线来去。但我允诺了她的小心,站在门口等待,让她安心踱行。

  母亲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八十五岁的暮年,脚步缓慢和沉顿。经过每个房间,她都会停伫片刻,从窗口望向里面。清寥的住院时光,其他房间病员的存在会吸引她去注意。走得远了,她转过头来,望向站在病房门口的我。那刻母亲像个寂寞无助、独自向前行走的孩子,转过头来的瞥望,像在测定之间离开的距离已有多远。果然她不再向前走,偏过身子开始踽踽迎向我。我的眼睛未离开她半步。我们仿若置换了角色。

  移开裹住左眼的纱布,只保留眉毛间保护手术刀口的一块,视野有了保证,才放心她独自行走。

  对她细心的关顾也终究多出疏忽。入厕,看着她在马桶上坐好,我出外等候。再进去,她已起身,正徒劳在掰动旁边无关马桶冲水的一个开关,未注意其上两个圆圆按扭。母亲熟悉家中圈椅式坐便器,对与它相似的马桶却不了然。家中专属她的坐便器,为利于使用方便,坐圈始终处于平放状态,不曾掀起。而做女儿的我,亦忽略了这些。再次入厕,再次去领她出来,看到还未起身的母亲并没有使用坐圈,直接坐在上面。与上次使用有异、处于掀起状态的马桶圈,母亲不知道要先将它放倒。离开熟悉的家,母亲孩童般处处需要来自他人的帮助。

  2

  就医,因为她眉弓间一个包块。鹌鹑蛋般大小,凸出在眉毛下方。一年多时间,它成为母亲和我放不下的介怀。夜间睡下,母亲常拿手按压和搓揉,用药水涂抹。包块时大时小,却没有匿迹的希望。担心长此以往逐渐变大压迫眼睛。更担心外力的强加导致不可控制的炎症的发生。

  母亲畏缩于手术去除,担心伤及眼睛。另外因素来自她自身的判断。她说并没有感到不适。又补充,至她老死,它未必长大到让她承受不住。接着母亲摊开手掌,又次第蜷起一根根手指,喃喃数着,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九十。她说若活到九十,五年能长多大呢,不会很严重。对不可预测的结果,自我慰籍成为本能之事。也看到“无奈”混杂在她的眼神中。我隐隐感到不安。多出她身体的那小块组织,每刻都在提示我压抑的存在。如同一个不言自明的挑衅者,直面在你顾虑重重的虚弱的体表面前,无法做到与它坦然相对。它让过活有了令人气馁的不清晰的指向,而你被迫要与其共处。

  或者相反,通过有效外力,与它彻底决裂。两者,都同样需要勇气。如此这般的定夺,成为我一个人的事情。逐渐老去的双亲,女儿成为他们的主心骨,处处有了孩子般依赖。尤其母亲,我俨然成为她的家庭保健医生。买给她任何一种食品,药物,叮咛健康注意事宜,她言听计从,近乎乖巧。将人带向衰老的时间,也把引人怜爱疼惜的无助,明确无误带至你的眼前。

  我需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名。它被摊开在桌子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是有关术后可能会出现的不良结果。事实上当那名不苟言笑的年轻的男医生手指点在上面,开始依照惯例列说,我便不再看那些文字,只在艰难倾听。明显疤痕,眼睑闭合不畅,泪腺功能失调,复发……每条不良结果,都如同那个挑衅你的包块,突兀,丑陋,刺目,它们足够让正在知晓的人怯步。亦同时意味着患者一方若有相应结果的一概承担。我问,做这类手术的人多吗?多,很平常的手术。语气轻松,不以为意。随略微安心,觉出概率应该很小。我在“立同意书人”后面,写下我的名字;在“与病人关系”后面写下“母女”;把母亲叫到身边,食指沾上印泥,摁在“病人”签名处。

  母亲在病房换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是被护士告知做手术时一定穿着的衣物。薄凉的春日,只能将它罩穿在毛衣的外层。其作为费用清单中院方硬性加入的内容,之前被我们放置旁边一致忽略。到身,忽然衣着的明丽、整齐,像在郑重提示手术将要进行的一个前奏。有三张床位的空荡病房,我和母亲对坐于床沿。我试图话语轻闲,给予她放松,也使自己放松。但终究心不在焉。出于对未知的担心。出于长时间等待的焦虑。——先前告知进手术室的时间,在被一点点拖后。原本存在的一些笃定心念,也正被这种拖后搅扰,再次变得动荡摇摆、心神不宁。这样说,是因为不知道自以为是决定给母亲做手术是否就意味着正确。眼前,她看起来这般清朗和顺和。

