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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飘逝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父亲病逝十五年了。
  我几次思量鲁迅《父亲的病》中的话: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我对父亲哪里是犯错,简直是侮辱。父亲就要火化了,家人悲哭不止,我抓住父亲冰硬的手指,想亲吻,可是一刹那我就放下了。我怕过于亲近,父亲会带走我。
  那时我怕死,是担忧幼子,以后我依然怕死,希望命更长,为的是我有时间一点点剔除愚昧,成人成才,抚慰父亲的心。
  父亲去世前一段时间,他还和往常一样,目光怜惜,头微微前倾,一句话不说悄悄递给我一百元钱。父亲不知道他的病无药可治,可是我知道我的父亲时日不多了。接过钱,我说不出话,嗓子像有一块铅堵着。那一百元钱我保存了十五年,每次拿出来看,心就翻个儿,脑子轰隆一声,洪流袭击一样。我再也承受不起,我到了一条河流,把那一百元钱轻轻放在水面上,它和落英一起漂游而下。
  婚后,我的日子穷困,夫妻俩总吵嘴打架,叫父亲惦念。我家和娘家相隔一座山。我家在山脚下,三间破旧砖瓦房,土坯院墙,有几个豁口,小栅栏门。孩子小,我在家哄孩子。那年,父亲买了一群瘦绵羊放养。他时常到我家门前的那座山林放一会儿羊,偷偷往我家看。父亲偷偷看望我,是发生一件事之后我才知道的。那个冬天的一个深夜,下着雪,有一尺厚了。母亲和弟弟在我家窗外喊我。我家的灯亮着,我在等老公,他晚上出去打麻将还没回来。母亲问我,你爸没在你家吗?
  我把孩子给婆婆送去,和母亲弟弟一起找父亲。我们在山沟里找到了父亲和羊群。父亲和羊群和大山成为一体。父亲的棉大衣里怀揣着两只带血的羊羔。父亲说,黄昏往家走的时候,两只母羊半道下羔了,母羊下羔耽误一些时间。母羊瘦弱,下完羔竟然走不动了。怎么赶,两只母羊就是不走。这样又耽误一些时间。这时,下雪了,父亲只好抱着羊羔赶着羊群往家走,下坡,没走几步,父亲一个跟头被石头绊倒,摔断了右足踝。那个时候没有手机。父亲艰难地把羊群圈在山沟里,等待家人。要不是父亲特意绕路让羊群经过我家门前那座山,或许早到家了,也不至于母羊半道下羔。
  我想做一棵野草,自生自灭,不被人牵挂。我产生极度的负罪感,我骂自己,是个累赘,愚昧无知,猪狗不如。这么多年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自找其辱,还给父亲带去侮辱。村里和我同龄的姑娘,有的考上大学,有的发家致富,有的闯荡京城,有的帮助父母干许多活,只有我是个吃货蠢货,总叫父母不省心。
  有一天,我的负罪感似乎消解了。我给儿子缝补衬裤,缝着缝着,忽然我的心有一丝惶恐,我赶紧重新检查一遍缝补过的地方,把线结一个个咬掉。我怕针眼大的线结疙瘩硌着二十多岁的儿子。做父母的,都甘心情愿为儿女竭尽全力,不怕牺牲。这是天性。记得父亲病重期间,全家人陷于悲痛不能自拔,二姐对我说,如果砍掉我们一只胳膊叫父亲的病好,我们不是也愿意吗?二姐的话和今天我的想法,实质一样,都是化解疼痛的方式,寻求心灵解脱。
  有时候感觉,父亲就在不远处。
  七八岁的时候,一天中午,我蹲在灶膛帮母亲烧火做饭。父亲干活回到家,径直朝我来了,我站起,倚着门框看着父亲。父亲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两元钱绿票,我没有理会。父亲把两元钱递给我,叫着我的小名说,给你。当我确定父亲真心给我两元钱的时候,我接过钱一阵风似的跑出屋外,绕着房子跑了三圈。我太激动了,父亲竟然给我这么大的钱。跑着跑着,我泄气了。我进屋把两元钱递给母亲。母亲诡秘、满足地笑了。我意识到,这钱不给母亲,母亲会伤心,会没面子。我看出来,母亲就等着我的处理结果呢。我看见父亲一个恍然的表情。
  十五岁的时候,我的右手因病致残已成定局,可是父亲不甘心,他一次次用自行车带着我上县医院,一成不变地挂号,排队候诊。轮到我们,父亲精心地把我领到医生跟前,没等父亲开口,那个有点胖的中年男医生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又是这个小孩?父亲说,小孩的手……他把我的手小心地举到医生眼前。医生往后仰了一下,扫了一眼我的手,又看了看父亲高大的身躯,着急乞求的目光,摇了摇头,给开了几小包消炎药。从那时起,我隐约看见父亲身上总有一层霜。以后的日子,父亲时常把自己的右中指弯曲成我残指的样子,试着用筷子,拿木梳,卷旱烟等等。他是体验中指残成那个程度,对生活到底造成多大影响。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独处一室。一天晚上我学习功课,学着学着我不爱学了,我对着玻璃窗做鬼脸。说做鬼脸好听点,其实就是搔首弄姿。正当我陶醉其中,一声“你干什么呢?像一个妖怪。不好好学习。”把我吓一跳。原来父亲习惯在当院抽旱烟,顺便监督我的学习。我恼羞死了。
  一次,我和父亲去田地除草。冷不丁听见父亲哎呀一声。父亲对我说,他除掉一棵玉米苗。父亲把除掉的玉米苗重新栽上。回到家,他对母亲说,我除掉一棵玉米苗。我又栽上了,不知道能活不能活。
  记忆缠绵悱恻,我失去了原有的世界。
  我不想做谁家的女儿,我想不生也不去。可是,由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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