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者说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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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鱼者说
文/孙本召
文/孙本召
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我的祖母还在世。她是一个裹脚的女人,矮小,干净,精致,只是身体不太好,患有哮喘病,总是不停地咳。冬天,她不敢出门,总是虾米似的蜷在自己的被窝里,怀里抱个热水袋,啃啃唧唧的。一只跟随她多年的灰色的老猫在她的床上跳上跳下。
我一直被祖母宠爱,这是因为我是家中长孙的缘故。她的小包裹里,总是有数不尽的糖果。小时候,我被父亲安排给祖母捂脚,每晚的奖励有两个:一个是祖母说的民间故事,一个是祖母掏出来的糖果。吃着糖果,听着故事,那时的夜晚总是快乐的。我总是早早地钻进被窝,被窝里早已暖呼呼的,与其说是我给祖母捂脚,不如说是祖母给我暖被窝。祖母的小脚真的很小,一点儿也不臭。她的脚趾头全部蜷缩在一起,我掰不开。
漫长的冬天终于被一场春雨撵走了。春天光临孙庄,光临我家的宅基地。祖母的三寸金莲在我家的院子里踱来踱去。她干瘦、苍白,咳嗽稍有收敛。
三月,惊蛰,桃花一笑,柳眉一展,村子里的水就活了。暖阳浮在头顶,清风自由地滑行,水面上波光粼粼。上学前和放学后我都会沿着大王庄沟的沟沿巡逻,目不转睛地搜索水面上的动静,等待泥鳅哪一天露出自己的蛛丝马迹。
泥鳅是水中的小人参,营养价值高,在老家的水域中,它备受喜爱。我想,给祖母捉一些泥鳅,一定会得到父亲的褒奖。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行为上的怪异,不知声,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球尼龙线,沉着地说:“泥鳅出场还需一段时日,不着急。谷雨后,它们就会现身了,那以后,下泥鳅扣,才是好时节。”
我于是日日盼望谷雨。谷雨到了,泥鳅终于粉墨登场了。
我兴高采烈地站在大王庄沟沿上,目睹一条条泥鳅在水中上下兴奋地翻腾着,追逐着。它们不知道谁带的头,一只泥鳅翻着跟头从水底一跃而出,其它的蚯蚓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似的,都把自己的小身板亮出来了。一串串水泡汩汩地漾出,水草在水中招摇。泥鳅浑圆的身子,尖短的脑袋,宽平的尾巴紧紧地抓着我的眼球,我甚至可以看见它们有趣的胡须。我那时并不知道谷雨是泥鳅交配的节令。我只知道,这些泥鳅,不久就会被我的泥鳅扣卡住,离开水中,走到祖母的碗里,来完成一个小小少年的心愿。