  在两难的选择面前,人如此无能和需要勇气。

  3

  通身着深绿色手术服的医师终于还是出现。准确地说是一位助手。她来带母亲进手术室。之前与她未曾谋过面。她乍然的陌生的出现,便同时将某种不可名状的严肃气氛随身带至。与她一起出现的还有横在门口的手术推车。见母亲上不去,她揿动按钮将略高的车身调低。随后不容置疑吩咐,把手镯与耳环取下。即刻帮她摘除,收好。她拉起推车走时,我自然跟进,却听到同样不容置疑的吩咐,在病房里等待,不允许跟从。站住,看着推车很快行远。母亲平躺在上面,身体随着车身的晃摇微微颤动。我的心蓦地沉落。依赖我的羸弱的母亲,那刻正在被孤单地带离。

  事后她对我说,以为我会一直跟着,像做术前各种检查时那样每时每刻跟随。躺在手术室里不见了我,她慌乱急切地问,我的女儿呢?她到哪里去了?

  人的平凡肉体,一生不易无灾无病平顺度过。它如同肌体从出生就不可缺少的携带,要在某个时段凸显出霸气,然后把对立的脆弱、甚至不堪一击的一面呈示给它看。当中血脉相连的亲情的参与,使得它以更具凶神恶煞的模样横亘撕咬在之间,让处两端的面对者都同时感到了惧怖和疼痛。我和母亲在那时,便如此不约而同因为缺少无可抓附之物而感到无以名状的惶遽。

  在病房里等待。坐在床沿面向门口。那也是母亲之前坐的位置。母亲上推车时脱下的鞋子就在我的脚旁整齐放置。一下沉寂下来的病房,我成为它们须臾不离的陪伴者。我的坐姿近乎僵硬。我知道我的等待充塞了极度不安。空气在凝滞。曾就针对的医学常识,做过反复的网络查阅。强烈焦虑,来自麻醉过敏风险。年事已高之人,任何微小风险的面临皆意味着重要挑战。主刀医生,一位个子高高的眼科主任,手术前在人员穿梭的护士站见到他。面对我的问询,他轻描淡写,四十分钟左右就好,若有什么情况,会电话联系你。后一句话,立即带起我的不安。我不知他说出这句话是出于固有的职业习惯还是其他,总之这样的字眼让始终处在紧张状态的我愈加感到紧张、变得敏感。这些,都使我在病房里的等待不能放松。

  甚至,近乎神经质。攥在手里拨至静音的手机,每次突然一声有信息出现的震动,都以为电话要响起,随即因为惊吓手骤然一抖。时常抬头瞅着的门外,倘有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摹地出现,神经也会瞬时绷紧,担心一下推开门,有什么事要冲我而来。他们只是经过,正常的经过;走廊里也没有异常声音的响动。将近一个小时,僵坐一处不曾挪身的我,如此在期望时间从这样的安详和宁静中流过,尔后迎来我手术顺利的母亲。

  当我有天从一段文字中读到“生命中突如其来的无力感”这句话,立即得到认同。它与深重的生命连在一起,与浓厚的血缘与亲情连在一起,因此它每次的突如其来,都往往伴随着绝望,成为绝望的无力感。这种绝望的无力感就如龙应台在《目送》中的描述: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不必追”——时间带来所带来的,也会隔远所隔远的,我们眼睁睁看着隔远的在逐渐没入时间诡秘的深处而无能为力,这是最令人气馁的沮丧的目送。它从一个你至亲的苍老躯体的病痛那里,明显指给你看:他(她)的另一个名称叫“孱弱”和“依赖”,剩下的路程除了自身微小的能量和侥幸,有一部分要依仗你给他(她)注入力量,顽强行进。这种力量便是来自你细微的关照。关照中同时敏感和多虑的掺杂,使得人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分外带出沉重。一切,缘于“失去”的恐惧。病痛的罹患——这狰狞面孔的其中显现,让我们先行触摸到了恐惧凌厉的一面。

