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一个村庄或一种生活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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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一个村庄或一种生活
这个在当地叫做“刘家寨老村”的村落,荒废已久。
秋季是一个由盛转衰的季节,但这里的一切植物都还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依然意气风发,恣肆狂傲。我感觉到了一种紧迫的气氛,它们的争夺极其残酷——它们争夺高度,都是伸长了细长的脖颈,掂着脚尖生长;争夺领空,企图伸出更多的枝叶,更大的树冠,占有更宽阔的空间;争夺地盘,一旦有同类立足,它们就蔚为壮观;争夺阳光、水分、养料,不断地挑战自身极限。它们都凭借各自的特长相互推搡、缠绕、堆积、淋漓地上演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和神情。它们们占领了村里所有的空地,侵入了所有的庭院,在残垣断壁上生根,在角落里兀自葳蕤;就是门楣屋顶也不放过,看它们谁能够捷足先登,谁能够临风而立,谁能够居高临下。
村子里的路已经没有了挣扎的痕迹,无论走到哪里,它们都在围追堵截。这里人迹罕至,它们经受了太长的寂寞,突然来了一群人,它们怎么不分外惊喜。它们用它们各自特殊的方式,营造出最热烈的氛围,比如拉拉秧总是要撕扯住你的裤腿,尽最大可能地挽留你,用手拉开它,你不会感觉不到它内心的实在。那些密不透风的小构树,总是用肢体向人们打招呼,要么抚摸一下你的头发,要么拍打一些你的肩部,要么横亘面前,你必须轻轻地用手推开闪身过去,有时它想让你对它加深记忆,它就突然象煽嘴巴一样再挥过来,若打在脸上,火辣辣的,若打在眼睛上,顿时天转地旋。酸枣树的情感更为细腻更为痴狂,即使如履薄冰一样也没能逃脱,酸枣刺尖尖的嘴巴悄悄地在肌肤上轻轻一吻,便是一道让人咬牙咧嘴的唇印。
植物成为了村庄真实的主人,主宰了村庄。
相反,虫子以及动物之类一定不欢迎,这是它们的生存的天堂,不管是黑夜或者白天,它们都可以自由出入,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人们唐突的到来无疑打扰了它们正常的生活秩序,侵犯了它们的势力范围,那些蚊子、更小的虫子攻击你时候毫无觉察,觉察时已经又疼又痒,它们的毒很可能从没有释放,蓄积得太多,效果更为明显。不知道哪一位同来的朋友毫无征兆地被马蜂狠狠地警告了一下,他人感觉幸运的同时心有余悸,害怕下一个被警告的就是自己。
沉寂的背后并不平静,虽然人们未必能看到它们,但它们能真切地看到了人们,潜藏在某一幽暗处打量着人们的一举一动。比如那些蚂蚱、蟋蟀纷纷蹦跳着入了草丛之后还惊魂未定。耗子们可能正在为过冬做粮食储备,躲在洞口处探着脑袋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个究竟。或许还有蛇,已经昂起了头,挺起了身子。还有蝎子,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正在熟睡的它们,高翘的尾巴随时待命。也可能一只黄鼠狼已经蹑手蹑脚地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而我们毫无觉察。一只似乎快要成精了的蜘蛛,往常没日没夜地趴在网上就懒得动,在我们快要来到跟前时它一晃一扭地逃离了现场,只留下一个喂牛用的草筛子一样的大网。人若不小心,也会误入网中。
不知道是主人的疏忽还是根本不在乎,或有人曾强行进入过,院门几乎都没落锁,要么敞开,要么半掩,有的已经没有了门,大都可以径自进入。有的房屋一部分坍塌,腐朽的椽子散落了一地,横七竖八。很多院墙趔趄着身子,快要倒掉的样子,有的已经倒掉,院落失去了屏障豁然大开。来这里的盗贼应该都是文物盗贼,懂得其中的价值,一个庭院屋檐的柱石不翼而飞,用砖头代替,木柱摇摇欲坠。一座看似完整的院落,土墙无规则地剥落,瓦楞散失,门槛缺失或者窗棂破损,就连笨重的青石板也无缘无故地断裂,或脱离了原来的位置……所有的组成部件开始涣散或错位。
屋内潮湿,粘腻得能沾掉鞋子,散发着浓厚的霉味。庭院深深,本来光线不足,植物掩映,愈加幽静。胆小的,白天未必敢独自一人来;胆大的,在黑夜里未必敢独自闯入;无法想象在伸手不见五指、雷电交加的风雨夜里是一种什么样恐怖的场景。很多屋里堆集着的各种各样物品:旧书籍、桌椅板凳、锅碗瓢勺、黑白照片、架子车犁耙木耧、纺车织布机、马灯煤油灯、木匠用的刨子凿子扑拉钻等等意想不到的老物件。应该还有很多,只是我们粗心没有发现。尘埃无处不在,没有人在乎尘埃的力量,它是那样的轻曼,那样的细微,几近忽略,但没有谁能超越尘埃的高度和重量,尘埃改变了世界,颠覆了一个世界,埋葬了一个世界,隔离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人们处于恍惚之中。
