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在地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从老家返程时,在县城等车,想到好几年没去三姨家了,便临时决定去一趟。
三姨家的村子离县城两里多地,打车一会儿就到了。三姨家除了房子还算亮堂,其他都乱糟糟,房子里没怎么收拾,院子也好像没扫。三姨出来进去忙个不停,蓬头垢面,说话依旧大嗓门,问起我们的生活,转眼又说起属于她的生活,一阵唉声叹息。三姨夫老早以前左腿就有点瘸,现在彻底失去了力气,干不了活,远处也去不了了,门前院里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他皱着眉,坐在院子中间的向阳处,一脸凶相,时不时对着院子里的几只鸡大声骂几句,也骂那三个吵吵闹闹的女孩。那三个女孩都是燕子姐家的,大的十岁了,是抱别人家的,高个子,有眼色,大人忙的时候,不用叫她,她就会过来帮一把。那两个小的六岁了,是双胞胎,瘦瘦矮矮的,下巴尖尖的,眯缝眼,看人时眼珠子滴溜溜转,疯跑打闹,一刻也不消停,用三姨的话说,“匪得很”。
闲聊了一会儿,我试探着问三姨,燕子姐现在咋样了?三姨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能咋样,糊弄着过呢!
午饭后,我刚走出三姨家的门,准备离开,看着不远处有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衣裳,像个小老头似的,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离我有三五步的距离,她终于抬起头来,眯着眼看我,没认出我来。我说,燕子姐,是我,二怪。燕子姐张大嘴作惊讶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站在我面前,看了我一下说,二怪长大了,姐都认不出来了。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有些无措的样子。燕子姐比上次见时又瘦了,一脸憔悴,衣服也有些旧了,穿在身上略显宽大,上面有几处明显的油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后面扎了一个漂亮的马尾辫。在短暂的重逢里,她的眼神始终闪躲着,写满窘迫和不安,像是随时要逃走的样子。
我想起小时候,大年初三去姥姥,半晌午的时候,姥姥对我们说,你三姨和你燕子姐今天要来呢,你们几个去沟边接一趟。于是,我和几个表哥走出村子,来到沟边,沟那边,翻过一道梁,顺着312国道往东走一会儿,就是县城。其实不怎么远,也就二十多里地,可对于沟这边我们这些下乡孩子来说,县城就是另外一个遥远的新世界。而燕子姐家,就紧挨着这新世界,被它的光芒照耀着。
我们站在沟这边朝沟那边望,蛇一样盘着的羊肠小道,从那边的塬上一路蜿蜒到沟底,再从沟底蜿蜒到这边塬上来。一条细细的溪流从沟底流过,时不时被茂盛的草丛遮蔽起来,又从不远处冒出来,撞在某块大石头上,发出好听的水花声。北边拦着个大坝,能望见一汪碧水。盘山公路从大坝下盘旋着朝沟两边伸上去,路是石子路,坑坑洼洼的,上面看不见几个人影,一整天也不见几辆车过去。
我们望着对面那条羊肠小道,睁大眼睛试图瞅见几个蚂蚁似的人影,瞅了半天,终于瞅见几个模糊的人影缓缓地移动。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是三姨吗?有燕子吗?看清楚点,是个男人吧?好像是个老头。
就在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从我们身下的羊肠小道冒出两个人来,是三姨和燕子姐。我说,燕子姐像只燕子似的突然就从沟里飞上来了。听了我的话,大家都笑了。
表哥们接过三姨手里的东西,大家转身往村里走去。
