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已发)
我的堂姐,有一个不俗的名字,叫月静。比我整整大五岁,是个安静害羞的姑娘,不太喜说话,见有来人,腼腆一笑,平常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院子里绣花。院子就是普通人家的小院,不大却收拾得极干净,庭院里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晒着一些豆角、花菜之类的东西,植物的清香时时在空气里弥漫。堂姐就坐在院子一角,一个花架,一个低头的背影,就构成她独自的世界。在乡下,没其它收入,绣花、编草帽是农家姑娘的手艺,谁手巧就会获得别人赞赏的眼光和更多的经济收入。
堂姐的绣花水准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因此院子里常见村里的姑娘、媳妇过来讨教,围在花架前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堂姐总是微笑着指点她们。花架上的图案不管有多难多复杂,在她的巧手点缀下,没有一样不栩栩如生。一只五彩的孔雀别人无法绣出其中的艳丽,她却一天时间就绣得惟妙惟肖。那些牡丹啊、荷花啊,更不用提了,活脱脱的跟刚摘下似的。晨光里,她坐在花架旁,一只手搭在架上,一只手兜在底下,上下翻转,没多久就能绣出最美的花朵。有时她在细密光华的白绸布上,用剪刀一根一根地挑断布丝,再把断丝细细地抽出来,然后拿起针线在抽去丝的底子上左盘右绕,一会儿,就能绣出一片雅致的镂空花案来。
除了巧手,堂姐的安静也是出了名的,不管村里发生什么事,众人起哄着跑出去看,她却安静如水坐在花架前,从不跟着起哄。她很少出村外,也很少出院子。每次看到的总是她坐在过院子里绣花的背影,她的姿态好象是固定的,远远看过去,就是晨曦中的一幅图画,淡雅、悠远。一天,我坐在她的花架前帮她穿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突然发现堂姐好美:只见她微侧着脸,线条柔和,脸上的皮肤是瓷一样的白。眼睛不大,却黑幽幽的,二根麻花辫子一前一后搭在双肩上。她的手细长白晰,她绣花的样子专注动人。她用丝线在紧绷的丝绸上拉出动听的丝啦丝啦声。这声音在这寂静的春天里,特别动听。我靠近堂姐由衷地说:姐姐好漂亮!堂姐侧身朝我微微笑,她的笑是那样的温婉和秀气。其实,我很愿意看到堂姐的笑,堂姐抿嘴轻笑的样子真的很美,不像我们咧着大嘴,露着大牙,嘎嘎嘎,笑得象只丑小鸭。
开春时,大伯家来了说亲的人,说是邻村有个木匠,年龄比堂姐大三岁,父母早亡,在外地帮人做木工,收入还不错。那个时候找对象很少自己做主,一般都是父母说了算,堂姐本就是不善言语的人,况且那时也二十岁了,见过几面后就由大伯做主定了下来。也不知堂姐自己相没相中,反正我们都知道堂姐有了一个做木工的对象,有时会开玩笑对堂姐叫嚷着:木匠女客,木匠女客(意思就是木匠老婆)。堂姐红着脸,拿起花架上的尺子佯装打人,但基本上都是做做样子,在我们的笑声和哄闹中,堂姐无奈地收回尺子。
定亲后堂姐没什么大变化,大多仍在花架前悄无声息地绣她的花,只有大妈偶尔提到那个木匠时,堂姐的脸上会浮现出一种色泽,我无法用语言描绘这种色泽和表情,堂姐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会轻轻地叹息一声。我不知堂姐心里在想什么,她的叹息又是为什么,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未来应该有她自己所想的模样吧,我无法知道。
临近冬天,我看到了堂姐的对象,一个直楞楞的小伙子。个子不高,黑黑的皮肤,手里提着酒和烟,从村口那条小路拐进来,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经过堂姐的花架时也没见打个招呼,只是偷偷地瞄一眼堂姐就走过去了。堂姐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多说什么话,只是脸上多了一份淡淡的羞涩,手上的绣花针却变得迟缓起来。大伯和大伯母杀鸡买酒,欢欢喜喜地招待这位新姑爷,左邻右舍时不时涌向大伯的小院看热闹。大伯母脸上一片喜色,不时分发着新姑爷带来的那种色彩艳丽的玻璃糖,寂静多时的村庄突然闹腾起来。我不是很喜欢这位黑皮肤的姑爷,初初一看,人是很实在,但有些粗糙、直楞,堂姐这么一个秀丽温婉的女子,怎么会相中他呢?但想归想,在一片喜庆和热闹中也就忘了。后来,这个叫永强的木匠就以准姑爷的身份隔三差五就从邻村过来。人虽长得不怎么样,手脚倒也勤快,时不时帮着大伯去田间收拾庄稼,农忙时卷着裤脚,提着镰刀,挑着担子走起路来也是咣当咣当地响。闲下来时也会坐在堂姐的花架旁,偶尔会听到他说话的嗓音很粗很短。堂姐大部分是低着头,手中的绣花针从没见她停过,我不知堂姐心里的真实想法,倒是白绸布上的花儿变得越来越鲜艳。
