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美铃全集》 译后记

    2013年，那时候我热衷在博客写一些零碎，也翻译少量的日本诗歌，有一搭没一搭聊作自娱。有一天，不知是逛到哪里，就看到了金子美铃。当然是很少的几首。2013年8月13日的QQ说说说：“开始翻译金子美铃，有感觉，在网络上翻天覆地找原文”。说是“翻天”，其实连墙都没有翻，也不晓得翻。因此，拢共也就出来三十个不到。
    2014年，一年我都没正经译东西。可是2015年的七八月里我又开始想金子美铃，其实很可能吧，就是一直没放下。十一月头上，有一天晚上我坐在被子里，翻了墙东看西看，突然就啊地叫出来，啊啊着一掌拍下去，我看到的，是一个就叫做“金子美铃”的干干净净的网页，里面有她的全三卷，522篇（其中10篇为遗书和评等）。
    啊完了，突然觉得好像，怎么可以这样奢侈啊。然后这么个网页，眯着眼把个鼠标滚来滚去不忍点开篇目，就像小时候八月半妈妈刚焊出锅的大圆麦饼，吸哈吸哈在手里捧着颠来倒去，舍不得吃；用新稻草穿了，捧着闻闻香，拎着走来走去，还是舍不得吃。可是毫无疑问，看到全集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我会完成它。这是一件根本无需考虑，也用不着下决心的事。

    金子美铃（kaneko  Misuzu），（1903-1930），出生于日本山口县大津郡仙崎村。其姨夫上山松藏家，开有一家叫做上山文英堂的书店，金子美铃那时候还叫做金子照，金子照的父亲金子庄之助，在金子照两岁的时候出任了上山文英堂中国营口分店的店长，可是不意于第二年（1906年）死在了营口。关于死因，前些年的说法是被杀，近年的考证偏向于急性脑溢血。1907年，金子照的弟弟正佑过继给姨夫上山家做养子。1918年，姨母去世。其后金子照的母亲与姨夫再婚。金子照也在女子高中毕业后，在20岁（1923年）的时候去了位于下关的上山文英堂工作，并开始以金子美铃的笔名写作投稿。1923年9月，其诗作在《童话》、《妇人俱乐部》、《妇人画报》、《金星》四杂志同时发表，引起诗坛反响。其本人则被当时的编辑西条八十盛誉为“年轻的童谣诗人中的巨星”。
    顺便说一下，这个上山文英堂所在地的下关，即是“中日马关条约”的签署地马关。也就是说，这个下关其实是一个地理、文化位置的特殊之地。
    1926年2月17日，金子美铃同上山文英堂店员宫本启喜结婚，同年11月生一女。宫本因与弟弟正佑关系不和，又受店主上山氏的冷遇，继而自暴自弃，在男女问题上极度不检点，同时又禁止金子美铃的写作及通信，更使金子美铃感染了淋病。1929年，从夏到秋，金子美铃誊清了三册文稿，贫病交加中，1930年2月与丈夫分居，2月27日离婚（手续上未生效）。金子美铃要求女儿的抚养权，其夫一度答应后又反悔。3月9日，金子美铃独自去下关一个叫“三好”的照相馆拍了遗照。3月10日，在上山文英堂服安眠药自杀身亡。
    从20岁到26岁，短短几年间，金子美铃完成了《美丽的小城》、《天上的妈妈》、《寂寞的公主》三册计512首，其中公开发表的未到二成。1982年，经儿童文学学者矢崎节夫不懈的搜集整理，三册以手抄本形式湮没在漫长岁月里的诗集，才得以问世并重放异彩。

