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之白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五色之白
“这年头邪性!连卖冰核儿的二宝都有‘撸子’(手枪)了。" 德胜门外马行“德兴店”掌柜的金三伯感叹道。
“七七事变”卢沟桥的炮声,让人心惶惶的北平人还没缓过劲来,这不,没过俩月, 又传闻德胜门外的功德林监狱让平西游击队给劫了。这动静大了去了!话说回来,任谁也不会把劫狱的事儿和二宝联系到一块堆儿啊。
二宝姓黑。据说姓黑的回回过去姓朱,因为忌讳,就改姓黑了。二宝家住德外东后街,是个“耶提姆”孩儿(父母双亡孤儿)。只有一个远房的哥哥,不怎么走动。俗话说:“有山靠山,无山独立。”一个人也得过日子。
冬天,二宝拿上一根两头都结套的绳子由后海往冰窖拉冰。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在鞋底子上绑上厚厚的稻草,既防滑,又隔些寒气。踩着三尺来宽水泼出的冰道,一趟趟,把绳子一头套在三尺见方一尺多厚的冰上,另一头套在肩膀上。冰道两边堆着炉灰的土埂,上面满是磨出又冻上的冰碴儿,溜滑吃力,寒气袭人。拉到窖上换一个烙出印记的竹牌儿,最后用竹牌儿换铜子。一块冰也就折合俩铜子,拉上一天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才勉强挣来几个窝窝头吃,再看脚底下的稻草早成了冰坨子。到了夏景天,还得靠冰窖吃饭,推个小梯子车用十个大子儿,从冰窖再趸块冰来,躲在树荫下,听着“伏天、伏天……”的蝉鸣,吆喝着卖冰核儿。卖力气吃饭,自个儿养活自个儿,虽说日子苦点,可也练就了一副结实的小身板。
功德林监狱被劫那年,二宝整二十岁。
说起二宝,没有比金三伯更门儿清的人了。金家和二宝家是多年的老街坊。二宝是他看着长起来的。二宝妈黑婶临“无常(咽气)”前,托付他照应成了孤儿的二宝,二人“口唤”(承诺)了。
劫狱后没几天,也是干马行的“天祥店”掌柜的洪六碰见金三伯。把他拉到一旁,神秘地耳语道:“三哥,可不得了了。昨儿夜里,二宝那小子到店里找我去了。说要借几块现大洋。还没等我答话,您猜怎么着,那小子把夹袄一裂,露出个枪把子,他,腰里插着把撸子。我的主啊,吓得我什么似的。我摸出五块,算把他打发走了。三哥您说,他哪儿来的枪啊?横是也进侦缉队混事由啦?可我这个当甲长的怎么一丁点都不知道啊?”
“哦,假家伙吧?也备不住。我寻思着,兴许他遇上为难招窄的事儿,急等钱用?您也甭起急,他倒过手来,兴许就会还您。要我说,您呐,跟谁也别再提了。您说是不?那小子混,自个儿吃饱了全家不饿的主儿。”
“也没指着他还。半夜三更的,亮撸子,堵被窝子,他这是活腻味了。我跟您说,三哥,混主儿我见过。走着瞧,我看他还能尿出一丈二的尿(sui)来。
金三伯知道身为伪甲长的洪六不是省油的灯,心里不由地为二宝担忧。可二宝的枪是哪儿来的呢?
德外法源清真寺,就坐落在德胜门箭楼东北侧。这寺哪个年代建的已无考证,史载重建的时间是在清康熙初年。到了民国时期向西扩建,德外的乡老们和老回回都没少出钱出力,金三伯、刘四巴、丁六巴,尤其是陈八乡老,这老爷子甚至找唱京剧的马连良拉赞助。老爷子可不管他是不是红遍北平城的名角,到底是让马连良捐了二百块现大洋了事。老爷子的理由简单,谁让他小时候住过德外,进过德外的寺,喝过德外的水。
扩建完的法源清真寺,正门外有影壁一座,上书“开天古教”四个大字,有男女水房,有客房。大殿顶部隆起,肃穆庄严,窑殿、邦克楼古朴大方。
二宝九岁那年,有一天到寺里找他妈,黑婶一直在寺里帮着打杂。午后的斜阳照在二宝的身上,空荡平整的地面游动着他小小的身影。院内,屏息凝神的静,淡淡的芭兰香味儿让人静心涤虑,常到寺里来的二宝对这种气味是熟悉的。妈没在小耳房里。好奇心驱使,他走向大殿。妈嘱咐过,大殿别随便去。
他走上台阶,伸手掀起大殿的门帘,刹那间,眼前情景不由地让他目瞪口呆,定在了那里:
——大殿内跪满了齐刷刷白色的背影,白衣白帽,无声无息,分不清男女,都在向西膜拜,而正西方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耀眼圣洁白光,跪在最前面的身影都融进了白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二宝听到了人声,就撂下门帘,神不守舍地退了下来。只见瘦弱的母亲走过来言道:“是二宝吧,下来,大殿可不能随便进去。”
整个儿一个下午,二宝都痴痴呆呆的。到了晚上,二宝开始发烧了。烧得满脸通红,烧得满嘴说着听不清楚的胡话。黑婶急得手足无措,嘴里不停地求主,用湿毛巾给儿子降温,那一夜,黑婶搂着儿子没合眼,生怕独子一命呜呼。
天亮了,二宝也醒了。二宝对母亲说:“妈,我看东西有边儿了。”
"感谢主的恩典,你说什么?”
