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几则

微末

席间偶尔听有人抱怨，说“我对他那么好，他却这般对我”之类，心中暗自惋惜。人对于所爱人事，总是倾情相赠，不留余地，以为给对方越多越好。却不知感情也是一种压力，甚至于负担。既是让人难以承受在先，复又指责对方辜负自己，实在是有些不明就里强人所难了。
古人说“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是教人学会感恩，懂得回报。但回报也有限度，点滴之恩涌泉可报，若是涌泉之恩，那该当以何为报？怕是只能削骨相赠了；若削骨相赠还是不够，那只好来世再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了。只是此生未知，何以来世呢？付出的人只管付出，并不管对方想要与否，是件简单的事。要是对方压根不愿接受，或终于承受不住仓皇逃避，岂不违了初衷？再如电影中“他付出了百分之百，就要收获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行”，这般的要求对等又如何保证？也许最终是要因爱而成恨了。
少时读李敖白话诗，里面说“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总觉得不对，总觉得当如“爱意深得深得恨不得互为血肉”才好。只是等到血肉模糊时，才明白感情也是一种杀戮，越是亲密越会有伤害。情到浓时情转薄，就只能悔恨当时恁多情了。
所以种种人事，不若只以微末情分待之，因为不奢不逾，所以不期不求，无需对方回报；即使被忽略遗弃，亦不觉可惜。如此畅阔，于人于己都是好的。



某日

陈慧娴的《千千阙歌》是一直记得的一首歌，有淡淡的凄凉和浓郁的感伤气息。里面提到的“某天”这个词，尤其令我喜欢。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当风声吹乱你构想……”舞台上的华丽女子，眼神忧郁，姿态恣肆，红唇如烈焰，声音里却满是忧郁和沧桑。那歌是有故事的歌，那人是有故事的人。台下人声欢呼涌动如潮，但真正能听懂的人一定是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那“某天”只应是平凡一日，在遥远或并不遥远的未来，不期待会有怎样的故事开始和结束。那一日只应属于回忆，即使是时光斑驳破碎，物是人非，也必定有雨点风声提醒你曾有过的欢爱缱绻。即使是已经老得忘掉了自己，也必定有清脆童声的呼唤推开心扉，有一个名字从沉睡的湖底浮起。尘封的记忆突然揭开，如一壶老酒灌入肝肠，内心的钢铁寸寸融化，瞬间化为热泪。
那一日旧情耗尽，只剩灰烬；那一日没有未来，不值得憧憬。



绝境

路途若有尽头，该是什么样的终点。花朵开到最后，难免会红消香断。
站在岔路口，总要有抉择。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必然要走不同的方向。一路前行，或跌撞，或匍匐，或走得风平浪静，或风雨泥泞；而到云开日出时，却不一定会是梦想的彼岸。错误的方向通往的也许是绝境，仓促之间发现当日的选择多是盲目，无论心甘与否，总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你裹挟于此。
往前走已不可能，往回去亦不可能。现实的境地若迷雾重重，至少会令你有所希冀；也可能一览无余，直接就断了希望。相信柳暗花明的人不是单纯怀有幻想的人，而是执拗于相信幻想的人，但幻想不同于现实。你当然可以挣扎，想扯下身上的层层束缚，但这束缚都是贴着身子的，每撕扯一下，就是一层血肉；而这诸多束缚之中，时间几乎是最冷漠的敌人，它似乎从一开始就断绝了后路，甚至不给你回头看的机会。
相爱的人中间隔了无法逾越的鸿沟，越挣扎着妄图翻越，痛苦就会越深。绝境前默默伫立的人，不再轻易倾诉，他内心的痛苦，言语无法承担。
有时你看见古井不波的人，也许早已曾经沧海。他对于这个世界，其实是无话可说。



