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蒋(散文)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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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蒋
竹林子
老蒋是我本家族爷,并不姓蒋,因其大名叫结实,与国民政府的蒋总统谐音,于是被众街坊戏称为“老蒋”。久而久之,反倒把自个的真名给叫丢了。
我们睢姓家族在华夏姓氏长河中虽然寥若晨星,可在那个自称为“睢老庄”的穷乡僻壤却繁衍极盛,一脉多枝,家大业大。上世纪80年代,在续写家谱时,听我家当过秀才的三爷说,我爷爷他们那一辈的曾祖,眼看就断了香火。年龄跟我父亲一般大的老蒋,辈分比我爷爷还高,他们家那一枝人丁兴旺,由老祖宗分家得到的家业已经无力为继,眼睁睁盯着我们家无子嗣的三进三出四合头大院落,迫不及待想继承产业。老祖奶奶气不过,硬生生从娘家弄来一个过继儿续香火,惹得老蒋家的爷爷们天天骂大街,扬言要弄死外姓人入继的“杂种”。老祖奶奶整天把娘家侄儿关在深宅大院里养着,平时一步都不让出门。
逢年过节,大门外套好木太平车要串亲戚,满清时候的男人时兴穿长衫,爷爷的高祖从抬腿迈出门槛那一刻起,就将头颅连同上半截身子钻进了大人屁股后头拖地的长衫里不露面。如此,爷爷的高祖由嗷嗷待哺的襁褓里生长到12岁,街坊们谁也没见过啥模样。自然,老蒋的爷爷们也就无从下手了。老蒋的爷爷们争不了过继的份儿,就生法儿蚕食地边,把庄稼种到我们家的地里,明着欺负你下茬无人。想打架是吧,门里从来就不缺打手,一个个膀大腰圆跟蟒梁似地当街一站,再大的肝火也只能忍气吞声。同根苦自相煎的家族纷争不断,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们大院的女人手掂剪子棒槌加入爷们之间的战争,人高马大的老祖奶奶一棒槌就把对方领头的大老爷们给砸晕了。
乡下人有句农谚:“有苗不愁长”。爷爷的高祖原本是过继来的独苗苗,却绿树成荫,一脉发三枝。我爷爷的爷爷作为长门,下茬又生育三个儿子,人丁逐渐兴旺起来。
反观老蒋家,爷字辈老弟兄7个,死绝了三门,剩下包括老蒋在内的两门人都是单根独苗。老蒋他爹巴望着自家这棵独苗生长的结结实实,就给儿子起名叫“结实”,无意间竟犯了忌讳。好在民国已经废除了帝制,不像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那样取年号“洪武”,老百姓从此对红色讳莫如深,就连逢年过节大门口都不得挂红灯,否则是要遭杀身之祸的。
印象中的老蒋常年剃着光头,白面无须,大眼双眼皮,打远处瞅轮廓,还真有点蒋总统的神韵。唯一的招牌是,他们门里的爷们后脑勺几乎都带把儿,长在无头发的光葫芦上特别显眼,咋看颇似三国大将魏延的反骨。老蒋18岁那年,村里突然涌进来一群破衣烂衫的人,个个肩头背着黑乎乎如烧火棍一样的老套筒,领头者当街动员村里青壮年男丁当挑夫,说是部队要攻打开封城。闻听此言,上年纪的老人撇嘴说,那开封府是啥地方?宋王爷的龙庭金銮殿,就凭您这几杆破枪,能攻破几丈高的城墙?拉倒吧!说归说,自古差无二派,当下老蒋和我父亲一块被征了挑夫,肩扛扁担绳索跟着当兵的一路向北边奔去,沿途不断有成群结队的民工加入,那架势好像要把古城开封给搬运空了。
挑夫们前脚才到朱仙镇,就听见几十里外的开封城跟过年放鞭炮一样热闹起来,枪炮齐鸣,浓烟四起。一夜之间,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那么多当兵的,黑压压如蚂蚁行雨拧绳儿朝开封古城涌去。老蒋他们驻足南门外,远远地瞅见攻城的人一拨冲上去,随即被城头上的机关枪像泼水一般扫倒一大片,后边的嗷嗷叫爬起来,紧接着不要命地往上涌,眼看着南城门就被成拨的人潮给冲垮了。夏季的天气,下着大雨,冲进城里的部队沿着中山路向北边的龙庭猛攻,雨水搅合着血水从南城门流淌出来,直接流入护城河内,将河水都染红了。
