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一锅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爷爷奶奶新婚,住在龙湾村,家里还有我爷爷的哥嫂和姐姐。成婚后,奶奶成了媳妇,成了弟妹。两个当了媳妇的人轮流做饭成了天经地义。大嫂子愿意淘米,饭也吃得快,时常撂下饭碗就不见人影。我奶奶不挑活,新进门儿,也不好挑。收拾饭桌刷家伙,好多天找不到舀水瓢,橱子里寻一个蓝边碗将就使。一天,见大嫂从盛米面的仓房出来,怀个布兜儿,鬼闪出门。觉着新鲜,进仓房查看,米缸盖虚搭着,走过去盖盖严,发现米里埋了个东西,一抠,舀水的瓢翻了出来。挤在缸边的米塌下去,缸底似露不露的。米缸空了,吃啥呢,了不起的一桩大事,紧跑着进太爷屋里说项。
我太爷鼻子里哼一声,“没你事儿,偷米换烟泡了,扣瓢顶米,不见缸底露不了馅儿,败家东西,小青梅她娘,不是一回两回……”爷爷的大哥跟什么党做什么事,让日本人逮住折腾死了。日本人进到龙湾村,又折腾得鸡飞狗跳。粮食值了钱,一斗米今儿一个价,明儿兴许又涨一多半。捏着钱买不到粮食是常事。就连工钱都以米折算。
五月端午,家里包粽子,大嫂子难为刚进门的我奶奶,戳点着淘米沾了米粒的手指嚷嚷:“都上手啊,不包不给吃啊。”
包粽子这活儿拿不住我奶奶,我奶奶包粽子,不用眼看。填枣儿,捞江米埯,折捆一丢,棱子似的,四楞见角,骨力精神又结实。单盛的花米黄米枣儿与粽叶,眼瞧着变少,让马莲给捆在笸箩里湿漉漉地挤着。大嫂没我奶奶手快,包出的粽子系不上的缅裆裤似的,松松垮垮,没进锅就咧嘴往出吐米。
太爷的大儿子没了,让太爷好长时间喘不上气儿,也顾不得很跟大房媳妇说话。大嫂呢,被抽了主心骨,整日殃殃踏踏,忽然就抽上了大烟。龙湾村往北走就是张家口,张家口的烟土整个华北都有名。出了龙湾村上了官道,越往北,烟馆越多,镇头有,镇尾也有。开春天暖和的时候,找堵背风向阳的墙,搭几块板子就成个烟榻,总有人举着烟枪侧身往烟灯凑。富裕的人家怕孩子出门惹事儿守不住产业,都怂恿孩子学那个。平常人家,谁抽不抽的,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
年纪不大守了寡,抽几口解闷儿,太爷说不出啥话。大烟是个淤泥坑,擦边儿走,至多脏了鞋面裤脚,往里深蹚,可就有了吸力,要出来,越使劲越往里陷。等到家里包括大嫂子自己都意识到抽那玩意不好的时候,已经离不开了。说着话儿呢,烟瘾犯了,卖了孩子,也得抽上。鼻涕眼泪哈喇子一起往出渗,脑袋撞墙都止不住。爷爷奶奶的大嫂瘦长脸,总也洗不净的样子。一天十二个时辰,端起烟枪,大嫂的脸上才挂人相。日升月走,风啸人喧,跟大嫂不再有任何关系。她的眼白越来越多,能进她眼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烟灯上烟钎子挑着烤的大烟泡儿。一闭一睁一睁一闭强弩着,烟灯灭了,大嫂子的命火突突跳两跳,也跟着灭了。
奶奶回永宁娘家探亲,不肯再回龙湾,爷爷不得已在永宁城里租下房子,住下就没再回身,再没见过大嫂子。
小青梅十几岁就嫁了人。