燕子姐穿着件黑棉袄,裤子是深红色的,都极其合身,围着一条米黄色的围巾,马尾辫在脑袋后面晃来晃去,眼睛虽小,却挡不住地明亮,那张又白又净的脸上,始终有着暖心的笑容。燕子姐朝我走过来,攥住我的手,神神秘秘地说,姐刚才在路上捡了个好东西。我忙问,什么好东西。燕子姐不紧不慢地说,就是羊粪豆里生出的“宝贝蛋蛋”。我笑着跳起来,叫着说,快给我快给我。燕子姐笑着真的从衣兜里掏出了几个“宝贝蛋蛋”给了我,我珍宝似的捧在手里,满足地把玩着。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所谓羊粪豆里捡来的“宝贝蛋蛋”,其实是当年民兵打靶时,没捡干净遗留下的弹壳和子弹。放羊娃在勾勾叉叉里放羊,羊把羊粪豆拉了一路,有的就和这些子弹与弹壳混在一起,被路过的人捡到,便戏称说是羊粪豆里的“宝贝蛋蛋”。小孩不明所以,以为奇事,把这些不常见的东西当成珍宝。
到了姥姥家,大人们忙着说话,到了饭点,忙着做饭。我们一群男孩,你追我赶之余,就是盯着姥姥家过年才有的“好吃的”,伺机偷食。燕子姐不玩游戏,也不跟着我们耍小聪明,她帮几个姨收拾完屋子,又帮着一起洗姥姥的衣服。做饭时,案板上的事情轮不到她,她就坐在灶膛里,一下一下地拉风箱,灶膛里的火把她原本白白的脸蛋照得红扑扑的。吃饭时,燕子姐也不往饭桌跟前来,和几个姨一起站在地上打发自己。在我们老家,女人一般是不上桌的,大都在灶膛里解决一日三餐,可客人除外。在姥姥家,燕子姐是没把自己当客人的,她早就从三姨那里懂得了属于女人的规矩。
每次过年,大家聚在姥姥家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的秉性便高下立判。几个姨和舅舅们都拿燕子姐做例子,指着我们愁眉苦脸地说,你们啥时候才能像燕子一样?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并不会嫉妒或者怨恨燕子姐,一点都不会。燕子姐在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眼里,是县城里的人,是应该和我们不一样的。英子姐懂事,勤快,长得好,爱干净,学习据说也名列前茅,这几乎是能看出来的事情,也是能看出来的距离,一切显而易见,没什么好辩驳的。
那时的我,常常忍不住偷偷想:燕子姐要是我亲姐就好了,可惜只是表姐。不过,有这么一个表姐,似乎也足以安慰心灵了,即使是形而上的安慰。我知道,生在县城里的燕子姐,将来也不属于县城,她的将来属于西安,甚至北京。这么想着,突然忍不住有点激动,觉得燕子姐真得成了一只燕子,要飞上天了。
尽管大家对燕子姐赞誉有加,可燕子姐自己,却一点没显出半点骄傲来,一丝一毫都没有。她依旧谦卑着,有活了,跟大人抢着干,有啥好事好吃的了,她悄无声息地退在人后。她完全不用大人去催骂,就能把所有她能做的都做到无可挑剔,并超额完成,让父母哑口无言,学习上也不落人后。
那时的燕子姐,在县城里最好的中学念书。她是他们村少数几个考到那所中学的学生之一,也是唯一的女生。那所中学在县城的另一头,离她们村差不多有五里地。燕子姐骑着她们家那辆老旧笨重的二八大驴,左摇右晃,每天骑三个来回,从不像别人在外面花钱吃饭。每个期末,燕子姐都要拿回奖状来,三姨把它们用浆糊贴在墙上,贴了一大片,闪光耀眼的,来家里的人都羡慕不已。偶尔开家长会,三姨和三姨夫都不去,他们怕说话,怕那种在他们看来有些严肃的场合。同村去的家长回来,来家里给他们传老师的话,说燕子有出息,做家长的再上点心,将来肯定能往大地方走,“燕子”这名字,算是起对了。三姨听了,嘿嘿直笑,说有出息就好,谁不盼着自个儿娃有出息。三姨夫嘴里吧嗒着卷烟,面无表情地忙着自己的事情。
上完初中,燕子姐要上高中了,她的中考成绩在全县都排在前面。分班时,她被分在一班,也就是所谓的“火箭班”,是好学生扎堆的地方,是受到学校优待的,也是将来高考时最出成绩的地方。
暑假里,西安的二姨夫他们印刷厂招女临时工,虽说是临时工,可是国有厂,没关系进不去,一个月好几百块,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几乎抵得上农村人全家在地里辛苦大半年的收入。还有什么全勤奖、年终奖,过年过节还发东西。二姨夫是厂里的小领导,说话管点用,也算是帮农村的穷亲戚一把。其他几个姨听了,立马把几个闲着的表姐都送了去,那几个表姐也急不可耐地想去城里见见世面。