我的泥鳅扣制作一点儿没有技术含量。每把泥鳅扣只需三种材质。一根尺把长荆条、一条米把长的尼龙线、一段一厘米左右长的细竹条。这三种材质中,细竹条最是讲究。竹条要坚硬,骨感,韧劲强,做卡钩,泥鳅吞进去不容易脱钩。这样的竹条取材于老年的破旧竹扫帚,扫帚上面的竹条已经经历风吹日晒,有了岁月的磨砺。我从扫帚的肋骨处选出光滑的竹条,用剪刀剪断,然后,再分段斜切竹条,每个小段大约一厘米,两端尖锐。拴卡钩,以牛郎扣捆缚,结实。之所以选择荆条做插杆,是因为荆条材质坚实,插进水岸的土层不易折断。最初,我选择的不是荆条,是黄麻秸,黄麻秸生性脆弱,稍一用力,就会拦腰折断,小不小心,就会一头栽落水中。尼龙线的长短则根据水域的不同,家门口的水沟一般沟沿陡峭,被淘皮的鸭、鹅沿岸啄食,岸边都已虚空,只剩下一些盘根错节的树根巴结着沟沿。插杆不易找到泥土,因而,插杆不能下得太低,扣线就得长些;野外的沟渠堤岸平缓,坡度小,适宜下泥鳅扣,随手一插,插杆笔挺,扣线不易太长,夜间,泥鳅喜邀朋结伴巡岸畅游。
泥鳅最好蚯蚓这口,因此,泥鳅扣的诱饵非蚯蚓莫属。蚯蚓的种类也不同。挖蚯蚓的去处有两个好地方:一是菜园子里,二是水井边。菜园子里的蚯蚓大多是瘦弱的红线蚯蚓,苗条的很;水井的旁边,潮湿,尤其是水沟边,多是臃肿的黑头纹身蚯蚓,这种蚯蚓气味浓烈,是下泥鳅扣的上品。
下泥鳅扣,黄昏是绝佳的时机。蚯蚓早已经在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就挖好了,装在一个深褐色的玻璃瓶内,里面装了泥土。这种装法只是暂时地给蚯蚓营造一个假象土层,它们在密封的瓶内不会相互拥挤,蹭伤,死亡。
给泥鳅扣上诱饵时,不能把竹尖露在外面,需用蚯蚓把竹条套严实。蚯蚓放在掌心,手背拱起,两个手掌猛烈拍击,发出“啪啪啪”的震动,蚯蚓被暂时的震动吓得昏死过去,这时,我便会把吓得丢了魂的蚯蚓从中一切两半,把竹条钩轻轻地插入蚯蚓的体内。
西边的天空像着了火,晚霞上来了。我挎着竹篮,里面装着我的泥鳅扣,每一把泥鳅扣此时都整装待发,它们你挨着我,我挤着你,老老实地排列在一起,等着我的命令,把它们一个个派遣到今夜出征的战场。
泥鳅扣一个个被我甩出,安置在庄里或庄外的水沟里。水沟那么多,我的泥鳅扣数量是有限的。我的泥鳅扣只有12把,父亲不允许我不断地增加数量,我不知道其中的缘由,直到今天,我也不得其解。我只是知道,在下扣的时候,不仅会慎重地选择地方,还要记住下扣的位置。我也答应过父亲,下泥鳅扣不会影响我的学习。今天想来,那个夏季那么短暂,但是,却给了我一生的念想:我不但让奶奶每周都能吃上一顿鲜美的红烧泥鳅,还顺利地通过了五年级升初中的预选考试。
晨曦微露,我便起床了。我拎着小竹篮一路小跑,直奔昨天下扣的地方。树上的鸟醒了,对唱着。草地上,野花一朵一朵地开着。草叶上的露水重,不几步,鞋子就湿了。我不关心我的布鞋,只是眼勾勾地盯着我下的泥鳅扣。我在乎的是泥鳅扣的尼龙线是否笔直,如果笔直,那把泥鳅扣就有戏了。随手一提,沉甸甸的泥鳅就会从水中跃出,那优美的弧线划过我喜滋滋的心头,一条,两条,三条……那样的清晨,我的心被一条条小泥鳅占据着,它们从水中慢慢地游到我的竹篮里,游到父亲赞许的目光里,游到祖母额头深深的皱纹里……
挑网又是捕鱼工具中一个不能缺少的名角。
挑网的组成有四大件。鱼网、网漂、网坠,两根三米长的竹竿。鱼网一般长两米五,纵深一米。网漂以白色的塑料泡沫为料,网坠多以圆柱形铅块为主,有下沉感,且不太沉重。挑网相对于钓钩、泥鳅扣、鱼叉都大气磅礴些。钓钩、泥鳅扣、鱼叉都是单一的捕鱼技法,有局限性。挑网则不同,它扩大了捕鱼的战场,让捕鱼者可以捕捉到水底更多的未知,可以收货更多的战果。
