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雨落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拉着来福走过大吊桥,路边整条街的绿化带用绿色帆布围起,去年夏天是西岸,今年是东岸,总之一直都在拆了建建了拆,忙忙乱乱。楼房前的一排店铺统一镶着大小相同的牌匾。
一家名叫“蓝胖子”的小饭馆门前摆着个煎饼摊儿,旁边两张小桌上放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碗碟水杯,碟子里放着半张煎饼。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头发像食蚁兽,带着黑发卡,露出脑门儿,黑边眼镜后面的细眼睛懒洋洋的,穿条大花短裤,赤裸着上身,水洗过似的。他正在摊煎饼。薄纸似的煎饼贴在平锅上,前宽后窄的小扁铲转着圈儿轻轻铲,像瓦匠砌墙,又像在专心绘制一幅图画。端起,翻面儿,磕开一个红皮鸡蛋,转圈儿摊开。平锅边沿干净净的。我眼馋心痒,想吃东西了。“食蚁兽”痛快地答应着,殷勤问我要不要放一点儿辣酱。靠帆布施工围墙处有个二十出头的大个子在切尖椒,光着膀子,他的后背泛着健康的光泽。
摊煎饼的青年转身从地上的一只铝锅里拿出两块巴掌大的薄脆放在煎饼上,自豪地夸说焦黄鼓泡儿的油炸饼是他们自己做的。我不要辣酱,要来点儿新鲜的辣椒,切尖椒的年轻人把小案板搬到煎饼摊前,笨手笨脚地将绿辣椒切成小段儿,捏一点撒在煎饼上,说他们想包尖椒馅儿饺子,“食蚁兽”用扁铲不慌不忙地左右前后折叠,将煎饼铲进纸袋里,再套上小塑料袋儿,递给我。冬天里,这个摊位只有一男一女在小屋窗口卖牛肉馅饼,现做现卖,香味儿飘出去很远。此时那个胖胖的女孩黑牛仔短裤白T恤,食客似的站在桌边瞧热闹。
毫无征兆地,天就阴了,斜风细雨瞬间潲来,雨丝飞进眼睛里。
小伙儿看看天,招呼着开始收拾东西。我拉着来福继续往前走,并不着急,新疆餐馆卖馕和烤羊肉串的肥胖的老板娘穿着盖住脚面的长裙,搭着头巾,不动声色地坐在房沿底下观望,像尊泥胎。路边摊贩都在紧忙收拾货物,卖菜的小胖子头发上沾着片菜叶,用手呼啦一下,立刻脏兮兮成了花脸猫,他抖起一块塑料布往三轮车上堆挤的茄子土豆上盖。卖廉价服装的女人慌慌张张地卷包袱,一只黑狗从我身边踢踢踏踏跑过去。
我相信随遇而安是一种懒人的智慧,不过是换个地方看风景,遇见不同的事物,就像不期而遇一场骤雨,赶上一幕悲剧。雨如细线般洒落,我眯着眼站到近处烟酒小店檐下避雨,来福紧跟着。忍不住拿出煎饼凑过去咬一口,觉得在吃一朵花儿。低头问来福吃不吃,她扭头看别处,却用眼角余光瞟着我,没有肉她是不吃的——这个狗东西。
抬眼看见斜对面小区里,苏师傅迈步走出,头发雪白。苏师傅是教我打太极拳的教练,我已经好几天起晚没赶上打拳了,现在又是个贪吃鬼,这形象一定会挨骂——急忙拉着来福狼狈地向远处跑去,顺手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拐过路口,回头看,苏师傅已不知去向。这才松了口气。好笑自己像个逃学的孩子。静雅居茶馆高高的门楼前站了几个年轻人望着街心。找一处干净地方坐着,来福躲到我身后。
雨密集起来。地上汇集起无数的小气泡儿,不停地朝一个方向赶去,倏然灭了,又有新的泡泡鼓起来,紧紧跟随,仿佛去赴一场盛宴,又似乎一生只为这一瞬,雨线落下弹起,花开花落,敲锣打鼓地赶场而来。整条街的槐树一任风吹雨打,槐花似乎比树叶还要多,不停落在雨地里、汽车上,碎金子似的。