现代建筑与传统建筑有着根本区别。现代建筑必须要经过涂脂抹粉的修饰和填充,看上去精致靓美,富丽堂皇,一尘不染,却很容易衰老。它只是一种居住的空间,物质的堆砌,很难发现物质以外的意义。一旦破败,注定就是垃圾,雾霾,死亡,环境的负担。传统建筑是本色,材料相当简单,无非青砖蓝瓦,石块、泥土、木质而已,呈现的美是质朴的纯粹的内在的美,且能传承久远。传统建筑不仅是建造的房屋,也是用心经营的艺术,有着显著的文化烙印,区域个性或民族个性。传统建筑都是用手工完成的,来自雕琢打磨,不可复制,是打造者内心世界的一种呈现和释放,和打造者有着血肉联系,无法割舍的情感;对于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审美视角和内涵,每一个物品的里面,都融入了无法解密的故事。传统建筑有着岁月之美,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沧桑厚重,越能呈现倔犟的生命力,如古董一样,越久远越有价值。荒废之后依然很美——破败残缺的美、悲怆决绝的美,这种美的力量无比震撼,直击魂魄,一个人的狂傲、浮躁、虚荣、世俗在这里不能不沉默下来、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我的位置归属。震撼产生敬畏,人类任何一种力量,在岁月面前都不堪一击;任何一种伟大,在天地间只不过云烟。
刘家寨老村的规格超出了我的预想。河水把村子一劈为二,河东河西。
河东有一所很大地坑院,村里人叫做“八亩地坑院”;比两层楼都要高,在上面看下去如临深渊,在下面往上看蓝天猛地一下子悠远了很多。一部分坍塌,余下的依然完好,气势犹在,打扫一下就可以住人。古人做什么都是力求做到精致入微,比如砖缝,每一层的砖缝都是笔直笔直的,粗细均匀,根本看不到砖头凸出或者凹进,抬升或者降低,整体的砖缝就是一种优美的线条和图案;哪像现在,如果不是粉墙掩盖掉,很多不堪入目。
村里老人讲,八亩地坑院整体都是挖出来的,对于人工而言,简单的工具而言,一个家庭而言,这绝对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无法看到当年的过程和细节,但过程一定是极其劳苦的,那种劳苦让人吃饭时懒得洗手洗脸,睡觉了懒得脱衣服,躺下去就鼾声如雷。主人头上都生了虱子、身上长了跳骚。他们什么都不再关心,心无旁骛,只专注干一样事情,历时三个春夏秋冬才完成。我想,在地坑院建成的那一刻,他们一定认为他们的建筑是世界上最美的建筑,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世界上什么都能舍弃,唯独不能舍弃地炕院。我伫立在坑院当中环顾仰望,我看到的不单单是地坑院本身的美,也看到了一种创造之美、力量之美、生命之美。
河西的庭院几乎都是几进几出,布局结构都有独到之处,木质未必是名木,但完全能够称为才,做工也很优良,门窗的造型,雕刻的图案绝非一般工匠的水平。大块石材对于一般家庭来说是一种奢侈,一些屋檐下和院子里还铺垫着大块的青石板。显然,这样的村落需要旺族、很多殷实的家庭经营多年才能够完成的。岁月是一个空泛虚无的概念,在这里,岁月是实体的,看得见摸得着,一段岁月对应着一段历史缩影、一段世事沧桑。
比如一个正房屋顶上的八卦图,八卦是先人们研究自然万事万物之间的事理关系、遵循的法则,博大精深;把八卦图案安放在这里,我觉得是比其他任何一路的神仙都理智,却又无比敬畏。八卦图现在其实是看不到的,被一大块类似于石灰膏的涂料覆盖了,补丁一样,很不和谐,只会让人以为是因为房顶漏雨修缮的痕迹;是一个有心的文友通过细致地观察才发现的。院落还是那个院落,岁月的不同,院落的主人变了,用途也变了,八卦图便有了这样不同的命运;八卦图有多少人研读它,研读了多少岁月未必有人能够真正地读懂,包括作者自己。这所院落最后的名称是刘家寨学校,院落里承载了一个家族的悲喜荣辱,也曾盛开了一个个少年纯真的梦想,也见证了社会的变革、时代的暴风骤雨。
一些老树会突然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老树真的很老了,瘦骨嶙峋,树皮炸裂;一颗老树中心空了,成了半环装,能钻进去人;一颗老树的枝干全部干枯腐朽,有的已经断掉,但仍然在干枯的树干上努力地生长出纤细柔嫩的枝条。老树是村庄生息的图腾、庇护神,老树在一切都在,几代人的记忆因为老树而温暖。它在守望,守望前人的某个美好愿望开花结果,守望后人安居乐业。