挑网,一开始是父亲的捕鱼专利。家里的挑网是父亲自己编织的,我佩服父亲的心灵手巧。他是一个教书匠,粉笔在他的手里在黑板上几分钟就可以勾勒出一张挑网。日头里,他用一把织网梳,上下翻飞,半个月的专心致志,就可以完成一张网。网织成后,父亲一遍遍地抚摸着挑网,像摸着一件华美的锦衣,左看看,又看看,哪儿看着都精巧:疏密有度的网眼,排列齐整的网漂和网坠,高挑挺俊的竹竿。我问父亲:“为什么不买一张网呢?”父亲瞅了我一眼,郑重其事地说:“捕鱼,还是自己织的网耐用,靠得住。每张网都是不容易的。一个捕鱼的人,要学会使用自己的工具更不容易。”
挑鱼是件卖力气的活。小的时候,我只是父亲的小跟班。他负责挑鱼,我负责拎水桶。弟弟小我三岁,父亲一般不带他,他见我和父亲去挑鱼,总是哭鼻子,闹着要去。父亲,不理不睬,只顾走自己的路,我也不理不睬,也只顾走自己的路。弟弟总是被母亲从后面拦腰抱起来,骗他说:“不去,不去,沟里有水鬼,吃小孩。”我寸步不离父亲,我一样被母亲吓着了,好在有父亲,还有我家一条喂的叫黑虎的狗跟着。
父亲挑鱼的姿势是优雅的,也是粗犷的,很有男人味。他总是很好地控制挑网的落水角度。在挑网一次次的起落中,我渐渐地摸索出一些门道来。
初一的时候,父亲答应我可以独立去挑鱼了。父亲也给我派了一个小跟班。他就是我的哭鼻子弟弟。只是,那时的弟弟再也不哭鼻子了。
我的挑网随时可以出征。只要有空闲,我就可以去沟沿边溜达,只要去,绝不空手。最喜的时机是夏日,一场暴雨刚过,沟满水溢。大路上有雨水形成一道流水线,从沟的豁口处,顺势直流而下。这样的区域最适合下网。许多鱼都在这里抢水,逆流而上。草鱼、鲤鱼、白条、鲫鱼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此。这个时候,我会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沟的豁口处,我一边移动,一边向弟弟示意。弟弟懂得我的意思,于是也放慢脚步,猫着腰,脚轻轻抬起,又无声放下,头向前伸着,一点一点的,很有节奏。
我全神贯注,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我的挑网早已徐徐打开,在蓝天下,如一只开屏的孔雀。挑网的竹竿高高地挑起,绿色的夏风从挑网的网孔里钻过,水面上层层涟漪,水质浑浊,我看不到水下的动静,一些小鱼在这里凑热闹,摇摆着尾巴,一点儿也不害怕人。我目测着身体、挑网、水面三者的三维空间距离,猛地将身体一扭,挑网从我身体的一侧画个半圆,准确地切入水中。就在网口接近水面的刹那,我努力地控制住竹竿与水面的高度,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豁口的外沿一下子被封锁了。这样的入水,不会惊扰了水底的大鱼,这是父亲的经验。我把竹竿的末端从腰间移植腋下,夹住,将竹竿的前端摁下,伸直胳膊,两只大手紧握竹竿,有前到后,从沟的豁口边沿,一丝不苟地上下敲打水层,待到,网口越来越紧缩,最后两根竹竿的前端可以碰头,我迅速地把两根竹竿同时又移至腰中间,末端抵着肚皮,快速地用竹竿的前端拍击水面,水花四溅。
此时,可以根据挑网内部的动静判断这一网的收成。我不由得大喊一声:“起!”我的身体随即前后倾倒,竹竿的末端死死地抵住肚子,一瞬间,我紧咬牙根,憋住气,肚皮绷得钢板一般坚硬。两只大手分别紧握竹竿,竹竿分别向两侧上方擎起,接着看到网漂,再就是白花花一片。各种各样的鱼一下子被我俘虏上岸。大的,小的,扁的,长的,白的,红的。我把挑网平铺在路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弟弟迫不及待地跑上去,掀起渔网,一个个捡拾,笑眯眯的。