嘻嘻哈哈的年轻人似乎在商量怎么离开。一男冲到马路上停着的汽车旁,打开车门招呼同伴,口里喊着先送女孩回去,三个女孩打着花伞顾盼巧笑,很快钻进车里,一蓬水雾开走了。又有一人带着头盔三步两步走到路边摩托前,不慌不忙穿好雨衣,毫不在意地跨上湿座位,哒——行远了,消失在雨雾之中。一辆汽车驶过来停下了,试探着泊车,有个穿紫色工装的女孩,摇着伞姗姗而来,将三角形障碍物移开,和车上下来的穿绿裙子的女孩,笑着从我身边走上台阶,迈步进茶楼。这是一座老式建筑,门楼上部雕刻着精致的花纹、仙鹤、瑞兽、八仙。两只六角形宫灯上绘制着西湖山水,古装人物,牌匾似乎是名人题写 ,落款看得清“冠军”二字。
恍惚间,水花起落映出旧时景:一群孩子赤脚蹚水在雨地里乱跑,地上雨水汇成小溪,我把手掌当雨伞,挡在眉头望灰蒙蒙的天空,看燕子在雨里像雨一样飞过——但是,今年春天燕子似乎没有来过。倒是去年秋天看见几百只小燕子落在对面的土墙上开大会。我有多久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了?就连来福也改变了不少,幼时最爱在下雨天疯跑,现在,她六岁了,只是安静地坐着,推着都不肯钻到雨里去……雨伞曾经是多余的物件,几何时,出门带伞成了习惯,遮阳,防雨——太拿自己当回事,保护得太周到,谨小慎微,反而失了乐趣,清凉的风拂过面颊,不修边幅的热情早已消磨殆尽。
不久,雨停了,天边现出一道彩虹。我站起身往回走,来福亦步亦趋,地面上无数条小溪渐渐消失,茶楼前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避雨,停留,说笑……
小区门口有个女人在卖花儿,葱郁的绿萝吊在三轮车把上,大大小小摆满了芬芳的茉莉。浓浓的小花朵星星一样点缀在绿叶之上,其中一盆,旁逸斜出,别致的有些另类,一只桠杈像翘起的兰花指,四朵盛开的小花,还有一朵含苞未放。凑近了闻闻,很香,热烈而不张扬,就像这个季节。
一时心血来潮买下这盆茉莉花,放在窗根儿的空调室外机上吹风。想着多留住夏天的一些记忆。隔了没两天,将开未开的花蕊无缘无故掉落一地。疑心受了夜风侵袭,只得将花盆端到水池旁,方便每天洗脸时洒水,今早惊喜地发现又长出新的花蕾,窗台上残存的干花成了土黄色,精巧的花形层次分明,如微型的玫瑰,捡起一朵闻闻,嗯,还有馨香好味,像今早遇见的苏师母。苏师母是苏州人,她家乡的茉莉花园一望无际,她曾经是一位纯洁的采茶少女,将茶叶和茉莉花放到一起熏蒸,芬芳的茉莉花茶浸润了少女的青春岁月。昨天苏师母熬了荷叶粥,她把蒲扇似的荷叶盖在米粥上面,米粥变成翡翠,晶莹剔透,清香可人。
来福却是个不爱花儿的,她两只前爪搭在窗台上,仰着脑袋吃花叶儿,一盆儿薄荷让她啃秃了,又抻着嘴巴够茉莉,洁白小巧的茉莉花落在台子上像婴孩一样无辜。忽然就生出怜惜之心,抱起来福离开……很多改变都在静悄悄地开始和结束,就像怕狗的我养了一条狗,不爱花的人攒了一大堆盆景,喜欢胖子的人偏偏胖不起来,从前的理想,忽然成了笑柄,我诧异地发现,今夏对鲜花的热爱,与渐渐衰老的心情有关,愈热爱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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