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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老屋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也是雨后。那时候的雨水特别多,一下就潺潺不绝,将村子里的花草树木洗得鲜绿晃眼。房子又都建在黄土层上,泥土会呼吸,喝了雨水之后,源源吐出热烘烘的土腥气,与植物释放出的花叶清香,家俱、农俱的木香锈气,人体的汗味儿,动物身上的膻味儿,相互交迫混合,在风中吹来吹去,熏得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迷怔怔,内心升起深深的无聊和寂寞。

      正值初夏,我穿一件桃红衫子,站在老屋石桌前一小盆夹竹桃前看花,邻居大娘站在坡下,从敞开的大门远远看见,以为我穿了件绣花的新衣。其时应是12岁,那块衬衫料子是在神前举行脱白仪式时,大舅妈送给我的,小时候体弱,认她做干娘,一则她多子女,随着群儿好养;二则“舅”与“救”是谐音,吉利的意思。

      此后,还认给坡下另一个多子女的家庭做干闺女。仍然不放心,祖母又将我认到老黑爷家门前的辗子上,麻子辛酉爷家门前的井台上。这两样都是青石做的坚固长久之物,为了使我强壮的意思。万物有灵,是百姓的信仰。现在那盘辗子不知哪里去了,井犹在,不知是否还有水。这些年近佛,也开些心智,倒想去给我的石头干娘们烧炷香,磕个头。

      很想回少年时代那座小院里住几天。搬过多次家,唯那一处扎着根,留着魂儿。

      那座老屋是父母燕子衔泥一般筑起来的。造屋的过程,是他们一生最苦难的经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整个国家满目疮痍、一穷二白,农村经济更是萧条荒败。我家拖累大。父亲在县城当临时工薪水微薄,母亲体弱乏力,矮个子慢性子,拖着三个孩子还要下地干活,挣不来多少工分。在大家庭里日子还好过,能依靠一下老人和兄弟们。但两位叔叔娶妻之后想过小日子,嫌在大家庭里吃亏,提出一定要分家。家一分,心也不亲了,母亲料到此后艰难,心里难过,也没法儿。分家时,父亲拆开抓到的纸蛋儿,上面写着“宅基地”仨字,搭配这块新批下来的土地的,仅是几方石头几顶青砖。父母都是老实人,当时最小的妹妹刚学会走路,还趴在怀中吃奶。原本因为愁苦,父亲在生妹妹那一年得了牛皮癣,这种皮肤顽症,十分瘙痒,痛苦不堪,且久治不愈,将每月大部分工资和母亲陪嫁的三个银圆都贱卖买成了药,又熏又洗,草药吃了无数,轻轻重重,总不去根。建房对于无任何积蓄的他们来说,无疑雪上加霜,但既然抓到了,也只能安然认命,这是所有老实人的人生态度。况且,他们也不是完全不乐意。旧宅子逼仄,风水上说不发人。新宅子有四分地,阔大畅亮,将来可以养猪养鸡,发展副业挣钱。这是他们心里的小算盘,也正所谓啥事都有利弊两面性。从此,像饿着肚子拉车的瘦牛一样,挣得筋疲力尽,经过几年努力,瘦得形销骨立的父亲和一脸菜色的母亲终于在那个坡的尽头,建起了我们的家。

       座南朝北三孔青砖窑屋,红砂石的根脚。这是中原地区当年流行的样式。模仿陕西窑洞的格局,可以省下梁木、椽子和瓦片钱,且冬暖夏凉。平日上班,周日回来到山里亲手起下根脚的石头,石头有了又难以运回,父亲非常想找到一辆顺路的回头车,便宜些来捎,满面灰土站在路边,看到卡车就狂挥着手去拦截,又往往被拒绝,在尾尘中望着那车呼啸而去。一次搬石头时没看见脚下有个坑,重重摔倒在石上,胸口处被磕得鲜血直流,到现在还有淡白的伤痕。

      房子穹顶上所用青砖,是父亲与工人一起日夜出力流汗双手和泥烧制成的。那时代本来就缺吃少穿,好容易有一点粮食,一心想盖房子的父亲常不跟母亲商量就作主请人来做活。工人出力大,饭量惊人,一顿能吃一二十个馒头。三个孩子也常常吵饿,面临无米之炊的母亲又累又怨又无奈。她疲惫地说,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想就是能有一缸玉蜀黍,哪怕不吃,摸摸也是快乐的。

