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物书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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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特别害怕分离,又不得不面对。细想下,人生在世不外乎聚散,与人与物。眼看着春风吹醒了万花,一夜之间又被风吹落。这不为人知的分离,让我忽然手足无措。春天的薄风衣,遮阳帽,旅游鞋,依旧保持着整装待发的样子。他带来老家的春韭,新生的茬口渗出汁液。打开马莲叶捆好的韭菜,平摊在阳台上,春花正繁盛。在韭菜中间,有几茎荠菜结满果实。心形瓷实的果果,排列开来。忽然想念故乡,小院子水井边一簇红芍药,开啊开。今又红药年年红药,仿佛遇见,此刻怦然心动。
那些兄弟姐妹簇拥在一起的岁月,风吹雨淋不肯褪色亦是不肯消散。母亲栽种过一棵杏树,1966年连雨季,母亲怀着我,在村边与一株杏树苗相遇。母亲无数次描述同一件事,我能够做到每一次都听得认真。我从不对母亲说,这事都讲过一百遍了。只是我再不能倾听,哪怕是怀着第一次倾听的惊喜也不能。我和一株杏树一起成长,看它荫蔽童年时光,又看它陪伴了我的弟弟妹妹。我也是一回回描绘它,它的果它的叶它的花开它的老迈。
后来回老宅,杏树被砍伐,弟弟说也结不了几个杏了,整枝的枯死留它干啥。他说时语气平淡,像说着不相干的事。并没有连根锯掉,还留了两个Y形的树干,挂着两只铁皮水桶,拴着长长的晾衣绳。风过,铁皮水桶叮咚叮咚,那衣裳也晃来荡去。一个人与物之间的私密情意,不宜渲染不宜倾诉,诸多的不宜给独自舔舐留了足够的理由。
二:
今又暮春,除了鸟鸣花落,我的耳朵便不能捕捉到别的什么。光明里的花颜与香气,会很快地散去,又明明知道分离不能挽留。他捉来了两只山画眉,我们都喜欢得不得了,露台的花草总是有百八十盆的样子。鸟笼子是特制的,又高又阔,画眉叫得特别。他过来喂鸟浇花,总是模拟画眉的叫声,一呼一应很是有趣。隔壁的露台养一只硕大的金毛狗,叫颗粒,比邻而居,竟也和谐。
鸟雀也好猫狗也好,还有花草或者孩子,世间哪一样我们能长长久久地拥有呢?我们心心念念的爱情,也是没有半点不同的。华年里的遇见,繁盛时的分开,我们几乎不能掌控一段情感的发展脉络。某一年买了一双红色的鞋子,盛夏的时光,看着鞋尖上的蜻蜓振翅欲飞。想起一句话:一双美丽的鞋子能带你去往美丽的地方。鞋子总是越来越多,光泽消逝,再不复当年欢喜心。不断地喜欢了新的事物。比如一条围巾或者一枚胸针,或者一支发箍。看上一样东西,总是要往返三五次,习惯珍惜那些失而复得的,人或者物都同理。
去年冬天丢失一条围巾,深蓝的底色白色的碎花,宽阔的壮美的,爱得不得了。某一次的疏忽,便再不回来,总是会有一些时候,心里钝痛却又不能缓解,只等光阴的抚慰慢慢地平息大小不等的伤。
三:
最近收拾书房,因为母亲和保姆住了三四年的样子,这次准备让小欢喜住,就彻底的拾掇拾掇。所有的书籍信件盒子一股脑清理出来,刷墙换床洗窗帘,出乎意料找到了好几样旧物。在书柜的夹角,有折页,一根银亮的白发硬生生的被夹住。小心地拿下来,我知道那是母亲留下来的。一阵心酸。这次收拾会让母亲的味道完全消逝干净。针线包里还有几枚顶针,周末时光,偶尔的也会拿出来戴戴,细心的摩挲。掌心的余温还在,母亲的笑意还在眼前清晰。我的母亲,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我不知不觉地陷入某种心慌和恐惧里,只是我如今需要镇定。因为我也是母亲了。小欢喜过来喊姥姥,我惊讶得像是从幽深的井底爬上来,我和我体内的小孩子,还来不及合二为一。