这消息并没通知三姨家,大家都知道三姨家儿子要供着上大学,女儿更是读书的料,这种当个临时工人的事,他们肯定是不会理会的。可这事传到三姨夫的耳朵里,他便心动了,觉得这是个机会。女孩子家,书念得再好,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能相夫教子足够了。再说,儿子过两年就要考大学,到时也得一笔钱。一个人上大学,他都不知道去哪儿筹钱,要是两个一块上,他卖血卖肾都不够用,不如去上班得了,挣钱不少,还能见世面,说不定还能自个人谋个出路。三姨夫把自己的想法给三姨说了,三姨起初不愿意,可三姨知道,家是三姨夫当的,他给她说这事,并不是跟她商量。她嘴上嘟囔了几句,三姨父全当没听见。三姨夫给燕子姐说这事的时候,燕子姐始终低着头,没说一句话,表情上也看不出啥来。转身就回到自己房里,把上学用的那些东西全都收拾了起来,放在了门后的角落里。又默然地把衣柜上面的一个旧帆布包拿下来,擦洗了一番,开始给自己收拾行李。
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候,燕子姐去了西安,进了二姨夫他们印刷厂,当起了临时工。开学后,他们班主任见燕子姐迟迟不来报名,才从别人嘴里听说燕子姐去打工的事情。便几次三番来到三姨家,苦口婆心地劝说三姨和三姨夫,让他们把燕子姐叫回来上学,不能误了她。三姨只是唉声叹气不言语,三姨夫面无表情地抽着烟,等老师说完了,他冷冷地来一句,我知道了,您受累,先回去忙吧。老师临出门,气得直跺脚,想破口骂人,终究忍住了,在重重叹息声中愤愤然走了。背地里,邻里们也说可惜燕子了。三姨偶尔也试探着问三姨夫:这事得是对不住燕子?三姨夫并不回答,没听见似的,该忙啥忙啥,三姨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不久,燕子姐发工资了,真金白银寄回来,也没人说什么可惜了。渐渐地,三姨夫拖着一条老寒腿,也不沉默着缩着脖子低着头溜着边走了,开始抬头挺胸地往路中间走,见了谁都不躲闪了,双手背在身后,大着嗓门主动招呼别人,一副底气十足的派头。
自从燕子姐上了班,三姨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隔年就在院子里又起了两间砖房,还置了大彩电,隔三差五都要割点猪肉吃。除了过年,燕子姐很少回来。几乎每个月都是全勤,都能拿全勤奖。加班也少不了她,加班费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她们厂确实福利好,冬天有取暖费,夏天有降温费,动不动还发米面油,还有其他劳保。能拿回来的,燕子姐都会想办法拿回家。拿不回来的,就想法子折现。燕子姐的这一份工作,简直让周围的邻里羡慕死了,都说得亏当初没错过这砸在脑袋上的好事,不然还不得后悔死。
当了工人的燕子姐,大年初三还是会跟着三姨一起来姥姥家。我们在塬上等着,依旧盯着沟那边的黑点争论不休。一辆车在我们不远处的公路岔口停了下来,三姨和燕子姐下了车。三姨走到我们跟前,一个劲儿地跟我们抱怨说,我说走着来走着来,死燕子非拉着我坐车,说怕我累着,我是有多金贵,走这点路就能累着?车坐着是舒服,可两块钱到了别人裤兜里了啊。这抱怨的话,三姨是笑着说的。
几个表哥簇拥着三姨,燕子姐照例过来攥着我的手往前走。那时已经没有民兵了,羊粪豆里的“宝贝蛋蛋”自然也没有了,就算有我也不稀罕了,我已经知道它的“底细”了。燕子姐看着我亲热地说,二怪长大了。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下了头。一路上,燕子姐再没有像以前那样多说话,虽然始终笑着,眼睛只是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燕子姐穿着黑色修身的羽绒服,深蓝色的牛仔裤,肩上挎着个小皮包,脸还是又白又净,马尾辫依旧在脑后晃荡着。燕子姐变了,像个大人了,成了大人的燕子姐虽然仍攥着我的手,可一个大人毕竟和孩子是有距离的。面对不说话的燕子姐,我的话也被弄丢了似的。我觉得弄丢了的,不只是话语,还有别的我说不上来的东西。