“我看东西,重影儿,都有边儿。”
“没事,烧的。过些日子就好了。”
没过二年,患有“痨病”的黑婶就下不了炕了。临咽气前,黑婶把二宝叫到跟前有气无力地问道:“孩儿啊!看东西还有边儿吗?”
“还有,到了晚晌儿看东西清楚。”
“今儿跟妈说说,那天在大殿里看到什么了?”
“不说,行吗?”
“跟妈说说,为主的慈悯,能恕恕咱们娘儿俩。”
“大殿里,全是白人,满屋子白人,跪着,看不见脸。前面是白光,满是白光。”
“孩儿啊,那会儿大殿早就下拜了,我的主啊!哪儿有什么人啊。得(dei三声)亏你——没说,得亏你当天没说啊!白光,进了天堂的人,才有白光呢!”
“妈,我看见您身上就有,就有白光啊。”
“快,快——去喊——你金三伯去。”
……
德外教场口。深秋之夜寒意袭人。黑二宝身着一身黑衣,两眼冒亮。猫一样敏捷翻墙,跳进了那间被人们称作“白房子”的院子。
他掏出腰间的撸子枪,破门而入。屋里有人惊恐地喊着:“什么人?饶命啊。好汉,饶命,要钱吗?有、有,等我给你拿。”声音已近似哭腔。
黑二宝冷眼扫一下房间。这儿,他还是第一次进来,一间屋子半间炕。炕里头黑乎乎放着不少烟灯、烟枪之类的烟具。他用左手轻掸了下衣襟,右手用枪指着这个被吓得浑身颤抖,刀螂一样的瘦高男子。
“抬起头。”二宝特别留意着他嘴里,没错,的确有一颗金牙。
“你就是那个朝鲜人,叫什么白耗子的?”
“是,是,我是,我叫白浩子。”
“你在这条街,开这种祸害人的东西,专门祸害中国人,我看你比日本人还坏。”
“我…我也是为了,为了生活…好汉,饶命,我给你大洋。”
“少废话,今儿个小爷我要替德外除一害。”
“砰、砰”,朝鲜人脑袋一歪,似乎嘴里发出了一丝叹息,血就从枪眼汩汩地流了出来。
北京德胜门外的功德林原是一座古刹,始建于金代。到清代成了粥厂,后成为劳改场所。1913年,民国政府在这个占地近百亩的地方建了监狱,开始叫宛平第二监狱,后改名为京师第二监狱,也被称为功德林监狱。
1937年8月22日傍晚,平西游击队20多人袭击功德林,冲进监狱,解救了数百名在押犯人。这次北平大劫狱营救了大批共产党人,其中不少人后来都成了知名人物。据说有彭真、刘文蔚等人。随后,功德林监狱关押的“政治犯”,统统被当局转移到西安门内草岚子监狱。
这次颇为轰动的劫狱事件,原来是黑二宝给带的路。
金三伯这几天正忙着找黑二宝,碰巧在大市口“魁元祥”饭馆撞见了。二宝正坐在里面自斟自饮。金三伯进去说了句:“你小子倒自在啊!”