      某年春节前夕,父亲心血来潮,又拉回了一卡车生石灰。需要一锨锨用铁网滤出杂质,再挖个方池,用水来熟化它。这是重体力活儿,母亲累死累活帮父亲干了两天,得了小肠火,疼得尿血,也没吃药,自已身体硬抗着好了。第二年又临年关,放假回来的父亲执意做电焊活儿,结果没焊工眼镜,伤了两眼,红肿酸疼,只能睡着,啥忙也帮不上,母亲本来没力气也没本事,还落有浑身疼的毛病,过年了,要缝新衣,要蒸馒头,要洗衣清尘,身后除了儿女,还总有一群鸡猪嚷着叫着要吃的。她忙完这又忙那,日夜劳作,不能好好休息。连年的忧愁让父亲身上的皮肤病不断加重,将他折磨得烦燥不安,母亲不仅为他熬药,还需一年到头为他洗沾着血点子的衬衣和被单。是药三分毒,有段日子,父亲吃药后变得两眼呆滞,惹得母亲日夜悬心。唉,贫病交加已经很悲惨,再加上还需使断筯骨地建房。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切的一切,都是苦不堪言。

      那时候,一年到头钟声“当当”一敲,社员都要去生产队劳动。挑粪,锄地,割麦子,挖红暑。妇女当男人使唤,人都当牲口使唤。母亲干不动,有时要蹲在地上锄,一下工,回到家里跟瘫了一样,非要睡二三十分钟才能起来。而我们还要围着吵着要饭吃。那时候种田不讲科学,劳动不讲效率,地里也不打粮食,整个中国都在挨饿,饿死人的情况时有发生。“幸福”“解放”经常被他们歌颂,却从未带来实质性的内容。纵观历史,百姓的苦日子从未真正改善过,再多的口愿,终也是空,也是梦。老屋建成了,是父母的骄傲、安慰,也是他们的一次劫难,是他们所受的苦中之苦,是不堪回首的伤痛。

      人是不可以吃太多苦的,无论是为了什么样的信念或愿望,所有吃过的苦,都会是惨痛的记忆。这一切对我是模糊的,父母每次提起则都要唏嘘,成了老年阶段不能碰触的伤疤。尤其母亲,婚前在娘家是娇养惯养的女子。外婆家的生产队地多人少,民风淳厚,日子过得不太差。她梳着两条大辫子在队里当计分员,家里有两个哥哥劳动挣工分,嫂嫂们做家务,她绣花看书纳鞋底,即便下田劳动,也是有限的。与兄弟姐妹们的瘦高个儿不同,母亲天生重睑大眼,五短身材,有白耦样浑圆的臂膀和一双十个肉涡的小手,短胖的手指锨把都圈不住。小姐身子丫头命。嫁到贫穷的婆家后,吃够了苦,真像一朵鲜花经了霜,内在的精力和能量一再被竭尽消耗,以至落了一身病。母亲生来嗜睡,那时又年轻,常常往床上一倒,就会睡得沉酣不醒。在苦累的日子里,对她睡眠的剥夺使她焦燥难受,痛苦不堪。别外,她又是个天生爱看书多思想怕做家务的人,跟我一样,看到做饭就犯愁,却不得不面对空空的厨房,被逼迫变出像样的饭菜。那种身心的折磨,只有我现在做了母亲,一天三顿要亲力亲为时,能体会三两分。也因此,我写这篇字时,只能凭记忆来完成,并不敢多采访他们。那回在黄昏的饭桌上提起往事,越说越伤,母亲泪水涟涟,父亲脸色灰暗,让我后悔不迭,惟恐将二位大人的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病给引出来了。忙慢语安慰半天,陪着下楼散步一圈儿方好。