小青梅两口子经常过永宁。赶着马车来。甭管多晚,小两口子都要到叔叔婶子家里坐坐。马喷着白鼻儿闸在门口,小青梅坐在炕上跟她婶子我奶奶唠嗑。她的男人隔着冰模糊的窗子往外看。时不常撩帘子出大门去看他们的马车。我奶奶给他们做饭,风箱呼哒呼哒。也有匆忙的时候,男人不进屋,小青梅不吃饭。送一堆山货,娘儿俩攥着手说会子话儿,急急忙忙就走了。我奶奶踮着小脚送出大街门,站在胡同口张看,大马车早就拐弯看不见了,奶奶还在原地愣神。
从龙湾村出走的我们家族这一支,靠着我爷爷东奔西走,做药商收药材,做点心收徒弟,做酒商,贩私酒,还跑到青岛做劳工。只要能换回养家的粮食,雪里风里,爷爷都咬着胡子拉碴嘴巴里的牙,兜紧勒进肉里的绳子,无怨无悔地一头扎进去。动乱年月,躲了皇军躲国军,有时候躲兵灾,牵着家里的黑驴,驼了八九岁的我父亲,一走就是大半年,留下我奶奶娘儿几个夜里不敢回家,在十字街玉皇阁上和众多的乡亲们守夜,乡亲们也是女多男少老弱病残,大家提心吊胆地熬着盼着,天亮了,才敢下来回家取水和食物,做好了干粮饭食,天擦黑又背着抱着几个孩子上了玉皇阁。直到迎来解放军,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安定下来,爷爷做了农民,一切从头开始。那头毛驴却归了公,后来抓阄分给了别人家。
农村施行大锅饭,禁止各家各户起灶,劳动力——能出工的人才挣得着工分,才有资格去食堂端粥。奶奶是小脚,出不了工,爷爷和姑姑们的工分分摊给奶奶一些,一家人勉强饿不死。我父亲那时已经到外地读书,没参加过生产劳动。姑姑们打了粥端回添水再熬,一家人喝。有时饿得发慌,几个姑姑轮换着端饭盆儿,半道儿摔个趔趄,撒了扣了稀粥,只好全家饿肚子。长此以往,奶奶觉着吃了孩子们的粮食,仿佛她吃了白饭,心中不安,寻思走短路。
那天爷爷本来出门上工,路上总觉着心慌不踏实。神使唤着往家走,推门进屋找不见奶奶,还不会走路的小姑姑瘫摔在地哭岔了音儿……
每逢说起那段旧事奶奶总是抹眼泪,昏花着老眼抬起枯皱的手往眼底下凑,眯着看自己的手背,仿佛那段离死亡很近的日子是从手背里孳生出来的。“笨唉,连个上吊绳子都绾不好,死也死不了。”奶奶嘴里自言自语,总是那么一句,自始至终都没换过腔调,仿佛她活着是件很抱歉的事。
奶奶还做了另一个重大的决定,她不肯给大姑姑裹小脚,娘家妈来催过几次,都被奶奶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不裹了,嫁不出去也不裹,我要让孩子们都念书,闺女也去!爷爷上过私塾,八十岁还爱读报纸,从眼镜片上面瞄我奶奶,笑话她不识字。爷爷自然是愿意孩子们读书的。因此赞成奶奶的决定。不分男女,只要到了上学年龄都不由分说送去读书。田间地头劳动之余集体学习,姑姑们都愿意往最前面坐,奶奶为此很是骄傲,觉得孩子们都懂得她。
我小叔叔四五岁时就被爷爷扛着往学校送,不愿意去了,奶奶哄他,给擀白面条,打个土鸡蛋,点一滴香油,吃饱了,才肯背上奶奶缝的小书包去学校。那时候已经不实行大锅饭,干部下乡视察,都安排到各家吃农民饭,家里渐渐有了吃食,白面大米仍是稀缺物,杂合面还要掺和野菜树皮蒸团子吃,奶奶把那些苦的酸的东西做成好吃的干粮,黄米面馍,玉米面饼子,都放到小篮子里,盖上一块屉布,悬空挂在外屋房梁钩子上,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防备老鼠爬上去偷吃,小孩子抬头看到,也只能像狐狸看到架上葡萄那样渴望。
叔叔说起当年旧事,还会眼亮,说那时候的香油点一筷子头儿都香的要命,怎么现在倒醋似的“呼”一股子“呼”一股子也不觉得香呢?再想用我爷爷奶奶那种方法哄下一代可是不灵了。
