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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永别的青春尚可以怀念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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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别的青春尚可以怀念


       老家的村口,长着一颗不老的桦树,树干不高,但叶子茂盛,锅盖一般覆盖大地,据说已有百年的光景。我就是它看着成长的,三岁时在树根下捉蚂蚁,七岁时踩着树杆往上攀爬。傍晚时分,母亲和奶奶看不到人,就来这里找我。若是不见人,她们像喊魂一样叫着我的名字。
      十岁那年的暑假,我和几个同学在树边的池塘洗澡,学游泳,我稍年长,伙伴们都跟我一样脱得光条条的,一个个扎进水中。晌午时分,却不见了衣服。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知道羞耻,所以又伏在水里不愿起来,嚷嚷着衣服去哪啦?这时,年轻漂亮的女知青张老师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她站在塘埂上,扬着我们的衣裳,说:“你们胆子够大的啊,下回还敢不敢了!”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再也不敢了。待我们上岸穿好衣裳,张老师领我们到了她的宿舍。
       她的宿舍是一间篱笆屋,许是女孩的缘故,小屋子井井有条,洁净、明亮。张老师给我们每个人倒了杯白开水,然后用手抚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开始给我们讲故事,讲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古人怎样用功读书,什么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寒门立雪等。不过最后一句总是离不开“现在不好好读书,只能穿一辈子布鞋。”那一脸的郑重其事,烙印一般镌刻在我的脑海。其实那个时候,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觉得穿布鞋也没什么不好,后来长大几岁,才逐渐领悟其中含义。
       1979年春天,祖国进入大时代的变迁。在一个暮春的早晨,我目送张老师登上返城的汽车,车窗边,她探出脸,朝我笑着说,要好好学习哟,神情仍是那么专注。这一年,我升入重点初中。考进中学,不仅是对自己成绩的检验,也意味着新的学习即将开始。中学的第一个年级,我的学习状态很好,成绩在班级遥遥领先,乐与同学一起泛舟学海,一起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握着笔飞快的演练题目。可是,自从和高年级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搭伴玩耍后,成绩节节下降,甚至自编理由请假旷课,就差没有逃学。
       一次上课时,语文老师直接点名批评我的旷课行为,说成绩好不代表永远都好,并嘱咐同学们谨记我的教训。我没想到老师竟当众揭开烧不开水的水壶,心里感到特别的难过,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经过这一次,老师满以为我会从此脱胎换骨,可我没有如他所愿,反而变得越来越任性、放肆。班主任找到父母聊天,说我本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写的作文常在班上作为范文阅读,如果再这样下去,这孩子可惜了。面对老师的关心,我不屑一顾。父亲无情地扇了我一耳光,我生气地甩门而去,冲进漫天的雷雨中。
       读书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点一点消失在懵懂的时光里。我幼稚的童颜早已凭添青春的色彩,喜欢把自己装扮成电影《开枪,为她送行》里的演员马晓伟形象。尽管赶不上马晓伟的英气,但也不失其儒雅的小生韵味。我知道这是虚荣心在作祟,幻想成为大众的偶像,现在想来,着实可笑。母亲觉得我真的长大,在我耳畔轻语,不要太招摇,要学些真本事,你一个农家子弟学什么不好,偏做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儿。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老实很多,一个人静坐在房间,装腔作势地捧着过期的报刊杂志。那些大部头的书,看不下去,翻得变皱的杂志无非是电影画报和大众电影。父亲说我无可救药,奶奶说这孩子不知着了什么魔呢。担心的奶奶请来村里仙姑老太给我治病,被母亲断然拒绝。