就这样相处一段时间,年后,堂姐要出嫁了。那天是周末,我没去学校,看着堂姐坐在她的闺房里,穿上大红嫁衣,梳着老式的盘花头。隔壁的阿婆用一根长长的丝线在给她开额,在农村,姑娘出嫁前都要开额的。堂姐本就秀气的脸经过这么一番梳理,越发显得水嫩。后来见阿婆用指头挑了一点胭脂,在堂姐的脸上轻轻一抹,水茶花般的红晕迅速在堂姐脸上蔓延开来,堂姐一下子就美艳无比。我翕动鼻翼撒赖般地靠近她,一缕幽香瞬间朝我袭来,那种香味很久以后都让我无法忘怀。堂姐微低着头,也不恼我,任我依在她身旁撒娇,从她的顾盼间真切地感受到她的一份盈盈暖意。是啊,这是她人生的喜事啊,此时所有的憧憬都是美好的,尽管在我看来堂姐如此温婉,她的对象也远没有我想象中的登对,但我能说什么呢,人生的事,谁都无法定夺。此刻大伯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喝喜酒的亲戚朋友一坐就是好几大桌,他们穿戴一新,一边口无遮拦地说笑着,一边吧吱吧吱地抽着桌上放着的喜烟,这个时候谁都不会客气,那些鱼呀肉呀一桌一桌的。午后时分,迎亲队伍来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堂姐在姐妹们的簇拥下,跨过娘家的红布袋和火盆,满脸羞涩地出嫁了。我跟在后面,也无法理清自己心中的意念,看着堂姐越走越远的背影,很长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来,脑子里总是堂姐微笑着坐在花架上绣花的影子,这样的光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三天后,堂姐回门,从村口的那条小路上过来,远远地看到堂姐穿着齐腰小袄,脸上有着甜美的笑意。这一刻,我心里特别的安宁,因为堂姐笑是真切的,温馨的。之后一段时间,我去了离家十几公里的学校读书。周末回家时也难碰得到堂姐,常听母亲说,婚后一段日子,堂姐夫对堂姐挺不错的,知冷知热,体贴照顾,家务事也帮着做。我在心里为堂姐高兴,幸福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后来,因为功课紧张,就很少去问堂姐的一些情况。开春的一个黄昏,母亲跟大伯母唠完话后,大伯母就匆匆地走了。母亲的神色有一些忧虑,我问母亲怎么啦,刚开始母亲没说,后来经不住我追问,母亲才说是堂姐的老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染上了赌博的习气。一闲下来就去赌,输钱时总拿堂姐出气,还会摔盘子骂人,堂姐的劝说跟本无济于事,每天总是吵吵闹闹,没一个舒心的日子。
我很想去看看堂姐,但总没如愿。半年后,听说堂姐怀孕了,我以为有了宝宝会好一些,却不料,堂姐夫的赌性越来强,在一次输牌后做了一件让堂姐永远都无法原谅的事 。那天,堂姐正在里屋绣花,堂姐夫在房间的抽屉里时不时翻弄着,那声音刺激着堂姐的神经,但她忍着没出声,她知道抽屉里最后一点钱终会被他拿走的。事实也是如此,不一会,就见堂姐夫拿到钱后扬长而去。泪水蓄满堂姐的眼眶,花架前的她不停地抽动着双肩。可还没等她擦干眼泪,一脸醉意的堂姐夫回来了,骂骂咧咧的,看到堂姐就骂她扫帚星,说是娶她触了霉运,回回让他输钱。堂姐除了流泪还是流泪,却不料这个粗暴的男人看她一脸泪水,竟然又上火,一巴掌打过去,堂姐没站稳,合巧碰到背后的一张木桌摔到在地。就一瞬间,堂姐的下腿处流出一滩鲜红的血,那血刺着堂姐的眼目。这一刻,温婉的堂姐迅速尖锐和愤怒起来,她瞧着眼前的这个男子,想也没想就一头撞了过去。这一切过于猝然,那男人被堂姐的举动吓倒了,拔腿就跑出去了。左邻右舍跑过来时,堂姐脚下的鲜血缓慢地盛开成一朵鲜艳的花。后来,有人帮着把堂姐送到卫生院,堂姐一直在流泪,堂姐的孩子也在这一次打架中没了。虽然酒醒后,他跪在堂姐前求饶,并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边说还边打自己的巴掌,说以后再也不会赌了,但一些事伤害了终究还是难以愈合的。自从那次流产后,堂姐的肚子一年一年不见动静,日子久了,堂姐夫开始变得更离谱了,他骂她是不会生蛋的鸡,不管有没有喝醉,他都会打她。赌钱输了就找她出气,原本不善说话的堂姐就更无言也更沉默了。上高中后我就很少回到老家,一次暑假,在村口遇见她回大伯家,我惊愕了,这就是我的堂姐吗?一脸黑瘦,粗糙而无光泽的头发,一件浅蓝色的确凉,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走起路来象个影子。我很意外,堂姐看到我飘忽地笑了笑,跟她说话,她也没多言语,这就是那个坐在花架前轻言浅笑的堂姐吗?我无法想象这几年堂姐是怎么过来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好久我都回不过神来。
大二那年,我在学校里上课,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堂姐跳河了。握着手机,我浑身一震,眼泪哗地涌出,很久很久都无法平静。堂姐走了,那个温婉如水莲花般的堂姐走了,除了悲伤和惋惜,我无以言说,我原以为堂姐这样温婉的女子一定会幸福的,世事难料,她终究还是不幸地走了。据说堂姐夫不但喝酒,而且赌博也越来越厉害,后来竟然发展到夜不归宿。还勾搭上本村一个赌博的女人,他们双宿双飞双赌,堂姐的最后底线和自尊被他残踏得体无完肤。春日的一天,村东头的河水涨得满满的,一身素衣的堂姐在小河边徘徊了很久,最后绝然地跳了下去就再也没有她的踪影。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她被河水胀得惨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