在姥姥家,燕子姐依然沉默着忙个不停,吃饭时,她依然躲在人后将就。几个姨和舅舅们依旧和拿燕子姐来教育我们,让我们像燕子姐好好学习,年纪不大就能给家里挣钱,替父母分忧,哪像我们整天没心没肺,不学无术。我们听罢,只是没皮没脸地嘿嘿一笑。燕子姐听了这话,也只是微微一笑,波澜不惊的样子,眼神却看向别处,始终没言语。
燕子姐上班的第二年,她那个哥哥,也就是我的表哥,参加高考,只是考了个大专,不甘心,又复习了两年,分数不见涨,倒一年不如一年,眼看就要跌倒大专线下面去。我这位表哥,从小成绩就一般般,勉强能称得上个中等生。他倒也不像别人那样想着法儿玩,整天不是捧着书看,就是坐在桌子前挠着头做题,可效果实在对不起他下的功夫。他不爱说话,性格内向,家里一心要把他供出来,努力给他创造条件,农活很少让他干,他也没多少力气,只是一味地把功用在读书上。三年高考,成绩一年比一年差,他也一年比一年颓。眼看再读下去,只怕要出问题。索性让他上了一所大专,其实就是个技校而已,想着学门手艺也不愁饭吃。
三年的学费,对于一般的家庭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会儿出去打工的人还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在几亩地里刨生活,攒下的那点钱实在少得可怜,瘸着一条腿的三姨夫就可想而知了。可是现在不一样,燕子姐挣钱了,这过去天文数字一样的学费,对他们而言,不再是不可承受之重了。
表哥毕了业,分到了县里的机械厂。彼时,那个机械厂已经摇摇欲坠,好长时间都发不出工资来。表哥所谓的上班,连个活都没得干,整日从早闲到晚,厂里人心惶惶,各自盘算着各自的去处。晃荡了半年,吃用都拿家里的,眼看就要废下去了,表哥也自知不是办法,后来,便去西安,自己在一家厂里找了一份机床上的工作,算是挣上钱了,不过也只是刚刚糊口而已。
表哥毕业的第三年,三姨夫给表哥张罗着定了媳妇。结婚前,又把家里里里外外好好拾掇了一番,叫了木匠打了一套时兴的家具。婚礼上,大彩电洗衣机摩托车闪闪发光,洋气的被褥衣服显出档次,汪汪的油水明可鉴人,喧嚣热闹响彻云天。这一切,在当时都是超常规的,是别人不能不羡慕的,也是三姨和三姨夫所想要并满意的。他们热情地招呼着来客,心满意足地听着别人的恭维,笑得合不拢嘴。
婚礼上,燕子姐也回来了。那是她上班以来头一次请假,请假要扣工资,全勤奖也没了。可燕子姐这回没心疼这些,哥哥结婚,她自然得回来,这也是她的高兴事。
那时的燕子姐,看上去已经像个十足的城里人了,透着股洋气和干练。可回到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帮着干这干那,这一点丝毫没变。婚礼上,燕子姐也是主人,她始终笑着,笑得纯真灿烂,像个孩子似的。她不会去想,这盛大的热闹其实是用她的工资换来的,她绝不会去想这些。她想得都是怎样给家里帮忙,怎样让父母过上轻省的日子。至于她自己,她从来不去想,没这个习惯。她觉得自己一个女孩子家,怎么都好说。在这一点上,燕子姐的想法,和三姨夫是高度一致的。
婚后,表哥又在机床上加工了两年多的零件,依然是没攒下一分钱。媳妇在老家带儿子,和老人住一起。挣不下钱,养不了家,前途茫然之际,几个早几年下深圳的同窗叫他过去,说那边机会多,他便去闯了。隔年,表嫂也跟着去了,孩子留给爷爷奶奶照顾。
这时,燕子姐也不小了。前几年,三姨夫就要给她说一门亲事,她说不着急,过几年再说。现在,表哥的事了了,燕子姐的婚事就成了三姨和三姨夫的大事,觉得不能再拖了。
媒婆给说了好几个小伙子,各个条件都不错,家里也都是县城边上的。三姨夫最后相中一个家住南关的小伙子,个子虽然不算高,可人长得精神,也很能干,家里有辆半挂,雇了个司机,和自己两个人常年从陕北往本地电厂电煤,不缺钱,以后肯定是过红火日子的人,就是腿有一点点跛,不过不明显,不注意看不出来。三姨夫觉得不错,三姨也没意见。给燕子姐说,燕子姐也没意见,说你们觉得行就行。婚前,他们见了一次面。回来后,三姨夫问,你自己觉得人咋样?燕子姐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三姨说,这可是你自个儿一辈子的事,可要想好了?燕子姐还是红着脸不说话。三姨叹了口气说,那你同意不?燕子姐轻轻地点了点头。背着燕子姐,三姨给三姨夫说,我咋觉得那小伙子有些让人不放心呢?三姨夫冷冷地说,咋就不放心了?三姨表情凝重地说,脚有点跛就不说了,看着也不稳重,眼神贼溜溜的,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似的,一起过日子真不知道是福是祸。三姨夫听了有些生气,说道,妇道人家懂个啥,男人不厉害点还不得被旁人欺负,厉害点家才稳当。