       夜晚来临,灯火昏黄。我在隔壁的厢房里,突然偷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对话。父亲主张送我出去继续求学,母亲虽未反对,但不觉间说了一句,这又得不少开销吧。此后,我再也没听到父母的声音,房间里很安静。我不知道应该庆贺还是沮丧,反正在第二天的清晨之后,照常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一年,我已经18岁。这个年纪,说远些,历史上已经有人称帝入相,统领千军,治理国家;说近的,身边许多青少年以优异成绩升学或者跨入某领域崭露头角,青春对于他们来说,像春天盛开的油菜花,到处弥漫着芬芳。而我却辜负着亲人和老师的期望,犹似一个不惑仔浪荡街头,在无所事事中数着日子。后来受一部电影的影响,我恋爱了。路遥的小说《人生》经由导演吴天明执导,全国上映。八十年代中期,看电影无疑是除读书之外的唯一精神食粮。
       乡电影院,离村庄三华里的路程,途中隔着一条河,有渡船迎来送往。不过渡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夜间过渡的,必须在10点钟前赶上最后一趟,否则概不接送。那天晚上,我偷偷去叫村上的同龄女孩阿秋去看电影《人生》,阿秋开始不同意,我就站在她的窗前喊她,声音越来越大,她怕时间一长,惊动了哥哥,就勉强同意。电影院里,宽银幕式播映着“高加林和刘巧珍”坐在溪水边谈情说爱的画面,画外音民歌“上河里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的清脆调子,激荡着我的心房。黯淡的影院,借着银幕的光亮,分明可以看出阿秋脸上的羞涩,我本想牵牵她那纤细的手,望着她的样子,竟改变主意,将手收回放在膝盖上。电影将至尾声,阿秋开始不安起来,站起身就要走,说太晚了,没渡船回家。我说,来得及。阿秋说,刘巧珍都要嫁给马栓了,还有啥看头呢。
       阿秋扎着两根黑黑的粗辫子,笑起来甜甜的,文化不高,读到小学三年级,稍比刘巧珍强点。和她第一次并肩坐一起看电影,也不知算不算恋爱。还记得那晚我吃了些苦头,因为看电影的人很多,渡船搁浅在岸边,撑船大爷叫我们淌水上岸,跳下船时,阿秋不慎摔倒在水里,衣裳浑身湿透。我搀扶着她来到岸上,她却哭了。她自言自语地反复着一句话,我这样子咋回家,咋回家啊?我像犯了很大的错一样,无所适从。几分钟后,还是阿秋提出来让我赶快回家拿我姐衣服换上。我姐陪我一道来到河岸边,带阿秋在黑暗的树林旁换上干衣裳。当晚,阿秋睡在姐姐的房里。
       三个月后,我与阿秋的恋情开始明朗。父母说我早恋,坚决反对,理由是我上面还有哥哥和姐姐尚未成亲,不能大麦没割割小麦。就这样,我和阿秋的恋爱被搁置在民间的俗语中。年青的我不懂得伤悲,仍旧像往常一般欢歌笑语,或许女孩容易受伤,阿秋背地里流过几次眼泪,也通过我姐姐递过纸条给我,以传达她的真爱。
       青春不只和恋爱有关。不久,我去了安徽师范大学政教系研修法律。父亲说,学法律是一门实用技术,即可安身,亦可立命。走上工作岗位后,觉得父亲的话并不完全正确,法律原是制度的需要,更是解决社会矛盾的一杆秤。回到家里,与父亲探讨当下的法律热点,讨论最后总是以一方退步结束。过后,父亲严肃地告诫我,年轻人切勿太锋芒,否则伤人伤己。
       曾经在某机关供职,部门领导虽对工作很严,但为人却很小气,喜欢以位居尊。有次,我连夜做成的文件资料,第二天交给他看,他居然为一个字和我较真起来,说我用字不准,用词不当。当时我也不客气地说,你去翻翻词典吧。就是这句不痛不痒的话,竟刺痛了他的某一根神经,顿时沉下脸说,你真不谦虚,难道你就一定对吗?我没再跟他争,想给他些面子,可是他不依不饶,我就气愤地扔下一句“真没见过你这样的领导!”。一周后,我离职而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背着一包装满书籍的行囊,毅然登上去往海南的列车。环顾站台,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宛若一株浮萍,孤立水中。喧嚣的站台,在我眼里是那样的冰冷,一切都不属于卑微的生命,能够留念的惟剩下一丝牵挂,对父母的牵挂,对兄弟姐妹的牵挂。
       三亚的天空,明丽、蔚蓝,像一片彩色的蓝宝石将这个海边的城市全部罩住。这里的气温明显比内地高出很多,脱下身上的冬装,仿佛身在另一个世界。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新奇之外,首先考虑的是怎样谋生,景色再美,乃是别人的天地,我想的最多的是如何进入角色。
       这时的三亚正在开发,路边尘土飞扬,轰隆隆的挖土机吞吐着铁脖子,忙忙碌碌。操着各地乡音的人们,揣着梦想在这个不起眼的城市穿行。我想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赤着脚而来,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双皮鞋。终于,我觅到一份广告文案工作,起初还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总也挺赏识和器重。可是自从在一次公司举办的联谊上,结识了一个自称广告业内的精英开始,就觉得那双锃亮的皮鞋在不远处灯火阑珊。她是湖南株洲人,能说会道,讲一口流利的国语,声音甜美悦耳,着装得体,气质优雅。她怂恿我从公司独立出来,三亚广告正在兴起,何不出来自己干。年轻的生命怎能禁得住如此的煽动,心动不如行动,办理完公司的交接,老总的眼睛充满疑惑,我想其之所以疑惑,可能是因为我走得毫不迟疑,一副誓不回头的样子,突兀地让他措手不及。
