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是不喜欢别人喊她小四的,尤其是四后头还带个儿化音。那名字无论从谁的齿唇间吐出来,总让我想起旧日多孩子的人家以大二三给孩子起名。
为此我很正式的跟我妹——小四的姑妈谈过。跟我弟妹——小四的妈妈谈过。跟我妈——小四的奶奶谈过。事情一度颇有往好里走的态势,小四长第一颗牙的时候,多轮碰撞,公议出个结果,由小四的大妈——我老婆拍板定下了一个谁都认可的称谓:冬妞。
春节的家宴上,冬妞这个名字,气球似的,这个捅一下,那个杵一拳,在瓯盘上头飘,汤汤水水,酸甜苦辣各样颜色的湖,令那个名字带有春日不落的风筝的味道。春日的天空总要挂几只风筝的,那跟夕阳无关,跟群山无关,跟脚窝中渗出的春水无关。甚至跟扎挣着吐绿的树们也没啥大关系。人之初,是春日。名字,是远天上定着的那几只风筝,指着一只看,看久了,喜欢上。十一口人十张嘴此歇彼张,除了小四自己,以各自的理解喊着一个名字,冬妞,冬妞。凝土——土在手里颠倒着抟,成了范;铄金,一层金水浇铸在上面。
冬妞过了初三,冬妞过了初五,眼瞧着要进元宵节,一个岔音又钻了出来——那日冬妞地板上爬着,瞅见花布鞋,红的绿的,抱起就啃。将入口没入口,被我老婆劈手夺了。给花布鞋找寻替代物止哭亦属合情合理。“四儿,快瞧,有个蚂蚁。”
世界不是一下子乱起来的。由太平一点一点起鼓儿。挑破头两个鼓包,兴许能拍唬住让后头的都服帖闭了嘴。这儿冒一嗓子,那儿拱出一声,没有鞋底子拍,嚷着喊着,水塘上头连了片,蛤蟆坑就势形成。
“冬妞”在冬天里走着,忽然就雾散在某一天早晨。春天来了,“小四”也跟着复苏,仿佛一个埋在哪儿的宿根,让风踢一脚,慢慢摇动着身子冒出绿色那么心安理得。冬妞可能成了历史,很有可能成了历史。若干年之后,等我不在了,团在软绒沙发里的小四喂她的孩子吃百香果,不知道会不会想得起我,想起我为她的这个带有刻意意味的坚持。
人的一生都被名字陪着。甭管得自谁,祖父母,父母,还是算命的。那么古老的文字,跟新生命乍一匹配,总要鲜灵上一段时日,嫩,绿。嫩是颤巍巍挑着露水的藤尖儿嫩;绿是斑斑块块铺在大野的落茵绿。用着用着,欢喜劲就没了。变成一种必然的存在,两三个字的组合,配上一个肉身,就有了意义。往本子上写,让机器压进身份证,成为桌签戳在面前的桌子上。被老师喊,让长辈唤,同辈之间借了谐音玩笑。“王小凯是大王八”——男孩子被仿生。发现了,擦去,边上另写一行“王小凯是所有人的爸爸。”没让本主发现,一直就那么贴敷在墙上,跟着墙一起静默承尘。女孩子漂亮起来,有机会被刻上某一棵树,后边缀上一个狠狠的爱字,汁液淋漓,青气氤氲。随着树皮的生长,疤痕咧张,以一个不再疼痛的角度愈合,林声起伏,簌簌叶响,愈合的字随着树干轻微地晃动,蝉声轰鸣,此峰彼谷,名字被撞击被推荡——而女孩丝毫不知。
去晚市买菜,总要穿过一个树林。那是个公园的外围地带,满是树。犹若一个大湖岸上水汽饱满的外延植物带。树与树之间,停满了车,变成一个二手车场。树树之间的路,穹成自然的绿廊。绿廊的幽暗,被车子一次一次掀起,撞碎,那些幽暗憔悴疲沓,失了血的命似的,不拿自己当回事。从里面走,忽然觉着那是个坟场,一辆一辆的车子,就是一座一座躺着的墓。那些树木,忽然变成墓间孳生的植株。
我也推小四从这片二手车的树林走过,小四眯着眼往头顶上望。阳光自高天上打下来,路过树顶,被枝叶们自然地切割,金黄的斑点,走进去,就成了银白。“云,云。”指着那些漏下的光柱,她说。我知道那些树帽子上头一定有云,即便我们头顶没有,往北走,越过燕山山脉也会有。往西行,翻过太行山,甚至爬到一半,就会有。那些云朵自地平线翻卷起来,无拦无阻无声无息地在天空上滑行,相与相遇,相互擦拭。飘于远方飘于头顶的云朵带给我们对舒缓的渴望与眷恋。
人生太快,有了下一辈人。下一辈人的到来把一个名字顶起,以叔叔/姨姨的称谓做了伦理层面的替代。显亲近为了俏皮,挑名中的一个字加个前缀——阳哥哥,梅姨姨。
当一个人意识到喊自己名字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抬眼四顾,头顶上的枝叶稀疏,身边的,亦稀稀拉拉开始往下掉了。
人的名字是松节油,滴滴答答往肉身上落。也许有点香味,也许没有香味。也许滴歪了溅起一蓬小土,掺着混着覆盖肉身,迟钝缓慢地流平干涸。
树是管道,从大地中抽取命力,喷吐出形状各异的叶子。
楼房是管道,从地面抽离活人,把他们塞进各自空间,庸常幸福地活着。
人是管道,从汉字中抽剥出一个两个字,命名自身,跨江越湖,白雪阳春抑或风雨如晦跟着自己行走。
哄着小四在公园里玩。草坪修剪得弹性十足。发现根蒲公英的花梗,挑着白蒙蒙一个绒球。掐下来,找小四。她穿了件红底的裙子,白圆的小球随着蹒跚学走的小四在裙子上滑滚。“小四,蒲公英,来,吹啊~~”
“大大,英,英英,四,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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