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民公社”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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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初冬,却没有寒意。道路两旁落光叶子的参天杨树,洒下花一样的阳光,呈现出一种绚烂,这景致是冬日里的一种辉煌,勾勒出一道迷人的风景线。那温柔的阳光如同爱人柔情的纤手拂着你的脸,让你有一种暖意,有一种迷醉。行走在初冬的阳光里,心情愉悦的没法说,总想学那些农村的老人,闲暇时找一处向阳背风的墙根,眯起眼睛静静地靠在那里,舒舒服服地享受那初冬阳光的温情。思想里晒得松软、盎然了,那脚步,就该跟上这暖冬里思想的节奏了。
11月17日上午,我和文友相约,一行七人分乘四辆摩托车,八点半从我家出发,前往原船民公社(后来改为航运公司)寻“梦”。这是我们早已商定好的寻梦之旅,迟迟没能成行,是由于我们担心相见之后,会破坏掉记忆中的美好。
船民,顾名思义,就是生活在水上,以船为家的人民。过去的船民,用他们自己话说就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四海为家,靠捕鱼、零担、转站台、扛包子、运载货物生存,栖息在堤旁、河湾、桥头的茅草庵、油毡棚里的“游民”。就是这帮子散兵游勇,解放后,地方政府把他们集中起来,成立一个专门机构——“船民公社”。河南省固始县的船民公社社址原在县城关“后水涝”,1972年迁至本县往流公社西3公里朱皋集东边淮河畔。使船民们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涯,有了安居乐业的生活基地。依河傍水,才不失船民公社的意义。
船民公社,是船民聚居的小集镇,占地约4万平方米。工业、商业在此设有煤站、盐站、百货仓库、商店、服务门店和农贸市场、码头、渡口等,为商贸运输服务。原来的船民,都成了“船民公社”的社员。在计划经济年代,他们有城镇户口,吃商品粮,虽然专门从事水上运输业、渔业,但不属于在编的国家正式职工和集体工人。
1983年7月,“船民公社”改为“航运公司”,隶属县交通局,当时有船民3000多人。也是船民公社最繁荣富强的鼎盛时期。在我的印象中,船民的衣着、生活、使用的交通工具、家庭的生活设施等,一直都是大中城市市民的水准。我初中同学中有几个是船民,70年代他们都有了手表、自行车;穿的是的确良、涤卡服装;用上了价格昂贵铱金钢笔;衣食无虞,一日三餐,中午还可以吃上大米干饭和肉。那时,他们的生活就成了我的梦
我们首先来到航运(船民)学校。这原是一所随着船民公社迁址应运而生的、隶属县教育局直管的全日制小学。学校的一应设施都优于乡镇学校;校领导及教师均为公办教师;学生先是清一色的船民子弟,后来,由于师资、设备、条件、教学管理的诸多因素,成绩远远高于地方学校,才有了附近的学生投亲告友陆续转入。到1987年,航运小学还有5个班级,210名学生。随着改革开放步步深入,经济迅速腾飞,船民也鸟枪换炮:帆船、机驳木船、水泥船换成大吨位的铁船,过上了真正的漂洋过海的日子。船民的子弟们也随着家庭的东奔西走,南下北上转入到沿江沿海的城市。90年代初,航运学校撤并到城关及附近乡镇学校。
早已人去屋空的航运学校,破旧的门窗以及即将倒塌的砖瓦教室,似乎在向我们讲述着它们成长历程和辉煌的过去。偌大的院子里只住着一位退休女教师和另一女教师的父母。荒芜的校园里,几片被开垦出来种菜、种花、种农作物的土地,特别惹眼。见我们走进校园,他们很惊讶,也十分热情地欢迎我们——许是长久无人进入的缘故。他们向我们逐一介绍每个教室、办公室、教师的住室。其中一个教室里还整齐地摆放着课桌凳,保留着原貌,但久积的灰尘积淀了破落与沧桑。同去的几位隔窗拍照,想留下永恒的纪念。
另一教师的父亲会木工,七十多岁的年纪,佝偻着身子,满嘴的牙齿皆已光荣退休。手里捧着的旱烟袋古色古香,氤氲着古韵,不时地“吧嗒”一口,从干瘪的嘴角挤出缕缕白烟。他悠闲地蹲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不是教师,但他沾了教师的光,他住在女儿原来的住室里,紧挨着的一个教室里堆放着他的工具:斧头、各种刨子、大小锯、墨斗、各种凿子、手摇钻……同去的一位喜好收藏,以50元的价格买下浸润老者心血和汗水、伴随他度过几十春秋、赖以生存的“饭碗”。当我们提走时,老者似有不舍,但对他来说已毫无价值:年老了,再也做不动木工活,子女也不会继承他的衣钵——原始的工具能被收藏,已是它最好的归宿了!