       然而,一年后的某个清晨,我揭竿而起的那面旗帜,突然在无风的上空倒下。纵使我怎样顽强,也无法接住。佛说,自作,自受,共作共受。我虽有自求多福思想,却无背叛泽我者之心,更不行损人利己之事,老天为何总是作难一个卑微的生命,芝麻大的公司顷刻间崩塌,株洲的女精英瞬时离我而去,连最起码的收获爱情的念想,也在一夜之间成为泡影。沉重压迫着我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千回万转的滋味真是说也说不出,好像晴朗的日子,忽然来了暴风和急雨,把一切都烦乱了。躺在昏暗的房间,望着顶灯,沉默中重新审视自己,竭力从孤星残月中寻觅青春的存在。      
       青春一点一滴地散去,我逐渐感到恐慌。我展开电视连续剧般的想象,思虑着我的青春,不禁无地自容,复杂的心情让我一脸漠然地站在原地,心碎的声音如落地的玻璃,一败涂地。这可能就是梦想破碎的声音,干净利落还不拖泥带水。小院里湿润的小草在雨中纯净的生长,内心稍感温暖。我只有努力寻找能够使自己坚强起来的理由,才不至于被现实的阵痛而溃不成军。换句话说,我不想过早地让尚未闪光的青春就这么落荒而逃。
       站在原公司的门前,手里夹一根劣质香烟,望着街对面竖起的写字楼、充斥着欲望和金钱的巨幅广告牌,和南来北往的人群,无数的人从我身边面无表情地走过,一个个行色匆匆。我就像一颗棋盘上被吃掉的棋子,扔在一边,无人理会,几欲走进曾经熟悉的大门,但自尊刹那摧毁了我周密构筑且不易攻破的堡垒。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青春稍不留神,便人事已非。我像一片无根的落叶,乡愁像瘟疫一样蔓延。我不禁想起家乡的父母,家乡的山水,家乡的那棵不老的桦树。如果能够,我宁愿选择离开,放弃所谓的抱负,可是愧对自己的那颗年轻的心,又如何平复呢。墨绿的叶滤去日光尚存余温,青春虽然落魄而落,亦可收拢悲苦,就像青春的歌声永远唱着,人不能太过自我,否则会受尽折磨,一个人要学会独自承受,尽管现实不太温柔。
       城市的街石很大街道很宽,可以随意地放大成一副美丽的图案。无论四季的轮回,总有一片青绿躲在城市的角落盛开。我相信青春没有地平线,只有转角。三亚的鹿回头,仿佛印证着我的命运,人挪活,树挪死,转角何尝不是人生的终极艺术。当我接到来自家里的电话,话筒那端母亲声音辛酸、低沉。她说,如果在那边不好过,就回家吧,我和你爹都很想你哦。我说,妈,我一切都还好,放心吧。虽然语气铿锵,但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全身而退。
       大东海岸边,海风劲吹着我的头发,我倚着一棵粗壮的椰子树,举目望向远处的海轮,心思如潮。汽笛声划破了寂静的天空,同时也撕碎了我灵魂深处的静默。风声急促,海涛翻滚。城市很重,脚步太轻,在厚厚的回音壁上,答案无疑是幽暗的归程。三亚一如既往地舞蹈着漂亮的身姿,我只是恰好路过而已。这时,太阳已经西下,我的瘦长瘦长的影子,早已被夕阳拖到城市之外。回到出租屋,亟不可待地整理行李,房东诧异地瞅着我,我付以灿然的微笑。
       连夜从三亚启程,一路上,只见黝黑的夜空透着蓝,宛如洗净后尚未干透的篮布,质地轻柔,水汽未尽。车灯射出的光芒柔和温暖,仿佛不在旅途,而是夜归的人恋家的眼,借着夜色与灯光,可见沿途草木丛生,村庄纵横。到了海口,已是凌晨四点。天亮后,我乘车至秀英码头,购买一张去北海的轮渡票。
       这些日子,思念总是与我冤家路窄,白天等月亮升起来,夜晚又盼着黎明的快至。我希望在此演绎的所有剧目永久谢幕,并伴着岁月在青春的底板上刻上一道道沧桑的痕,而慢慢陈旧……     
       谁说青春不可以沧桑,我的三亚旧事的沧桑,赵薇的《致青春》的沧桑。它将一生如影相随,不但揉碎心底的暗香,还埋葬曾经的所有不堪。好在它还可以用来怀念,用来祭奠。如果每个人都能主宰自己的青春,青春必然失去意义,现实中又能找到几个?如今的年青人,尽可以在法律限制之外做一些疯狂的举动,微信、朋友圈、一切的传媒资讯都将使青春彻夜无眠地放纵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的青春落幕在二十年前的中国南海,这个时间已经够长,完全可以长成一个大小伙或是一个大姑娘。如果把人生前三十年划为一个青春期的话,那么我已步入第二个青春期。青春啊青春,原来我一直都活在你的影子里,活在绿意盎然的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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