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了。
结婚那天,我第一次见我那位瘦小的跛着脚的姐夫,他总是乜着眼看人,对谁好像都是一副瞧不起的样子,让人觉得不舒服。见了我们这些娘家亲戚,打招呼也是冷冷的,话似乎也懒得说,瞥你一眼,眼神迅速跳过去,当你不存在似的。私底下,几个姨和舅舅们把这些直观感受毫不避讳地给三姨夫说了。三姨夫笑着说,没有没有,他那人就是那个样子,人好着呢,能干得很,能过日子。于是,大家只好异口同声地说,能干就好,能干就好。
吃宴席的时候,那位姐夫和燕子姐给大家敬酒。那天的燕子姐一身红妆,美极了,笑得还是那样暖心。那位表姐夫一脸严肃地站在她身边,挤出一丝丝难看的笑容,让人觉得有些尴尬,还有那么一点点害怕。但人不可貌相,我们和他是初见,自然不可断然评定。再说姻缘的事情,谁又说得上来,天机只有天晓得。
婚后,燕子姐又在原来的印刷厂里干了三年多,就被姐夫叫了回去,不让干了。姐夫说,又不是养活不起你,这么大一个车跑着,还用得着你出去挣钱,不是让别人笑话我?燕子姐听了这话,想到自己的男人心疼自己,自然高兴,便辞职回家了。
结婚三年多,燕子姐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辞职回到家,燕子姐和许多农村女人一样,做饭洗衣,伺候老人,等男人回家。至于男人挣了多少钱,具体做了些什么,她从来不问。她只是做好一个媳妇的本分,就像她做女儿时做好当女儿的本分一样。这是她的秉性,她不想让别人对她挑三拣四,只想让他们对自己无话可说。
婚后的他们,仍然和父母挤在原来的三间盖了有十几年的土房里,一间小的当做厨房,一间住着父母,一间住着他们。姐夫常年在外跑车,燕子姐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燕子姐觉得房子太旧,也太局促了,想着盖几间敞亮点的新房,自己住着舒服,父母也脸上有光。她把这想法给姐夫说了,姐夫说后面再说,现在钱转不开,有了钱,还想再买辆大车。谁不想住好房子啊,等以后有了钱,咱好好盖,盖两层洋楼,这可不是撂大话。燕子姐觉得姐夫说得有理,这事就没再提。
作为一个女人,除了把家操持好,最大的本分,就是生儿育女了。可又是两年过去了,燕子姐的肚子还是静悄悄的。姐夫虽然不说,燕子姐也着急了。到西安的大医院一检查,不孕症。于是,又是四处求医问药,中医西医,中药西药,各种偏方,家里都快开药铺了。断断续续,治了三四年,啥效果也没有。俩人都有些心灰意冷了,就抱了一个女儿回来养。虽非亲生,却也来之不易,燕子姐视若己出。
这期间,煤成了紧俏货,价格一路飙升,姐夫就想再买一辆半挂。
某天晚上,姐夫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回来了,嘴里闻不见一丝酒味,露出罕见的笑容,对燕子姐说起了大好的煤炭形势,说起千载难逢的机遇,说起自己的不容易和雄心抱负……姐夫说得心潮澎湃,燕子姐听得激动不已。说着说着,姐夫自然而然说到了手里紧张,买车得贷款。燕子姐自然而然得支持自己男人的宏图大志,也是为了自己的明天。于是,燕子姐把自己打工攒下了的几万块私房钱全给了姐夫。姐夫温存了好几天,接着,消失得更久。
家里两辆大车,姐夫跟着跑了那么一阵,就不跑了,嫌太累,雇了几个人,自己遥控指挥,专心搞业务。别人自然不如自己跟车那么上心,不爱惜车,保养就费钱,还出了几次事故,有一次还撞死了人,赔了不少钱。三姨和三姨夫就劝女婿说,你又闲着没事,自己不开也罢,跟着也放心啊,这三天两头就出事,不是个办法啊。姐夫不说话,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对谁都这样,三姨和三姨夫也没往心里去。再说,女婿毕竟不是儿,他们不好说太多。