看那些纸页薄脆的旧书,不忍上手翻阅,像是不动则安一动即散的样子。1982年的《人民文学》,1984年的《小说选刊》,1985年的《十月》《收获》《花城》等等。我已经不能将一套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词综》作为枕边书,太弱不禁风了,某一页的眉批还清晰着。我喜欢的苏轼、辛弃疾、秦观、李清照仿佛在某一处街角候着我。时常站在书橱一侧,伸手抚摸一行行书脊,光阴溜出来又闪身躲起来。
四:
想起我住过的小镇,那个弹丸一样的小院子,压水井香椿树丁香花。那些年春上,香椿与鸡蛋搭配出多少美味,我和女儿高举起一根竹竿子,勾枝桠间的香椿嫩芽。稀疏的太阳花在女儿脸蛋上斑驳跳荡,多好的小孩子。1998年我将小院买下,2016年拆迁的潮水将小镇淹没。小院不再,丁香不再,香椿树也不再,女儿说小院在,在童年的梦里。
和妹妹一起包饺子,谈到母亲,说起一些旧物。她说母亲给她的搪瓷盆,饭桌、平底锅、筷笼子。我说起茶晶手串,木梳子、针线笸箩、花棉袄。我们与物,说起来无非是生有时而物在侧。都是短暂的拥有,爱人孩子父母兄弟姐妹皆如是。粗陋的贫民之家,上天给予的秘密之所,隐秘地在旧物里游走。我们还可以用双手去触摸它们,还可以去感知去倾听,去表达不舍依依的温柔情怀。
与物分离总有心伤,我尽量不表现出来,上一次他将三大袋子旧衣物送去小区捐衣箱。还有十几双鞋子,闲置不用的背包等等,待他回来,我问,你看见我们的衣物被什么人领走了吗?他说,别人能用到就好,管他是谁干嘛。不再追问,也害怕追问,怕什么呢?说不清楚。这样的做法很像人逢盛年回乡怀旧,说这样那样的好处,却不能也不愿多呆一天。说起来多少有些矫情,我便是如此。
五:
一直以为丁香花四个瓣,有一天孩子们带着一大把盛放的丁香找我,他们说五个瓣六个瓣都是有的。没有比春天更适合怀念的了,怀念少年读书时光,怀念那些欣赏我鼓励我的语文老师。喜欢都德的《最后一课》,喜欢我如此深沉地捡拾起这些,让它们在心里又一次流过。
相熟的人们越来越少,身边的人像忽略一只蚂蚁一样忽略我们。在所有旧物当中,没有比牙齿更久更旧的了,咬碎的委屈,品尝的滋味,某一天我也许会神情黯然地告别我的某一颗牙齿。扔到房顶或者挖坑深埋都无济于事了,体内的生机再不能够催生一颗健壮的牙。我将会被尘世的绳索捆绑,无处可逃不能遁形。还是会害怕,不停地安慰自己劝说自己,还有谁会像母亲那样不厌其烦地扶我起来,细语柔声地对我说:别怕,妈妈在这儿呢。我养过的猫咪狗蛋麻雀母鸡羊羔猪仔,还有小孩子们,都被这个世界霸占了去。
我和母亲的手型几乎一致。此刻将手掌平摊开,一个女人慢慢的活成了母亲的样子,这是一件触目惊心的事情。
六:
我是一个极端的人,对人对物都是如此。喜欢一个村庄,一条河流,一座山峦,某个人,鸟雀草木流云,一本书一段话一首诗,都如此。四月末,春满华枝,伸展的小叶子,浓艳的花朵,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园中的小路忽而拥挤起来,那花那叶像是开到了鼻子尖上眼皮子底下。呼啦啦侵袭了全部心意,任你左顾右盼满眼满心的春光熔融。
近日教欢喜认花名,我们已经认识了丁香海棠桃梨杏李。她又迷上了上树,两岁半的娃儿腿脚还不利索,上树全靠抱。在山桃枝上的欢喜,梳两个羊角辫儿,稀疏的光影斜照上脸颊,她的小眼睛弯成月牙。我便陪着她将端正的花别于发间,问她:姥姥漂亮吗?她拍着小手夸张的说:真漂亮。记起谁说过:女人只有两个年龄:十八和八十。恍惚间,一个高额头大眼睛的小女孩从故乡的山坡跑下来,泥污沾了一手,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她跑过来,与桃树上的小欢喜重合成一个。我还在青枝绿叶七颜八色地喂养着体内的孩童,也好也好,愿意住下就是最好的。
此生谁叫为君痴,眼底家山心底诗。有你时间都变慢,雪花飞上杏花枝。多少春光逝去,多少落红不再,唯尘世凉薄依旧,唯深情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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