      三间窑屋刚落成,还没有能力垒院墙,父亲怀着喜悦的心情,先在院里种了几兜桐树根,不久发出绿油油的苗儿,鲜嫩宽大的桐叶十分喜人,怕牲畜祸害,特意用葛针条围住。他每次去干活时,都要先看看,当成宝贝一样儿。某天,惊讶地发现一棵尺把长的树苗被揪断了,黑着脸问,谁干的?一边玩耍的小妹妹并不懂得害怕,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我!”父亲看看她那俊俏天真的小模样儿,“扑特儿”笑了,并不舍得怪罪。后来姨夫闲了来我家帮忙,用麦秸和黄泥垛了院墙。没有做大门的木头,父亲为祖父母解寿材,想要一些剩料。正常的寿板是两公分,父亲宅心仁厚,解成三公分,这样以来,费了很大的劲儿,得到的只是一些树皮,还被砸伤的脚。他咯噔着脚,为我们家订了一扇漏风跑气的大门,草草装上。那时候我大约上小学三年级。记得一天上了晚自习后回来,我喊着妈,将那扇粗糙的尽是毛刺的破门敲了又敲,静寂一片,没有灯光,也没有应声。以为母亲带弟妹们去看露天电影了。那晚月光明亮,如银沙铺地,我背着书包,跑到很远的公社所在地,见没有放电影,又回来,方敲开大门。原来母亲睡着了。她睡起觉来,打雷也会吵不醒的。又过了两三年,家里有了点钱,父亲才盖起了个砖门楼。门楼砖上“福禄寿”仨字和底下的花纹,是他亲手镌刻的,表达了对幸福生活的期许。这时候,我们的老家才算真正意义上完成。

      四四方方的院子由一条窄窄的青砖甬道一分为二。刚搬去那年,母亲在东半边院子洒种了许多花籽,夏天时候,五颜六色的步步高花挤挤挨挨长了半院子,另外,还有一丛毛蓼花,一丛大丽花。我们姐弟在花丛中看书写作业,鸡儿们在花根刨食打架,老母猪晒太阳,慈爱的母亲则坐在花前做针钱活儿。某天,有个大队干部有事去我家,被这美丽幸福的图景所触动。说:“一看,就知道你们家是有文化的幸福家庭。”母亲为此得意了很久。虽然是农村妇女,母亲从来是个有野心的人。她读过《论语》和不少古典小说,一直梦想过体面高尚的生活。从小我们姐弟就被她训诫得彬彬有礼,与别家孩子不同。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们只有好好学习才有出路,才不像我这样受苦去地里干活。古人的这两句话在“文革”中是饱受批判的,但聪明的母亲自有她的头脑,私下并不信奉时代的褒贬。有时候,甚至用“书中自有黄金屋”来教导我们。七八岁时教我写毛笔字,天寒地冻时呵着手也不许停笔,她说了,要写就当书法家。敦促我们参加报纸上的少儿书法比赛。过年将我写的对联喜孜孜地捧到教书的八爷眼前,为获得的称赞而满心喜悦。

      甬道西长着五六棵泡桐树。泡桐春天开紫色喇叭花,花落后发出桃形大叶子,叶面脉络分明,有微微的绒毛,触手绵滑,嗅之微臭。叶柄青翠多汁,易折断。风过处簌簌有声,雨落则噼噼叭叭。泡桐是有音乐天份的树,木可制琴。只是也生虫,指头粗,两三寸长的青色软虫子,忽然就“叭”地掉在了地上,蠕动着,鸡们马上就跑去啄食。近大门口是一株祖母植的核桃树。婆娑枝叶摩挲着门楼,伸到了土院墙外。核桃叶椭圆,有浓郁香气,可做黄色染料。我曾将它撕碎和塑料带子放在一起用掌心揉搓,染黄后扎在辫子上,似黄蝴蝶。掌心则同时也染成了黄褐色,久久不褪。核桃花不显眼,核桃果却十分喜人,好几个长一嘟噜,有清香,沉甸甸地藏在叶子中,风吹过一闪一闪地诱人看。它们油润的青皮上密布着黄色麻点,厚厚的皮裹着坚硬的内核。偶尔长得不坚牢的会被吹掉几个,果核里的桃仁还是白浆,吃不得。成熟后趁鲜砸开,桃仁又嫩又脆,十分鲜美。迷信者说,种核桃的无缘吃到核桃。不知种下这棵核桃树的祖母,最终是否尝过果实。她去世的早了点,让我们深深遗憾。

      祖母面黑,窄脸,极瘦,却行动如风。穿一件黑色大襟袄,拧着一双半大解放脚,来了去了的操劳。她少孤,一生养大三男二女,又带大11个孙辈,常常前面走着,后面两三个小孩子吵吵嚷嚷跟着。分家后她住一间小房,里面只有一套炊具和一只箱子,一个旧半柜。母亲说,祖母的箱子,手一伸进去就碰着底了。意思是空空的没啥东西。母亲心疼她,对祖母总是尊重孝顺。