跑车的事,姐夫不说,燕子姐便不闻不问,只是一心经管家里的事。结婚好些年,没能怀上孩子,她总觉得亏欠姐夫,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处处小心翼翼,怕惹得姐夫生气。她最大的本分没尽到,便觉得没资格去要求姐夫什么,只是思考自己,反省自己,其他都不重要。
不久,燕子姐意外地怀孕了,反应很厉害,吐得一塌糊涂,燕子姐却一天到晚欢喜着。孕检时,B超显示是双胞胎,对燕子姐来说,又是一次惊喜。大家也都想着,多少年不孕,这次竟意外地怀了俩,像是某种天意在成全。那一阵儿,姐夫也高兴,回家也格外地勤,整天大包小包往家里买东西,吃的用的补的,啥好买啥,家里都快放不下了,燕子姐就把许多又拿回了娘家。见燕子姐提这么多东西回来,三姨和三姨夫高兴坏了。虽然不是专门给自己买的,可知道女婿疼女儿,肯为女儿花钱,哪个父母能不高兴呢。
燕子姐生了一对女儿,是在西安的大医院做的剖腹产。那时,我刚好也在西安,便去看她。一进门,和姐夫打了个照面,姐夫眯着眼看了我一眼,话也没说,就出去了。燕子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看着很虚弱,笑容却始终挂在脸上。见我进来,那笑容更灿烂了一些。二姨、大舅和其他几个表哥表姐们也在,我们坐着说了会话,一直没见姐夫回来,后来就一起走了。走出大楼,他们就厉声骂开了,什么东西,一点教养都没有,娘家亲戚提着东西来看你,冷着脸招呼都懒得打,热脸来贴你的冷屁股,谁欠你多少吊钱似的,不是为了燕子,谁认得你是谁,谁愿意跟你这种没教养的东西打交道……我知道,这是骂姐夫呢。
那阵子,煤市已然疲软,接着就是断崖式的下滑,便宜还没人要,许多拉煤车就闲了下来,日子就不好过了。
初为人父的高兴劲儿很快就过去了,姐夫的殷勤很快就没了,整日不着家,回来也是半夜,喝的烂醉,“咚咚咚”地砸门。姐夫心里不得劲儿,这其中有煤价跳水的原因,也有盼儿子未能如愿的失落。原先收养的大女儿马上就要上小学了,燕子姐突然怀了双胞胎,姐夫高兴坏了,盘算着怎么也得有个带把儿的。可偏偏又是一对女儿,这下家里三个女儿,姐夫头大了,不高兴了,整日不回家,回家也难见好脸色。
燕子姐知道他心里不舒坦,更是自责。姐夫在外面生意不如意,她一丁点忙也帮不上不说,还不能满足他有个儿子的愿望,给他添了这么大的堵,她对自己简直失望透了。见了姐夫,她说话柔柔的,脚步轻轻的,眼神怯怯的,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燕子姐实在分身乏术。公公死了,婆婆信基督,整天跟着一群教徒东跑西跑,行踪难定。大女儿虽说懂事,不用她操太多心,但饭还是要她做的,加上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她实在是想不出辙。燕子姐一狠心,想着那就送一个吧,养不过来,她也没办法。可姐夫听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说你什么意思啊?你安得什么心啊?你存心让别人戳我脊梁骨啊?……三姨见状,就试探着说,反正你哥家那俩儿子他们都在他们跟前了,你们要愿意,我们就给你们带一个,离得也不远,走几步也就见着了。这大概也是最好的办法了,大家都没啥好说的。于是,双胞胎里的老大燕子姐带着,老二交给了三姨带着。
煤市迎来冬天,姐夫卖了一辆车,又跟着其他几个认识的车主,在县城合开了一个煤场,可批发可零售,倒也转危为安,稳扎稳打,养家不成问题。煤场开了,有了固定的办公场所,姐夫更不回家了。燕子姐带着孩子,也没觉得多苦多累。这些在她看来,都是女人分内的事情,她也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这些都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几年,燕子姐的生活一如既往,一个人操持家,带孩子,姐夫仍然整天忙着他的煤场。偶尔回来了,撇点钱,转眼又不见了。燕子姐就靠这点钱过日子,她几乎没伸手向姐夫要过钱,他给多给少都是他的事,他想给了给,不想给了也是他的事,她从来都不是个铺张浪费的人,姐夫想起来才撇给她的那点钱,刚好维持了家里的生活,至于其他,她没有多想。她以为,一切会一直这样下去,她也会像许多人一样,在没有波澜的水面上漂流一生。