让我分外惊喜的是,在八亩地坑院上面我看到了一颗老枣树,我喜欢吃枣儿,确切地说吃甭脆崩甜的枣儿,可能,我还没有衰老。枣儿已经谢过,余下的大都是极品,散漫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眼睛睁得枣儿一样大,眼珠子里只有枣儿。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这样的枣儿,是因为很多年我没有上枣树了,那天儿时的性情被点燃,再也忍耐不住,我攀爬而上,不及儿时健捷,却有儿时不及的辨别力,摘的几个枣儿个个嘎嘣嘎嘣的脆,本本真真的甜。我想那天老枣树一定会笑的,就象裂开的枣儿。
村里还有石榴树,柿树,都种在了我的心坎上。它们都是未来的老树,最后的老树。
刘家寨的先人们早已作古,我们无法相识,无法面对面地交谈,但一点儿也不阻碍我们深入地沟通了解,语言便是刘家寨的老村——一种立体形象、沧桑厚重的语言,从这些特殊的语言当中我读懂了他们,他们在若干年前似乎也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很多处置与和我十分吻合,似乎就是按照我的理念打造的,并欢迎我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到来;事实上我真的来了。
在村口处的后墙壁上有介绍刘寨的文字,其中第一句就是“以耕读为业”。 耕读是国人传统的一种生活方式,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曾经有多少的先人以耕读的生活方式劳作生息,忙碌充实,释然淡定,卑微而又自尊;只是有的人认知到了,有的人未必认知。古人的人生境界其实比现在的人们高出了一个层次的,以前物质那样匮乏,生存相当艰难,而他们依然无怨无悔,耕读其实也是国人的一种信仰。历史上造就了那么多的的隐士,绝非偶然,莫不是对耕读的最好解读。隐士不是孤立的,一定有适应他们生存的环境,一定有更多的人以他们为楷模,只是没有他们出名罢了,不为人知罢了,属于真正的隐士。
我的理解为:耕是体力,读是脑力;耕是辛苦劳作,读是诗情画意;耕是物质,读是精神;耕是现实,读就是理想;再深入一点,耕就是入世,读就是出世;耕读组合是多么的务实和浪漫,耕读的人们是多么的务实和浪漫。刘家寨的先人们在这样的家园里耕读,是多么地令人羡慕和向往。
刘家寨地处洛阳城北十几公里的邙山之中,邙山不同于穷山恶水,黄土层深厚松散,适宜耕作。邙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山,邙山无闲土,是一座文化高山;无数的帝王将相、名流雅士长眠于此,北魏孝文帝的长陵就近在咫尺。白天耕作,夜晚读书,耕作枯燥了,读书来丰富,读书乏味了,耕作来充实,读书没有勉强,能仕则仕,不能则书香门第;出则繁华的洛阳城,入则恬淡的田园;站在邙山上看春去秋来,读历史烟云、品世事沧桑,一定有一番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们经营的不仅仅是一个村庄,而是在经营一种生活,他们想要的生活,他们是多么地幸运,他们实现了,以真实地生命谱写了一种生活的真实。
这样的人生理念在今天也未必绝迹,虽然有更多的人们自住或不自主地抛弃乡村,更多的人们诅咒黄土地,但我坚信依然有人在追求这样的生活,哪怕很少很少,因为只有这种生活才适应他们。他们可能是愚钝的浅薄的,但一点儿不影响他们更清醒更深刻地感悟到什么是真正的人生真谛、生命真谛。然而,他们未必有刘家寨的先人们这样幸运,比如眼下的刘家寨,他们的土地正在被急剧膨胀起来的城市一点点地蚕食,废弃的老村前途未卜,岌岌可危,一定有人欢喜,一定有人沮丧。
我不知道当我再次来到这里,还能不能在村落里行走,再一次通过村子里的某一个院落、某一块砖瓦,某一扇门窗、某一颗老树、某一个尚未发现的事物或碎片来聆听刘家寨先人们发自内心的教诲,让我终生受益的深情讲述。
回去之后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刘家寨的人们开始保护老村了,他们开始对外宣传,上报材料,试图引起社会上和政府有关部门的关注和重视,用意很明显,能够开发成旅游景区是最好不过了。这当然是好事情,祝福他们。
但我还是有些疑惑,刘家寨老村真的被修缮起来,或开发成旅游的传统村落,与原本的村庄是一样的村庄么?就是成功申遗,原本的生活就能够得以传承了么?所有的意义和内涵,彻底发生了质的变化,绝对不是同一个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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