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鱼

一：
如果时光能退回到五十年前，那他还在偏远的乡中做校长。
能退回的不是时光，是回忆。他姓叶，那里的人们都喊他叶校长。
她叫田晓鱼。她也喊他叶校长。后来她喊他叶。

他爱吃鱼，认识她之前就爱吃。
许是她名字里有个鱼，他对鱼更多出了几分偏爱。
私底下，她给他煮白米粥，煎小咸鱼。他就会多添一回饭。
他或许也说过，这条鱼真像你，我吃了你。她或许有过娇嗔，不要啊，你咬疼了我。

二：
他有家室，也有了儿女。他的妻在百八十里地之外的镇上，怀着身孕。
他每月回家一次。他很愁苦，翻来覆去的贴饼子。
他的妻叫李焕云。性格爽利，心里藏不住事。
李焕云见了丈夫欢喜心来不及表露，就开始猜测丈夫脸上的阴云。

他几天也不说一句话。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
”你不是在学校贪污了吧？贪污多少你说啊。”
”你倒是说话啊，咱家圈里那头猪交到食品公司也能给你还上。“
他说了两句话给李焕云：
”你个傻老娘们啊。年年夏天我的被褥谁拆洗？“
”你没看看干净体统的鞋脚袜子谁收拾？“

李焕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临到了自家头上。
那年代摊上男女作风问题是天大的问题，要了命的。
李焕云保下了自己的男人。因为田晓鱼也怀孕了。
在李焕云生下一个男婴不久，田晓鱼也生下一个男婴。单薄瘦弱的很。

三：
相传田晓鱼用九尺白布缠绕腹部整整九个月。
相传这两个孩子都是吃李焕云的奶水长大的。
相传田晓鱼在做好了九九八十一斤咸鱼干之后，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嫁人了。
相传李焕云后来也做得一手好吃食。儿女们都知道李焕云会做小咸鱼。

挨着肩膀的兄弟姐妹，没人知道哪一个是田晓鱼生的。
只是有一个被叶校长和李焕云叫做老五的，身材瘦弱，像是先天不足的模样。
叶校长六十岁退休，在家里陪着李焕云过起了相敬如宾的日子。
人们都说这对夫妻没红过脸，叶校长在外风风火火在家低眉顺眼温和的很。
孩子们心知肚明，老说李焕云对老五偏心。李焕云便说：老五身子弱。

如今日子过得好，李焕云依旧喜欢去市集上挑拣一些小杂鱼。
收拾干净用线绳串起来，挂上通风透光的晾晒着。
阳光里，李焕云老了。却是比一般的农家女人多了几分安宁味道。
没人能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她遭过什么样的磨难。
自打十八岁遇见教书的叶老师，她的一生就不是为自己活了。

四：
深夜辗转，叶校长和李焕云都有睡不着的时候。
李焕云会长叹一声说：对不起小鱼妹子，不知道她过的啥样子。
叶校长闷声不语。一滴眼泪悄悄的滑进斑白的发。
后来李焕云临终，对老五说了一句话：记得你爸爸他爱吃小咸鱼。

一辈子太长了。一辈子又那么短。
真真是经不住几起几落地折腾。
其实世间，已经没有谁再记得曾经温柔娴静的田晓鱼。
包括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也都云烟俱寂了。
街坊四邻亲戚朋友孙男嫡女，说起李焕云，没人说半个不字。

再后来， 老五张罗着给父亲娶了一个老伴儿。
人们都说叶校长越来越年轻了。每日里黄昏时分，都要和后老伴儿遛弯。
后老伴儿说话温存，五官周正。都议论着说年轻时候一定也是个美人坯子。
说起来夫妻之间哪有什么亲的后的。世间缘分无非是先来后到，哪个情浅哪个缘深。
有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眼睛毒，传出话来，说这活脱脱就是当年和李焕云一起坐月子的远房表妹啊。

五：
某一天饭口，叶校长端起一碗白米粥。
边上的女人夹了一条软糯的鱼肉，递过去。
叶校长叫了一声：小鱼。女人低下头，不知是哭了还是笑了。
女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调喊了一声：叶。
门旁走过的老五，急走几步回房将自己埋进沙发里，点一支烟。
老五的眼睛红红的，不知是为父亲还是为母亲李焕云，亦或是为眼前这个小鱼。
老五说什么也不能相信，这个被父亲亲昵地唤作小鱼的女人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话说世间事物，还真由不得你信或是不信。
有时候你深信的事物，却也会急转直下。而那怀疑了的，竟赫然清晰到不能辩驳。
比如爱情比如缘分。比如叶校长田晓鱼和李焕云。
人们口耳相传的老五，不也是云里雾里的任人茶余饭后。
罢了罢了，都随了他们好了。

六：
2016年的寒食节，老五去山上祭奠父亲。在父母的墓地西北角是田晓鱼的。
叶校长的几个儿女们齐刷刷的到了，一大束白菊花簇拥着田晓鱼的墓碑。
老五随着兄弟姐妹叫了声田姨，却在心底里喊了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