扁的是鲫鱼,长的浑圆的是草鱼,红的是一种我最喜欢的红鲤鱼,它脊背瑰红,天生一种高贵。这种红鲤鱼在老家的水域中并不常见,能捕到是一种运气,也是一种吉祥。这种鱼是村子里观赏鱼,没有一个人会去杀它。来的时候,父亲就祝福过我,如果捕到这种鱼,一定要放生。好不容易捕到这种红鲤鱼,放了它,弟弟有点不舍。眼泪丝丝地哀求我,说带回家放在大水缸里喂养,他来照顾它。我见弟弟可怜巴巴,僵持很久,才点头,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因为我违背了父亲的告诫。
大水缸里水是沟水,就是大王庄沟里的。红鲤就生活在那里。红鲤在大水缸里一养就是三天。我和弟弟都瞒着父亲。我询问了生物老师,从中获悉红鲤喜欢吃水草和一些腐烂的肉食。我和弟弟从沟沿边割了一些水草,放在缸内。没有腐肉,我们就去挖蚯蚓,把蚯蚓用鞋底拍死,投放在缸里。我们日日去看,看红鲤鱼在水缸里游来游去。缸里的水草一点点多起来,蚯蚓也多起来,红鲤鱼却不闻不问,它的游动越来越迟缓,水缸里有了一种特别难闻的气味。第四天,它翻着白色的肚皮给弟弟看,弟弟告诉我,我知道它就要死了。我的心中一阵恐惧。我担心红鲤鱼会死在我和弟弟的手里,更是害怕,父亲知道后,我和弟弟会被父亲处以什么家法:面壁或者下跪。我给水缸换了水,弟弟把手掌里奄奄一息的红鲤鱼再次放进水缸里,它用力划了一下尾鳍,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了。我说,红鲤鱼死了。弟弟不信,把红鲤鱼拿起来,向它嘴里吹气,它依旧不动。再吹,还是不动。我们的红鲤鱼真的死了。弟弟伤心的样子一定好难看,嘴巴歪得像一枚酸枣。
这件事情,还是没有瞒过父亲。我和弟弟的一举一动都被父亲锁定了。他没有阻止我们的饲养计划,在那样物质贫乏的年代,一条红色的鲤鱼对于他的小儿子来说,是多么稀有的宝贝。父亲知道,我们并没有想去杀死一个离开水面的红鲤鱼,只是,我们年少的心还不知道,一条红鲤鱼离开自己的水域,生活在水缸里,是多么寂寞,多么无助……
挑网有自己的克星。我知道,在平静的水面下许多地方并不都是坦坦荡荡。父亲绝不在未知的水域下网。许多老树的枯枝潜入水底,还有一些砍伐后被沉塘的树干。挑网一旦落入这样的地方,一般都会凶多吉少。撕破网是常有的事。每个捕鱼者,都不希望自己的网有个闪失,但是,对于一个沟的鱼来说,某个人的网破了,就是大喜讯。捕鱼者败兴而归,整条沟的鱼一定会奔走相告,水面上即使没有风,一样可以看见波光潋滟……
挑网受时间的局限性很小,机动性很强,善于打游击。只要水面不结冰,随时随刻都可以下网,但整个冬季,挑网基本上还是无所事事。父亲这个时候,会对挑网进行一次大的整修,像是一次美容。在春季、夏季、秋季三个季节的忙碌以后,网早已经千疮百孔,身上的零件七零八落。父亲对挑网的整容是细致的。所有扯破的网洞要用尼龙线缝补,丢失的网坠、网漂要重新安上系牢,一张完整的网再重新用黄油焗过后,要晾干。搁置在墙角的挑网,还需防范老鼠的偷袭,不稍不留神,开春了,鱼汛到了,挑网也是睁眼瞎,无可奈何。
而今,挑网已经封存在记忆中,一个男孩子拥有一张挑网,足以打捞起那些遗落在乡村水沟里湿漉漉的月光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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