      有一回院子中栽的指甲花被谁掐光了,我十分生气,认定是堂弟妹们干的,等祖母来我家时,我看她身后带着他们,上着大门怄气不肯开。急得祖母在外面一遍遍地喊门。最后开了没有,不记得了。现在想起来,只觉着,祖母仍站在那扇破门隙外干着急,而我犹站在花盆边怄气,我们一墙之隔,却永不相见。

      院墙西那片园子也是我们家的。平时称之为“后院”。有一个后院的家,才更有意趣。里面生长着椿、楝、榆、枸、槐、枣、杏、桃等树木。有的是专门栽的,有的是野生的。春节天没亮时,母亲总让我悄悄去抱树,祈祷长高。要双手抱住笔直粗壮的椿树,嘴里念叨:“椿树椿树你姓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来做檩条,我长长来穿衣裳。”并反复叮咛不许糊涂念差了,倘若念成“我长粗来你长长”,从此就不会长个儿了。弄得我心里很紧张。父亲专门买了花椒苗儿,种了一圈儿当院墙,几年后,长得高大蓬勃,密密匝匝,秋天红通通缀满了又香又麻的花椒果。他还洒过牡丹种子,没有出。栽过几丛萱草,长得也不大好。移过一棵葡萄树,种在东北角,藤蔓爬在房顶上,接过一串串青葡萄。后院里有一孔红薯窖,是母亲拽土,祖父亲手挖的。窑边长过一丛薄荷,有凉凉的锯齿状叶片,开小小的白花。暑天祖母曾经采下来两片,贴在太阳穴上。我也模仿她的样子,往叶面吐点唾沫粘上去,皮肤凉森森的。

      平日里,除了鸟儿,鸡们也总往后院跑,刨土捉虫的,十分自由快乐。那时候的家养动物,也比现在的幸福,在死之前,多有一段自由自在,健康成长的光阴。

      母亲曾晚上做梦,梦见两头驴驮着砖头瓦块往家里来。外婆说,砖头瓦块代表金疙瘩银疙瘩,这座院子好,你们会发家的。当时日子虽然穷,父母恩爱,又有三个趁心如意的孩子,他们吃苦受累,心里却使着一格斗儿的劲儿,往前奔。事实证明,外婆这预言是正确的。俗话说,苦尽甘来。枯木也有逢春时。十二届三中全会后,中年的父亲承包了单位的木工家俱厂,筚路蓝缕,为自己赢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成了最早的一批万元户。后来又从事建筑业。我们的家业从此兴旺,从那时起,母亲再没有为钱为粮犯过愁,虽然她仍然小气不舍得花,但物质是充裕的。后来读了《麻衣神相》,我发现父母皆鼻隆准圆,地阁端方,这都是财运好的面相。只是也曾吃过那么多苦,看来个人的命运,也总得受限于国运。

      当年单位有宿舍,父亲却很少住。差不多天天下午下班后,会从县城骑着他那辆破永久自行车,行十八里路,回到家中。

      虽然他当时是个建筑工人,白天砌砖盖房已经很累了,但想到自己温馨的家和可爱的孩子,精神劲儿马上就高涨起来。总是不在单位吃晚饭,省下两个白馒头放在车子篓里带回来。我们这些孩子也早算着父亲回来的时间,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守在坡头接他,老远见他推着自行车从出现,马上一跃而起欢呼飞奔着下去迎接。弟弟一边跑还一边风车样抡着一只胳膊,到了车旁,先去抢自行车篓里的布袋,把里面的白馒头拿出来分了,狼吞虎咽地吃掉。

      这时候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他总是远远望见我们就得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回家,找出母亲蒸的玉米面馒头,就着一碗开水,呼噜呼噜吃掉后,抹抹嘴,就又骑上自行车往西边的洼地里去了。母亲已经给他捎了张锄头放在地头儿,他赶到那里锄一会儿,天黑时候,再一起推着车子,并肩说笑着走回家。

      农村实行了责任承包制,家境渐有改善,偶尔父亲会捎一只烧鸡回来。那时候的烧鸡似乎特别美味,我们姐弟三人,总是高兴得眉开眼笑,争抢着来吃,像几只唧唧喳喳争虫子的小鸡娃儿。一般情况下,弟弟和妹妹会各得到一条鸡大腿,我是两只瘦瘦的鸡翅,我也想吃鸡腿,但母亲哄我说,鸡翅膀又叫“鸡巧子”,吃了会变得心灵手巧,将来很能干。我就欣然同意了,最后,我们还要再分吃掉大部分的鸡脯肉,父母总是满足地微笑着看我们吃,他们只吃剩下的,鸡头和鸡脖子一般由父亲承包。