    所谓无知者无畏，懵懵懂懂，我就开始了。我给自己规定的量是每天不少于三个，这样，我才有可能在半年内完成它。确实，后来看到的斯特兰德的一句话也印证了我最初的恐惧。（“因为要翻译，一个人就必须停止存在”）  白天本来就不是我的，它是工作的，只有到了晚上，我才是金子美铃的。
    常常觉得自己是走在异乡的街头，也或者是小时候的日暮的荒野，我一脚进去，苍茫和很大的无助就唰地围拢来。可是硬着心肠更往前走，就会有惊喜，有会心从天而降，景致一点一点清晰，一点一点，我去成为她。不管白天多么混乱繁杂，到了这里，世界就慢慢沉下来，变成一天星，一地花。
    我得承认，翻译第一卷的时候我看到更多的是表象，比如景致，比如情趣。可是译完第二卷回头重看第一卷的时候，我觉到了很深的不安：如果说这些诗是花，那么生长它的又是什么样的土地？
    是的，生长这512首诗的，是一个大的时代，是一个有天灾（1923年关东大地震和火灾）的暗灰的时代；生长这512首诗的，也是一个小镇，一个有童话、民谣、戏剧、宗教、有各种传统节日，也有电影、魔术、西洋镜等泊来文化的，有风有雨的海滨小镇；生长这些诗歌的，更是一个失怙、清贫、温凉的家庭，一个在不幸里面的，朴素明亮的灵魂。
    出了蕨菜样子的云/ 天空的里面 春天来了啊/ 我一个人看天/ 一个人就 打了足拍子了啊//一个人打足拍子/ 一个人就 笑了起来// 一个人笑起来/ 谁也一起笑起来了啊// 枸橘篱笆发了芽/ 小路上也有 春天来了啊（ 《足拍子》 ）   美以及无处不在的，大到天地菩萨，小到骨头缝里的孤独…..
    即使是个体的孤独，即使这孤独的背景是风花雪月，我也并不认为金子美铃是风花雪月的；金子美铃的诗，也绝不是用了孩子腔说话，为孩子写的，或逗孩子开心的所谓童诗，虽然，她正是被叫做童谣诗人。实在的情形，仅仅是她有一颗孩子一样的干净的心。我想到《呼兰河传》。呼兰河畔小花园里的明亮的寂寞、自由无阻的孤独、穷苦质朴的人，从某种意义来说，《金子美铃全集》和《呼兰河传》一样，是同样的质地，同样的视角，展现的类似的大的民俗和时代。
    而我自己，亦在七十年代的江南乡下有过一个繁盛寂寞的好的童年。类似的童年体验，正是得以走近金子美铃世界的秘密通道。诗中出现的摸瞎子、打弹珠、抢四角、滚铁环、拍纸壳、折纸等等游戏，也正是七十年代中国乡下孩子的烂熟的把戏；至于朝霞星空、虫鸟花草，我所见的和金子美铃所见的，正是同一个的，尚未工业化的老世界吧；而鸭跖草、委陵菜、酸模、胡颓子、野老鹳草……这些老世界的老邻居，我想，我见着它们时候心里所怀的亲切，也正是金子美铃怀着过的吧。
    妈妈 妈妈 等着呀/ 非常非常 我很忙// 给马圈里的马 鸡舍里的/ 鸡和小小的雏/ 我去跟大家去道别// 要是能遇上昨日的樵夫/ 也想往山上 去一下啊// 妈妈 妈妈 等着呀/ 还有事情忘记了// 回到城里就见不到了/ 路上的鸭跖草 蓼花/ 那花 这花 看着脸/ 要好好记住它// 妈妈 妈妈 等着呀（ 《再见》 ）

    这个“南京玉”（玻璃珠子）一样透明的女子，（刚刚开头就中断了的，金子美铃记录女儿童言稚语的集子，正是叫做《南京玉》 ）要如何住在一个被污染的肉体上？
    她向往从神龛的小门进去，去走向一个被光明照彻的神的世界；向往在坟墓里，蚕蛾般长出翅膀，变成天使飞。因为有宗教般的对于美的向往，死亡于她，且是欢喜的吧。她全然不顾读的人的疼。
    蚕进去/ 茧的里面/ 去到看起来窄小的/ 那茧里面// 可是 蚕/ 很欢喜吧/ 变成蝴蝶/ 就能飞了啊// 人进去/ 墓的里面/ 去到黑暗寂寞的/ 那墓里面// 然后好孩子/ 长出翅膀/ 变成天使/ 就能飞了啊（ 《茧和墓》 ）

    我深知，好的译者是不需“存在”的。因此我试图在汉语上尽最大可能保留原文的本来面目，甚至包括词性、语序及格式。所涉及动植物，均根据原日语名称查询其拉丁名，再由拉丁名转换中文名。原诗中引用的民间故事及童谣部分，亦在译注中做了完整补充；另有相关时代背景和民俗学背景，亦在译注中作了粗略介绍，相信这些并非蛇足。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缘分让我遇见金子美铃（我遇到的，真的是“她”而不是她的“诗”），我知道我遇见的其实也不全是她，还是我自己。2016年6月10日的下午，阳光通透，我抱着春天时候友人从日本寄来的《金子美铃全集》，去楼下小花园给它们拍照。拍完了回来，把书放上书桌，突然泪如雨下。
    感谢一干友人，谢谢你们的鼓励和出力。感谢网络。（蹊跷的是，那个叫做“金子美铃”的网页就在快译完的时候突然不见了，直到今天，我一点它，出来的还是Not Found。）也希望读者指出谬误或欠妥之处。

    窗外依然大雨如注。双桥圩危在一线。


2016年6月26日-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