深渊

于草木而言，时间是向外的，一圈一圈，画出规则的年轮。
于果实而言，时间是向内的，一点一点，收缩为干枯的果核。
于山川而言，时间是向上的，一步一步，高过从前的脚印。
于你我而言，时间是向下的，一寸一寸，陷落成无尽的深渊。
当日在平地上一起玩耍嬉戏，转眼间竟各自置身于不同的峰峦之上，眼前或苍翠蓊郁，或乱石耸立；背后却是一道天然的悬崖，将你我阻隔。时日越久，人群越远，越觉得孤独，越有高处不胜寒之感。而那悬崖之下终年云烟缭绕、暮霭沉沉，偶尔有怪鸟哀啼蝙蝠盘旋，提醒着我们的蹉跎和失去。
总有一天，我们从衰老的峰巅沿着斑驳的台阶攀爬着下来，只身穿过时光的深渊，回到最初的地点。那里堆满了岁月的沙子，而在沙子之上，是那些年月中被我们抛弃或忽略的东西，它们仍旧安静地呆着，在成为灰烬之前，等着我们再次拾取。
也许我们还能遇见彼此，在岁月苍茫中相视而笑。也许只是一个人独自呆在那里，即使大声呼唤，也只有遥远的回声。



寂寞

仿佛置身于一片凉薄的虚空。没有来路和方向，只如云朵般柔软和漂浮。即使抓住了什么，也是两手空空，像做着一个无始无终的梦。仿佛心有所待，等所有的时刻静止，梦中醒来，世界将会回到最初的真实。又仿佛无欲无求，继续如云朵飘散，滑向不可知的远方。
也许本应有一丝疼痛夹杂，为周边偶尔的喧嚣肆无忌惮的刺来，却又觉得一切没有缘由，与人无关；也许本应有一丝悲凉浮起，如一层薄雾，将自己隐匿隔绝，却又不肯承认那种空洞；也许需要的只是一丝安慰，在触手可及之处，但那云雾始终缭绕，不见有阳光出现；也许只剩下一丝淡然的苍茫，有细微而苍白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和地点袭来，突然如潮水，亦无法轻易将它赶走。无论做什么也都只是徒劳的抵抗，很快又会悄无声息的投降，将最后的叹息湮没于海底深渊。
也许应该去喜欢它，就像从太空中遥望孤单到令人窒息的星球，然后从时钟单调的脚步声里听出蓝色的音乐来。
但那音乐的旋律一直抓不住。它让我记得，却不愿我说出。



棋子

有种感情如车，喜欢直来直往，快意恩仇，仿佛从来不滞于物，不怠于心，永远都如云朵般潇洒飘逸，有无限魅力。偶尔陷落，也可以自我调整，随时抽身而去，令人倾慕向往。有种感情如炮，厚实凝重。既可锋芒在外吸引注意，也可深藏隐忍厚积薄发，进时可凌空高蹈酣畅淋漓，退时可全身而走不留余地，令人放心。有种感情如马，喜欢在一些细节上辗转腾挪，善用心思，随时制造意外；就算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也可以穿梭进退，游刃有余；常给人柳暗花明之感，令人惊喜。有种感情如士象，寡淡无味，但能自我恪守。因为不懂变通，所以时时被约束。虽奔波劳碌却无成就，在一成不变的轨迹中被反复磨耗苑囿，令人乏味但安心。而最让人倾心或惧怕的，是卒。一开始，就断了退路。一开始，就无法回头。无论如何左冲右突，结果都是一样，当它交出自己，便如飞蛾扑火，一往无悔。
没有人可以在感情中做将帅，正襟端坐，不见悲喜。那种安稳妥帖滴水不漏的感情，不是感情，只是感情的标本。



爱过

你也许这样爱过一个人：你心里只想着她，吃饭、走路都一样，哪怕看着路边的水果摊，也能想到她。你渴望时时刻刻都和她在一起，总觉得一天的时间太短，连睡觉的时间也觉得奢侈。你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嘴巴除了说话，就是用来亲吻。情话要说到无数遍，才觉得稍微足够。你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除了她，世间再无声音和色彩。因为这份爱，你变得盲目而沉溺，无可自拔也不愿清醒。
你是否可以这样爱着这个人：一起吃饭，但各自吃各自的，几乎不说话。你喝茶、读报、浇花，她收拾、打扫，偶尔说话，也只是淡淡的回应。散步的时候最多并排，并不牵手，走的很慢，却不为周边的景色长时间驻足。一起看电视，你选喜欢的频道，她坐在一旁，但并不要求换台。除了在一张床上睡觉，几乎就像是一对很熟悉的人而已。
这之间隔着一条时间的河。从此岸到彼岸，似乎只是转瞬之间，这个人已从青丝到了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