我们辞别两位老者(女教师的母亲外出了),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校园,来到一路倾斜通往河沿的砖石小街上。说是小街,名副其实:宽不足五米,长不足百米。但就是这样的小街,往日是何等的繁华: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种商品、各种吃食一应俱全。店铺里坐着或站着衣着讲究、操着京韵或南腔北调的男女老年售货员(中青年男女常年行船在外)。店面虽小,干净整洁、一尘不染,这是船民特有的习惯。
我曾跟随父亲一起到小街上卖过病死的小猪肉,父亲放下担子,立马围过来一群老年人,选好自己中意的肉,讲好价钱,称过斤重,提着就走。我担心地直拽父亲的衣角,父亲说:“不碍事,船上人最讲信用,回去复秤后,就会把钱一分不少地送来!”果真,她们一家不落的把钱送到父亲手上,还不让找零。我对他们很羡慕,羡慕的不光是她们诚信,还有我们自己喂养的猪死了也不舍得吃肉,挑来卖钱,她们却花钱买肉吃,穷富的差别。父亲从商店里买了两角钱的小糖,花花绿绿一大捧。父亲给了我一把,我不舍得吃,常拿出来炫耀:“船民公社买的!”
小街一如学校,失去了过去的繁华。店面不复存在,有的拆了,有的倒了,仅有的几家小屋还被柱子撑住。一群行将就木的老头老太太慵懒的聚在一起晒太阳,聊着陈旧的话题。见我们一行走来,大小不一的狗们首先致欢迎词。老头老太太们警惕地动了动身子,挥手“去、去……”地撵开跃跃欲扑、狂吠不止的狗们。口齿清楚的、耳朵还不算失聪的老头、老太太满腹狐疑地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得知与他们生养死葬无关时,叫起苦来:“生活没有指望”了;“住的不如厕所”了;“老无所依,老无所养”了……其实,他们原本可以随着子女生活在繁华的大城市,那里有属于他们的孝顺子女,温暖的家庭,豪华的住所。但他们害怕死了火化,躲在这里等待死后土葬。
顺着小街走到河沿往西拐,来到当年从船上往上边煤站起煤的崎岖小路上。那条路上曾经洒下我无数汗水,那条路上也曾经给我带来挑一吨煤挣一元二角钱的喜悦。初中二年级时,15岁的我看到同学们通过挑煤挣来十元八元零花钱,心里痒痒的,便从家里带来挑煤的工具——扁担和挑粪用的扁条筐,加入到挑煤的队伍。上煤的女同学怜惜我身单力薄,不忍心多上煤,我心有不满,认为她们是门缝里看人。但赌气归赌气,那是实实在在的力气活。稚嫩的肩头、负重上坡,虽然几十斤重的担子,也硌得肩膀生疼。一路前磕后绊,抛抛洒洒,到上边一过秤,只有几十斤了,大汗淋漓地挑一趟只挣了几分钱。
上上下下,磕磕绊绊,趔趔趄趄,招来同情,也遭到鄙夷。有些力气大的,想多跑几趟,多挣些钱的同学嫌我碍事,讥笑、呵斥、故意使绊子,常使我敢怒不敢言,怨恨滋生出屈辱的泪水。虽然每半天只能挣到块儿八角,但在“学工学农学军”的时代,最不缺的是时间。历练的结果是一次比一次挑的多了,挣的也一次比一次多了。我曾在心里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挑的比你们多!可是始终没有找到比试的机会。
站在杂草丛生、崎岖陡峭的小路上,看着眼前由于改道,已成一湾死水,水边堆满水草的淮河故道,心中激荡起阵阵涟漪。心中同时也对自己生出敬意:敬佩自己当时怎么敢尝试挑煤挣钱?怎么敢于挑战自我,负重爬坡?怎么没屈服于讥笑、呵斥、故意使出的绊子……
转身来到原煤站院内。还称为院子,似有不妥,房子没了,设备没了,四面院墙没了三面,仅有的一面还是被用作原“杨营小学”的院墙才得以保留下来。临路的一面已被蚕食,建起风格各异、高低不一的房屋。后面的场地也被瓜分,种上了麦子和油菜,挖成了深坑。麦地里、菜地里残留着煤黑,还能让我们找到煤站的影子。就是这个院子,当年囤积着数以千万吨计的煤炭。煤炭通过船只运到煤站下面临时的埠口,再依靠人力一担一担挑上来,然后通过汽车、拖拉机运到周边城市的工厂做燃料。白天黑夜机声隆隆、马达轰鸣,热闹非凡。相邻的盐站、百货仓库也毫不逊色,应运而生的搬运站、毛驴车队,也为船民公社壮大了声威。周边的农民通过苦力也都挣得腰包胀鼓,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几十年的光景,一晃而过。时过境迁,当年的辉煌已荡然无存。随着公路交通快速发展,淮河航运业开始逐年滑波。随着船民公社实体的改制,船民公社改为航运公司,现在已全部搬迁他处。船民走出淮河、跨入长江,船民的家庭也流入大中小城市,此地终将成为一片废墟。凭河眺望,落寞、冷清、空荡、伤感一齐涌上心头,再也见不到激浪拍岸、白帆高挂、航船飞渡、鸟飞鱼跃的壮丽景色。我力图去寻觅昔日风彩,然而那绚丽多彩的历史画卷,再也不能重新展现在人们的眼帘。使我感慨不已的是曾经的繁华变成了满目疮痍。望着残垣断壁,看到改变了的建筑群,感到记忆中的船民公社就是一个梦,过去的美好依稀还留在我们的梦中!
回去的时候,黄昏将尽,冷风的鞭子又加了力道,回忆看来,又薄又凉,我坐在车后,路两旁的树木迅疾的渐次退去,想想,时光要比它快,秋已那么深了,我裹紧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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