直到某一天,一堆人凶神恶煞地踢门而入,凶巴巴地逼问她姐夫的下落,吓得孩子哇哇大哭。她这才想起,姐夫有好一阵子都没回过家了。燕子姐吓得半死,一时懵掉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人东翻西找,问她要钱要存折,她怯怯地从炕席下拿出仅剩的那几百块钱,却被他们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可她哪儿有什么存折?这些年,她从不问钱的事,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的破房子。有几次,她壮着胆给姐夫提盖房的事。刚开始,姐夫还给她讲道理,给她描述他关于未来的蓝图。后来,就越来越不耐烦了,对她怒目相向,骂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啥,就知道眼前这点事,目光短浅。燕子姐被她说得无话可说,也就不提这事了。
那一群人,翻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想搬电视,发现还是十七寸的老式黑白电视机,一脸的鄙夷。临走时,才对燕子姐说,姐夫赌场上贷了他们的钱,赌输了,还不上钱,竟然开溜了,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钱不还,这事完不了。威胁了几句,就愤愤地走了。
好几天过去了,燕子姐还是云里雾里的,不知究竟。还是一位好心的邻居看她可怜,道了实情。原来,这些年,姐夫迷上了赌博,开了煤场后,索性直接叫人在煤场里赌,堵得昏天暗地,不问日夜,煤场成了有名的赌场。十有八九是,人家见他陷得深,给他做了局,输掉了自己的存款他还不罢休,又朝赌场里贷钱的那帮人接二连三的贷,前后差不多贷了一百多万。最后,干脆把跟人合伙的煤场也做了赌注,输给了人家。来家里要钱的,就是赌场是放贷的人。姐夫后来见势不妙,又没钱还赌债,那伙人以前就因为一个人还不了钱给打成了残废,他怕自己也落不了好下场,索性就跑了。
邻居好心,只对她说了这些。邻居没告诉她的是,上初中时,姐夫的赌名在村里就出去了。后来,自己买车拉煤挣钱了,堵得更大了,赌瘾也更重了。县里那几个著名的“场”,姐夫从来都是常客,可谓资深赌客。除了赌,姐夫还往洗头房跑得勤,去洗头发里当然不是去洗头,都是找小姐去了。后来有钱了,听说还包了个坐台妹。有人还看见,姐夫在KTV里吸过粉。这些,邻居是不敢给燕子姐说的,燕子姐压根儿不知道这些。光是邻居告诉她的这些,已经使她足够震惊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多年,她相信着这个男人,谨小慎微地活着,一心只想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以为他在外面为了这个家忙。很多时候,她都是内疚的,以为自己做得不够好,尽管她已经尽力了。现在,在即使部分的真相面前,她茫然不知所措。
过了几天,又有人上门要钱来了,还拿着欠条,欠条上写着燕子姐的名字,附着燕子姐的身份证复印件。燕子姐又茫然起来,我没跟谁借过钱啊?来人不依不饶,欠债还钱,别抵赖,白纸黑字写着呢。燕子姐一看那借条,上面的字犹如苍蝇爬,一看就是姐夫的字迹。燕子姐小心翼翼地说,可我现在没钱啊,前几天一群要账的人刚来翻找过,除了那台破电视,家里啥值钱东西也没有,我男人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来人环顾四周,只见房破屋旧,陈设寒酸,一脸无奈地说,我也不是欺负你一个女人家,这钱是你男人在我这儿真金白银借走的,不是赌场上的虚钱,两万块啊,不是一两百,也不是一两千。燕子姐怯怯地说,我知道,真是对不住,只能先欠着了,我慢慢还。来人没辙,只能怏怏走了。