  漫长的一小时四十分。我不知究竟为何比先前告知的多出一小时。但重要的,如所祈愿,母亲神智清醒地安全地回到病房。创切面、左眼、连同整个头部,都缠满了纱布,看起来像刚从战场回到后方医治的伤员。也的确是战场,与疾患与脆弱生命抗争的战场。

  一天之后解开纱布抹药,看到了左眼周围的瘀青和肿胀,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夜晚,我蜷躺在旁边的床上,不弄出任何响动,安静地望向母亲。床的一端依她的要求被略微摇高,身体也就半倾斜地躺着。走廊昏黄的灯光映进屋子,只呈现出她暗色的轮廓,模糊而黝沉。她拘囿在小小的病床上,一切来得单调和困顿。但终究日子在向前走,向前走的时分里,我们要随时决定作出什么或不作出什么。这缘于平顺生活的冀求。

      虽然,对于年迈的至亲,常会感觉它危机四伏相存的凛冽。



修改稿:


                                                                       就医

    1

    电梯去二楼。往梯子上迈脚的瞬间,母亲箍我胳膊的手臂僵硬起来。双脚对滚动电梯升上来的一节一节踏板有些不知所措,迈哪只脚都不合适似的。领她改换升降式电梯,她松弛下来。妈老了,老得惧怕面对新事物,在她眼里,没接触过的事物,都是新事物。诊室,捂住一只眼睛,她要对医生戳点的视力表做出回答,我不提醒她“E”字开口朝上还是朝下,她亦是不知所措。

    出病房,我要陪她一起走走,她不肯。她惦记着房间里的东西,说房间的物品需要看管,熟悉的东西给她带来安全感的同时,也给了她一种担心,那种担心,是她熟悉的。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她所熟悉的那些担心,均匀地涂覆在她熟悉的那些物品之上。挺沉的样子。生活这个跷跷板上,那些沉的熟悉的东西坠着,才让妈感觉略微轻松。

    长长的走廊。八十五岁的妈。迟缓蹭擦的脚步。过每个房间,她都会停下站站,透过门上的玻璃往她身边的房间里看,从容而好奇。如一个挂在枝上红透了的果子从叶隙里去看别的果子,看别的果子是否跟她一样。清寥的住院时光。感觉走得远了,她转过头,回望她的来处,回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自己的姑娘。这种对望存在了很多年。这种对望,棉絮似的,从我是个孩子的时候,一直源源不断地输出安全与力量注入我,使我不再惧怕要走的路。这种对望里,女儿慢慢长大,茂盛成一株独立的树。而妈妈,逐渐衰颓,老叶扶摇。一阵风的到来,都会令我惊心不安。

    移开盖住左眼的纱布,只保留眉毛间刀口上的小块,瞧得清路,才松开时刻不离她胳膊的手,放心她自己走走,做点啥事儿。

    如厕,看着她在马桶上坐好,出外等着。久久没有冲水声,再进去,她扭着身,鼓弄无关马桶冲水的一个开关,未注意水槽上缘那两个圆按扭。母亲熟悉家中的坐便器,面对与它相似的马桶却不知如何是好。家中她独用的坐便器,坐圈始终平放着,很少撩起。再次入厕,再次去领她,看到还未起身的母亲并没有放下坐圈,直接坐在冰凉的瓷池上。没有用过的东西不知道怎么用,当妈的尊严又封了她的嘴,羞于张口问问。

    2

    就医,因为她眉弓间一个包块。鹌鹑蛋般凸在眉毛下方。一年多的时间了,它成为母亲和我心上抖不落的一块石头。夜间睡下,坐着躺着,母亲常按压和搓揉,胡乱找药水涂涂抹抹。包块时大时小,软软硬硬滑动在眼皮里,没有消失的丁点征兆。担心那个肿块再长,担心妈总揉,刺激那个肿块哪天犯了脾气。