然而叔叔和姑姑们无一例外遂了爷爷奶奶的心愿,展翅飞走了。离家多年的父亲却执意调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功名利禄全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当起孝子,种菜养花,回归田园。爷爷也终于过上不愁吃穿他想的好日子。却仍然要去种田。逮俩大肚子蝈蝈,秸秆插笼子,摇晃着逗小孙子玩儿,一蓬胡子从小孙子的嫩脸蛋上蹭过,小孙子伸手抓挠,没烦气恼气。
到曾孙辈出生,家里还能见到大大小小的酒缸。有的里面装着半缸玉米,还有的装着黄豆,糠皮,腌着咸菜,最大的那个占了足足半间屋子,木头缸盖朽得只剩下半拉,缸里堆着很多杂物,炉箅,笼屉帽儿,漏了的水筲,父亲姑姑们念过的课本、小人书。后来收拾下雨塌了的小南房,居然翻出来父亲当年的作文本,父亲念着他当年不服老师点评反过来给老师的评语,哈哈大笑……
我们没有喝到爷爷酿的酒,家人也很少提及爷爷的那段经历。我认识的爷爷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冬天披着件大皮袄,一只胳膊套进袖子里面,另一只藏在背后,甩着袖筒儿,踢着一双大翻毛,吭吭的,打夯一样走路。闲了抱着炉子烤火,用滚热的水烫手,往裂了的口子里抹沤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缠胶布。夏日天上还挂着三星,爷爷就骑车往黄羊山走,车上绑着镐头铁耙之类,骑起来颠簸作响,从家门口一直颠上大路,淡淡的雾气笼着,雾气那头儿有公鸡司晨。艾蒿编就的熏蚊辫子挂在窗台钉子上,灰白白的;院子里堆满玉米。奶奶揉搓晒透了的玉米棒子。两个棒子对着搓,玉米粒在奶奶的手间窸窸窣窣落着,搓光一个,顺手丢进栅栏,小鸡啄着追。
爷爷偶尔会逮个蛤蟆或刺猬回家给我们玩儿,扣在院子里的一口破锅下面,第二天再找,大多不见。爷爷那时候发现了一棵野生的海棠树苗,栽在后院我们的房前,树不亏人,开花的时候满园春色,夏日艳阳高照,院子里一地阴凉,到了挂果时候,一嘟噜一串,我们都欢欢喜喜捏着吃,哥哥特意回来给怀孕的嫂子摘了带走。我们都上手去帮忙,然而密集层叠的绿叶间牛眼大的海棠果并不见减少,凉风吹来,闪闪烁烁的摇曳。
困难时期,父亲大概没少挨饿,时隔半个世纪,还能记得当年用来充饥的各种树叶的口感,一个坏掉的柿椒被我扔进垃圾桶,父亲倒垃圾时发现了,捡起来举着找我妈告状,说还有一半是好的就扔掉,不依不饶的追着数落,害得我低头认罪把另一半掰下来洗干净才罢休。说我光知道夏天生机盎然,不到秋天,想不起其中的艰辛劳累。知道西红柿好吃,黄瓜脆鲜,不知道还要掐尖儿、打叉、搭架,还要定时施肥、灌溉……
我很惭愧,但是悄悄的,仍然倒掉晚上没有吃完的剩菜,倒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米饭则留着明天吃。坐在沙发上看朋友圈,小崔在揭露转基因食品对人的健康造成的危害,国人种粮,种子要去美国进口,忽然一阵恐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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