      多年以后的今天,肉食已不是难得的奢侈,想吃的话随时可以满足,反倒因为激素催长的原因,失去了原有的滋味,为健康考虑,很少吃,那天年老的父亲买回一只烧鸡,饭桌上见我懒洋洋的没多大兴趣,他忽然感慨地说,真怀念你们小的时候争着抢着吃我捎回的白馒头和鸡腿,那时光多美好啊。我们一起回忆了吃饭的那张小圆桌,桌腿是父亲锯的架子车轮胎的钢圈制成的。怀念了那几只小竹凳子,那些声貌犹存的晨昏。

      三间老屋,我们一家五口住正中的那间,西屋放杂物,预备弟弟长大后给他做娶妻的新房。东屋则留给祖父母住。母亲胆小,又孝顺,一是为着儿子的家应该有老人的份。二是为着祖父母晚上过去住,能给她仗胆儿,当时附近仍然荒凉,没多少住户,父亲也有不在家的时候。祖父四方脸膛,花白胡茬,身材高大,行动缓慢,爱背着手走路。他很喜欢我们姐弟,总是对我们笑咪咪的没脾气。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吧。照父亲说,祖父年轻时,脾气可不好,打骂他,也骂祖母。老年的祖父则是慈祥温和的。他白天在自己的家,天黑后才从坡下走上来睡觉。总是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接着听见门扇响,他问,“大门上住吧?”母亲也应声说,“中!都睡下了!”每每在夜静更深,隔壁发出的一声哈欠,一声咳嗽,就让我们觉得特别温暖有安全感。正是家有一老,胜似一宝。

      那时候每当街上放电影,散场的时候,祖父总是提着他那盏马灯来接。母亲抱着妹妹,领着我和弟弟,提着小板凳,正走得吃力,远远看到一盏昏黄的灯慢慢从远处移来,就高兴地喊叫着说:“哎呀,爷爷来接咱们了,真好!”婶婶们说祖父祖母偏心我们家,现在想想也是真的。母亲做儿媳,就是身懒些,那是跟女儿一样的贴心,不舍得惹老人生气,性情还活泼温顺。

      祖父的马灯是父亲手工做的。记得是秋天傍晚,父亲骑着他那辆嘎吱作响的破自行车,披着夕晖从县城回来。祖父正在大门左侧的牛棚里给牛添料,干草、牛粪与尘土的气味弥漫在四周。父亲支了车,从车篓里取出一盏玻璃灯,上前递给了祖父。那灯是白桐木架子,四面装了玻璃,其中有一面玻璃是活动的,嵌在槽子里可以从上面抽出,将一盏煤油灯放进底板的凹槽中。祖父就将灯点上挂在棚角,本来昏黄的灯光再隔一重玻璃,比起真正马灯的明亮度差了一些,不小心倾斜了,里面的灯油还会洒出来,但的确方便了不少,新崭崭的看起来也喜人。飞虫与蛾子被挡在玻璃外,着急地冲撞。牛在灯下吃草,脖铃叮铛轻响,皮毛发亮,意态安详,灯光落在它长长的眼睫上,在目睛投下浓重的阴影。这个马灯,算得上父亲一个发明,大概也费了不少功夫。动手之前,他没有提过,拿回来后,也只是简单告知了祖父一句。祖父“嗯”一声,接到手中,看了两眼,就转身忙去了。中国的父子关系,就是这样的深沉,含蓄,甚至有隔阂。感情不多表露,显得冷淡。一切看在眼里,藏在心中。

      像所有的农家一样,我们养猪,也养狗和鸡。一头黑母猪养了十来年,每年春秋两季下两窝小猪娃,卖了做我们姐弟的学费。每次卖猪娃,听那被绑的小猪嘶叫,我和弟弟都要哭一场。有一年它跑到了邻居家的树林子里,被那个恶狠狠的老头儿拿锹将后腿铲断了,从此就瘸着一条腿。母亲对这头猪很亲切,将红薯煮后,用手搦烂了喂它,我们没事的时候,也给它搔痒痒。后来家搬到县城时,将它卖了。卖的时候,它已年老,毛疏皮松,身形臃肿。不知它给新的主人继续生小猪呢,还是被杀了。一只这畜,养得久了,也跟家里一口人似的。我们欠它太多,那时候日子穷,母亲虽然心善,也没想着给那立下汗马功劳的黑母猪以善终。每次忆起它那温善的大眼睛,泪湿眼眶。