    母亲害怕手术。除了害怕累及眼睛,另外还抱有一种侥幸,她说并没有感到有啥不舒服,说完,又追了一句,至她老死,那疙瘩未必长得多快,让她受不了。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九十,母亲伸出手蜷着指头数自己的岁数,手上的皮肤松弛,没了她年轻时候给我往脸上厾揉雪花膏的那种灵巧和油润。活到九十,五年能长多大呢,没事儿,没事儿。本能地躲避或逃跑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犹若一条老河,平缓才会让她感觉舒展与安全,任何一次崖跌潭旋,想想,都生出莫名的恐惧扰乱她的心神。我的不安来自于那些对不可把控事物时刻会变坏的担心。老河岸上陡然生了一团本不应生的植物,你不知道那丛植物什么时候带塌了河岸,壅塞住河道。空旷也好,光秃也好,习惯了,怎么瞧着都是一种安心。忽生的变化,抽聚着我所有的精力,那丛东西长在母亲的河岸上,吸食的却是我的血心。

    河水滋养着我这条鱼,当河老了,游在里面的鱼,要决定河究竟怎样流淌。责任,悲哀,都是鱼的事儿,具体来说是鱼自己的感受,与河流无关。振鳍摆尾往前游,带着河流往平缓里去,是鱼如何也摆脱不了的宿命或者叫本能做法。

    我需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名。摊开在桌子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有关术后可能会出现的不良结果,蜂群一样飞聚半空,等待笔尖的确认,瞬间撞过来,黑黢黢,一团一阵,落在我这个宿主身上,锥蜇,挠爬。这样的事情在医院里每天都发生着。那些局促不安的蜂儿们是疾病与医院共同豢养的一箱又一箱的长工,它们以吸吮宿主的不安为能事,卸掉那些有可能发生不该发生的小事故,把埋怨与不快推挡在门外,给治愈之后人心里流淌出的感激留足宽敞的一块空地。我问,做这类手术的人多吗?多,很平常的手术。语气轻松,不以为意。我在“立同意书人”后面,写下我的名字;在“与病人关系”后面写下“母女”;把母亲叫到身边,食指沾上印泥,摁在“病人”签名处。

    母亲在病房换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被护士告知做手术时一定穿着的衣物。薄凉的春日,那衣服罩撑在毛衣外面,褶皱与滚圆混杂,宽松与紧绷错置。衣服所带给人的舒适完完整整外翻着存在,如同一个被剥开翻转的石榴,密麻麻挂着籽粒,挤挤挨挨,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地生长。有三张床位的空荡病房,我和母亲对坐于床沿。总想找点什么说。与其是为了让母亲轻松,我自己更需要那些声音填补周遭的那些空白。好像那些空白处充满了细碎的尖锐的不幸,那些不幸正在缓慢而确实地朝我飞来。战争还没有开始,已经有炸弹无声地炸开。战前无事可做的空茫中,老兵新兵一样,能抓点什么就抓住点什么,恐惧是深埋在一碗大酱中的盐分,细微不可见,但,处处存在。而焦虑就是那碗大酱本身。——进手术室的时间,由于什么原因,被一点点拖后。费心费力积存的一撮一捏的笃定心念,被那种拖后捻吹得忽而不见。伸展双臂再次合掌掬拢,两手环占的面积却越来越小。眼前的母亲,岔开指头拢她那并不凌乱的头发,摸摸眉弓,笨拙而又祥和,她也害怕。她拼力抵住自己的害怕,推搡之间,不忘侧身腾出手来,给她女儿一种心安。尽管那种给法,无力,柔弱,苍白,甚至显得手足无措——那是仅有的,是妈仅有的。

    3

    有人过来推母亲进手术室了。深绿色的手术服,区别于其他医护人员。深绿色的到来,使空气骤然凝结。其情状,如同阵地前一匹跑过的小马,所有的人都知道小马跑过去之后,硝烟四起枪炮隆隆。心里预备了一个世界。起来的硝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散尽,而散尽的硝烟之后,又会呈现一个世界。那两个世界,会重叠嘛,会不会完美重叠?会吗?会吧?