姐夫不知下落,可日子还得往下过。燕子姐自己好说,可还有孩子呢。她仅有的那点钱没几天就见底了,日子搭在了半空中。她只好把孩子白天放到三姨家,去街上的餐馆给人家洗碗,一天能挣五十块。就这,还是看熟人面子,又念她家里出了事,不然,人家是不愿要这种打零工的。后来,别人照顾她,把她介绍到了村里的幼儿园带孩子,一个月能挣一千块。她脾气好,有文化底子,在幼儿园,颇受小朋友喜欢。
时不时,还会有人上门讨债,她也都习惯了。身上有了,多少就给人家点。没了,人家倒也不为难她。只是提醒她,这债迟早得还,跑不了。
深圳的表哥知道燕子姐的事,寄来了三万块,说他离得远,帮不了别的,特区花销大,自己能力也有限,只能拿出这点。这三万块,燕子姐都给了债主。表哥俩口子在深圳打工多年,一直辛辛苦苦攒钱,吃用上扣得很紧,也几乎从不消遣旅游啥的,一直想着攒钱在深圳买套房。房价一万的时候,他们觉得太贵了,想着降下来再买。房价三万的时候,他们还是想着太贵了,等着降下来再买。后来,房子一下子蹦到了六万,他们彻底买不起了。现在,房价已经远不止六万了。他们也打消了在深圳买房的念头,将来准备打道回府,回县上来。他们现在在深圳,一是为了打工挣钱,二是为了孩子上学。说起孩子,大儿子原来一直在老家,由爷爷奶奶带着。两个老人不知方法,溺爱与惩罚,亦不知有度,大儿子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学习更是不忍直视。不得已,小学三年级时,接到了自己身边。现在大儿子都上高中了,精神有点问题,表哥表嫂后悔又自责,觉得当初不应该把孩子撇给父母管。对三姨和三姨夫的怨恨也埋下来,除了偶尔寄点钱回去,平日里很少联系,好几年才回去一次。还好,小儿子在那边生那边长,各方面都比较令人满意,也算是一种安慰。最近,他们厂为了降低成本,要从深圳搬往惠州,社保关系也要随之迁过去,可转到新地方社保要缴够一定年限,才给解决子女上学。表哥的烦恼又来了。
听了表哥的诉苦,燕子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是说,那哥你好好照顾自己,有啥事打电话。电话挂了,燕子姐想起自己说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想着自己还是泥菩萨一个,怎么就说了那样可笑的话。
起初,要账的那伙人还来得稍微频点,后来也不怎么来了,知道来了也没用,白受累,还惹一肚子辛酸,不值当。有人见燕子姐可怜,便让她去办个低保,以度艰难。燕子姐去办,办事的说她不符合条件,她又回来了。人家说你傻不傻,如今这世道,不找人送礼,还想办成事?低保现如今可是香饽饽哩!可燕子姐谁也不认识,也没钱去送礼疏通关系,只好作罢。后来,还是一位亲戚的同学,在县里当官,招呼了一声,燕子姐的低保终于办成了。
好些年没见燕子姐了,上次见她,是在姥姥的葬礼上。我们一群外孙分摊礼钱,燕子姐的那份我们也分摊了,都知道燕子姐如今不容易。燕子姐始终站在人群后面,被遮挡着,还是始终笑着,只是笑容里满是倦意和无力。她的那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得像极了,眼神骨碌骨碌地扫视着眼前的人群,有着同龄人少有的冷静和防备。宴席开始时,燕子姐过来拉我去另一桌吃饭,我因反感某人,不肯前往,用力地甩开了她的手。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沉默地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吃起饭来。我看着燕子姐,又后悔又难受。想起小时候,她从沟里上来,攥着我的手,亲热地和我说话时的场景。
这次见燕子姐,又是三年过去了。我们匆匆打了个照面,就挥手再见了。
听说,姐夫现在回来了,说自己要洗心革面好好过日子了。燕子姐的生活会好一些了吧,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燕子姐还是会在她的本分里,一天一天地过着属于她的日子。
只是,我觉得,燕子姐这只燕子,似乎注定是不属于天空的。这是一只匍匐在地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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