      我们也养大群的鸡。初春时候,家里的母鸡忽然像发了相思病一样,脸红如醉,不思饮食,身体害懒,趴在窝里不肯动弹,用木棍儿捅捅也不肯起来。母亲先用干净麦秸在屋角落垫个好窝,挑一二十个新鲜无瑕,又大小适当的鸡蛋盘在一起,将母鸡抱过去。它有天然的母性,蹲在上面,翅膀围护住蛋,陷入长长的期待和沉思,一天到晚不舍得动,粮食和水送到身边,才肯起来啄几嘴。21天后,迎春花已开,细草已萌,一群“叽叽”叫着的小鸡娃儿就接二连三啄破壳出来了。偶尔有一两个鸡蛋延迟着不出窝,母亲听听里面有声音,将蛋壳敲破帮它们出来。这样的小鸡似乎先天不足,总有些身弱。辛苦的老母鸡累得消瘦,羽毛蓬乱憔悴,幸福地吃了专给它准备的米豆,天气晴暖时,就骄傲地带着一群毛绒绒的孩子遛达到大门外找虫子吃。那时节,几乎家家门前都有一群这样的小鸡,洒豆子一样跑动着,喧闹着。

      等开窝生了蛋,除了一小部分让我们姐弟吃,其余的都卖了换油盐。有时没钱,要本子或铅笔了,母亲就给我一、两只蛋,手捧着到小摊上卖了再去供销社买。

      养过一只小黄狗,摇着小尾巴,上学会接送我,后来丢了。也养过一只猫,是父亲5元钱买的黑猫,它蜷在我的脚头儿睡觉,我们都很爱它。后来吃毒耗子死掉了,死去时肚子里还怀着小猫。

      即使是在十分穷困的条件下,父亲也会做花钱做一些务虚的事。比如他买过一只精致的红玻璃花瓶,上面用白水晶雕着一朵牡丹花。他买过一只腰果状的铝饭盒。母亲认为这东西又贵又不适用,既是装饭的,圆的就行,盛得多才好,而非形状奇异看着漂亮。他偷偷买杂志,写小说,半夜里写得情到深处,自己掉眼泪,将母亲从睡梦中拉起来,给她读。读着读着,又泣不成声。

      那时候我就是个书迷。常背着母亲偷看课外读物,虽然母亲给我们也订报纸,但我更喜欢的是小人书和大部头小说。那时候看的书,为现在写作埋下了伏笔。在看了许多小人书后,对里面的图画十分有兴趣,便自己学着画,用粉笔画在地上、墙上、石板上、水泥扣的缸壁上。多是高髻水袖的戏装女子,有时画不好一只手,会反复地摹写。这习惯一直到现在犹存,每当出神的时候,就一遍遍地勾画人物的头脑,仿佛一种瘾,也是即兴的创作。这一切都是练好线条的基础。

      在老屋的那段日子,是我从小学到初中毕业的阶段,正是一生中记忆力最深刻的时候,关于老屋的点点滴滴,真是写都写不完。每一件小事,一个场景,一次对话,一次感受,都作为一种气息与我的生命交织在一起,不能分离。现在我的一切,都能从那段珍贵的日子找到源头。以至我现在还想回到那里去居住,我想回到的,只是那段时光而已。然而,无论是时光还是老屋,都难以再回去了。后来,我们两三次搬家,又有了更好的院子和房子,那所院子,先后有别的家庭来居住。据说有人住的房子才长久,去年夏天回去,果然房院还大体是老样子,树木荫荫,虽然破败,终是格局都在。烟熏火燎的墙壁,颜色黯淡的旧家具,旧农具,堆积的旧砖旧木头,一切都是旧的,仿佛从一场旧梦中再没有醒过来。而我们姐弟都已长大,老到了比父母当年建房还要老的年纪。老屋不知是否还认得我们,我相信它的磁场里保存着我们的童年、少年时代,这也是为何晚上做梦,我回到的家,总是那里的缘故。



2016-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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