    母亲上不去平车,推她的人将车身调低。不容置疑地命令,手镯耳环摘了。撸手镯,摘耳环,妈的手有点凉,耳唇儿却软软的。手镯是在哪儿买的来着,比耳环进家门早吧?耳环妈也喜欢,戴上的时候,捋着头发侧头耿着脸逮住谁让谁看。母亲躺上平车,护士背身拽着就走。我跟上去。“家属在病房等。”松开推车的手,追了一步,又停下。就那样看着。走廊里的灯还亮着,有医护人员与家属在走廊里走动,或远或近地说话。母亲被拽离的那一刻,那些声音忽然就没有了,甚至拉车的那个护士也跟不存在一样。只有一辆平车,平车上躺着八十五岁的妈,身体随着车身的晃摇微微颤动,离我越来越远。

    事后她对我说,以为我会一直跟着,像做术前各种检查时那样每时每刻跟随。手术室里不见我,她慌乱,她问,我的女儿呢?我女儿去哪儿啦?

    在病房里等待。坐在床沿面向门口。那是母亲之前坐的位置。她上平车时脱下的鞋子就在我的脚旁整齐放着。一下沉寂下来的病房,装着一个惶恐不安的我。病魔附着在母亲身上,不忘时不常地抽出身来戏谑一下我。把痛楚留给母亲,撒一些不安雪样的盐花在我的四周。让我不能忽略它的存在。等待与不安,苦难与时间,亲情和生命,缠绞在一起,成了一股纤细坚韧的钢丝,凭空抖下来,勒透了楼房及病区,冰凉地落到我的身上。锯扯我,试图把我锯成粉末,那病魔,它以有那些粉末吸食为快事。我的坐姿近乎僵硬。神经处于敏感当中。心砰砰跳着。我能听得见血液在血管里流淌与血管壁轻微的摩擦,鬓角的头发随坐姿变换,细碎地抖动,切割空气发出的呼啸,短,尖,铮铮镗镗相撞。

    处在等待中的人犹若小兽,经不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魂与魄被不可预知的橹桨清晰的划分,一劈,两个独立的油团,漂在命的水面之上。碰撞弹开,扭缠撕裹,试图合在一起,又觉着还是各自独立着好。攥着手机的手指冰凉乃至麻木,盼着医护人员出现在病房门口,有人闪过,不是找我。庆幸的甜,气若游丝地冒起来,随后被遗憾的苦片遮了,那苦片儿,海带似的垂在水里竖直扶摇——在焦虑的海水中。阳光从海面打下来,海底一派斑驳绚烂的光斑,那光斑给我以期望,期望被苦涩的成吨的海水压着。

    有一天从一段文字中读到“生命中突如其来的无力感”这句话,立即认同。它与深重的生命连在一起,与浓厚的血缘与亲情连在一起,每次突如其来,往往伴随着绝望,追诉为绝望的无力感。如龙应台在《目送》中的描述: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不必追”——时间带来所带来的,也会隔远所隔远的,我们眼睁睁看着隔远的,逐渐没入生活的深处,而试图伸出已经伸出的手臂却无能为力,那是最令人气馁的时分。回望人生,我们的来路有多少那样的片段存在啊。冰块一样的碎片,漂覆在那条路上,切割着我们的脚踝,淹没了我们的脚印,令我们曾经努力的行进变得模糊而又不确定。每个人都有那样一条路,妈有,爸有,我也有。那条路的两侧开满了鲜花,有无数相助的手从路两边伸出。无奈路太宽,那些鲜花与温暖的手掌都空张着。那一时段,路只属于自己,属于自己一个人孤单的行进。必须努力行进,行进到那路的窄处,直到手与鲜花都能够攀到自己。行走的力量,我把那些香花和暖手,称之为行走的力量。

    一小时四十分。如所祈愿,母亲神智清醒地地回到病房。整个头部和我与她那一个多小时的分离,都缠满了纱布,妈赢了,我赢了,我们赢了。

    一天之后解开纱布抹药,看到了左眼周围的瘀青和肿胀,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夜晚,我蜷躺在旁边的床上,不弄出任何响动,安静地望着母亲。床的一端略微摇高,她半倾斜地躺着。走廊昏黄的灯光打进屋子,呈现出她暗色的轮廓,模糊而黝沉。她酣睡在小小的病床上,单调和困顿,而这单调与困顿感,于我和妈来说,犹若一步台阶一步台阶,磕长头,所得来的。

    就这样走着吧。墙是挡不住生长的。墙阴里的向日葵再弱小,总有高过墙的那一天那一刻,浑黄属于生命的绽放,只有初升的太阳能够与其匹配。

    妈,扶着我,慢慢走,咱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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