“呦,金三伯,快坐,我请客,咱爷俩喝两盅。“
“你知道,我不喝酒。我找你有话说。这儿说话不方便,今儿晚上我在家等你,我请你吃炸酱面。”
“好,就那话儿了。我一准去。”
金三伯往回走的路上,怎么和二宝说都想好了。
——小子,我不问你那枪打哪来的。我只想说一句,没枪的干不过有枪的,可有枪的干不过有势力的。你妈临“无常”前托付我,照应你,我把你当儿子看。可你这么单打独斗不行。这世间的事儿,可不像你看得那样简单,这地面上有权有势的,怎么能容得下你由着性儿来。告诉你,那背地里袖口子里办事的人,有,阴毒损坏,你看得见吗?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二宝现在就是个二仓——半生不熟的芡实。你要么就上西山投革命党去,要么你就把枪处理了,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我家里二闺女淑兰对你有意,我眼里不揉沙子。我也中意你。可这么着下去不是事儿啊,孩儿啊!你这么着早晚遇上“属敏(厄运)……
城外,虽然日本人不多见。但是自打功德林监狱被劫后,城门的盘查比过去严多了,除了站岗的警察,有时还会看见端着刺刀的日本兵。有个果农推着车往果子市送货,进城门没顾上搭理日本兵问话,小日本不问青红皂白,一枪就给撂躺下了。
金三伯的大闺女淑芹从城里给父母送来一袋子白面,呆了没多会儿就要回去。老两口舍不得闺女,让吃完炸酱面再走。淑芹说,怕走晚了城门关了。送闺女出门的时候,金三伯无意间看见街里,洪六正和自己的大舅子干侦缉队的郑德禄嘀咕呢,旁边站着个穿西服的,看样子像是日本人。金三伯心里“咯噔”一下子。
那天晚上,金三伯等了很久,二宝没来。打发淑兰去他家叫,说家里没人。淑兰发现爹就吃了半碗面,礼拜帽下的眉头越皱越紧。
天刚亮,有人看见德胜门桥西侧的护城河里,有个河漂子赤身裸体地俯卧在浅水处,白晃晃的,随着东流河水的起伏逛荡,显得很滑稽。岸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尸体捞上来,有人认出来了,是黑二宝。官方出面,断为溺水而亡。
事后,金三伯听人说,二宝在“兴顺大车店”卖草时认识个姓兰的大个,是西山的共产党。二人成了朋友,兰大个问二宝是否熟悉功德林那地方。二宝说老在那儿打草,闭着眼睛都知道门朝哪边开。
劫狱那天晚上,二宝带着游击队冲进了功德林。叮叮当当的枪声和突如其来的阵势,把监狱警卫吓傻了,不是被打死了,就是投降了。游击队员打开了牢门,带着解救出来的人连夜往西就杀下去了。二宝兴奋异常,尾随其后。开始他觉得自个儿无牵无挂,干脆当八路打游击得了。可没几天,钻山沟,跑馊腿,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让二宝开始厌倦。他找到兰大个说,队长,我想回家了。兰大个说,那也好。你反正也立功了,回去也好。送你个物件留个念想,记住一条,千万不能当汉奸。说完把自己的手枪递到了二宝手里。
多年后有人说,二宝白忙乎一场,那次投奔共产党要不回来,现在指不定得是多大的官呢!市长、省长什么的也说不准。
也有人说,那也未必,指不定死多少回了呢。那市长、省长是一般人物?
发送黑二宝那天,新扩建的法源清真寺里白花花一片,有不少人头戴礼拜帽来送“埋体(遗体)”。二宝远房的哥哥大宝也来了。金三伯无意间瞥见二闺女淑兰两根小辫上扎着白布条。
打整黑二宝的埋体时,金三伯见他脸上青紫,身上有不少瘀伤,不由老泪纵横。想起黑婶说过,亡人进天堂身上有白光。金三伯紧睁一双泪眼上下一通踅摸,可除了留在心底的空白和让人心悸的“可幡”(包裹遗体的白布),没有白光,惟见一只黑色的小飞虫在浮尘中曼舞。
备注:朋友小聚,召集人提议,一句现成话,用其中一字为题,分头写篇文字。类似旧时诗人的分题、分韵赋诗。是个有意思的玩儿法。现代文人也玩儿过同题材,分头写的游戏。大家熟知的俞平伯、朱自清就各写过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先说写“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有人提出“橙”色难定。青蓝不易辨。不如“红黄蓝白黑”五色,易区分、好下笔。大家认同。——引自潘恭先生《五色杂陈》
文字说明 :小聚人里有我,我选“白”字,遂成一篇,列位见笑。
白者,古人用以代表西方、秋季、金、肺等。按其基本字义解释:有无色、无字、无果,明亮等十六项之多。若以详细字义而论,更是不胜枚举。 白之喻意,见仁见智,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