多年后,我在光荣院有幸采访过一位华东野战军攻城的老兵,他说是八纵的,当时负责主攻的部队就是八纵和三纵。解放战争中,国军将领曾感慨曰:“三千发炮弹打不动,不是三纵就是八纵”。由此可见华野部队战力之强大,击毙守城国军66师师长自不在话下。
开封城内有一条胭脂河街,相传因宋代的胭脂河而得名。北宋鼎盛时期的开封古城,人口聚集150万之众,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可见一斑。其萧墙内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外加三千宫娥,还有街肆中青楼妓院如云的粉黛,每天卸妆洗漱的污水倾入下水道内,汇聚护城河涌进汴河,想必那一段水色是淡红的,还散发出一股子香味儿,因故有胭脂河之称。生活在古城内的老开封人,几辈子没见过泛红的胭脂河,却亲眼目睹了护城河水的血腥味儿,那都是炎黄子孙的血液在流淌,看得让人心悸。
目睹了血腥战火的老蒋,身上多了一股子尿性,撂下肩上的扁担,穿军装扛起七斤半,加入浩浩荡荡的队伍南下了。从此,假老蒋打起了真老蒋,从淮海战场学会放第一枪,到渡江战役、战上海,继而又雄赳赳气昂昂跨出国门,打遍朝鲜半岛,那不长眼的枪炮愣是没伤着老蒋一根汗毛。
朝鲜战争结束后,老蒋转业被安排到大城市一家灯泡厂上班,却思恋故土,闹着非要回乡种地,娶妻生子。老蒋的媳妇很争气,一拉茬给这个缺少人气的家庭生下5个儿子,依次起名叫水听、相保、群保、保听、五营。于是,街坊们茶余饭后又有了嚼舌头根子调侃的话题。那好事之人就戏谑说,老蒋坐着水艇往台湾跑啦,后头跟着相保、群保保护水艇,身边还带走了五个营。老蒋听见这话,哈哈一笑,不气不恼,反倒自豪家门人丁兴旺。
老蒋的大儿子比我大一岁,在那瓜代菜的年代,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粮食年年不够吃,家庭生活穷愁潦倒。媳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肠的女人,眼瞅着一窝孩子吃不上穿不上,一天到晚嘟嘟囔囔乱骂人,骂完孩子骂老蒋:“你个赖孙,这辈子坏良心啦。”老蒋闻听此言,立马就火了,扬起手臂说:“俺打你一巴掌偏沉。”老蒋高高扬起的巴掌只是吓唬媳妇一下,气嘟嘟地嚷嚷道:“日他奶奶,俺要是坏良心,早在战场上死几回啦。”
老蒋家临着大路,每天上学我们都经过他家门口,时常隔墙听见老蒋跟媳妇拌嘴说,淮海战役那一仗,国军的炮弹像下冰雹,劈头盖脸打炸雷一样,吓得和他一块当兵的小子尿一裤裆。班长按住他的头说,新兵怕炮,老兵怕号,这是规律,扛上枪谁都得经历这一回。连队的司号员还是个半大孩子,跃出战壕滴滴答答吹响冲锋号,连长从弹坑里爬出来,抹一把脸上的泥土,一挥手高喊道:“给老子冲,都他娘的是人生父母养的,你玩命他就胆怯。”
于是,老蒋跟在连长和班长的屁股后头朝前跑,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来,那个尿裤子的小子没来得及打一枪,就被流弹打破了头,还有司号员的肚子,被机关枪穿透像马蜂窝。见血的人都红了眼,如群狼一般嗷嗷叫扑上去,吓得对面阵地上的国军纷纷双手举起枪跪地求饶。老蒋看见一个当官的躲在暗处冲连长打黑枪,一时顾不上搂扳机开火,抡起木枪托咬牙砸下去,把那当官的脑袋砸开花。连长冲他咧嘴一笑,随手撂给他一支卡宾枪,接着继续往前冲。一场恶仗下来,他们抓的俘虏比自己人多,大都是穷苦出身的人,来不及换衣服,就地编入部队,调转枪口上战场。老蒋说,在看不到边的野地里,死人横躺竖卧成堆成片,就跟庄稼地里割倒的麦捆似的,老兵油子都胆寒。
老蒋说,他是死过几回的人。朝鲜战场那一仗,美国的飞机大炮狂轰滥炸,把整个山头炸得光秃秃的。兄弟连队几拨人上去都被打光了,他们奉命增援,半天的功夫,百十号人所剩无几。身为排副,他带着几个伤员拼死抵抗,被敌人一发炮弹炸了窝,几位战友的尸体连同泥土石块压在他身上,硬生生将他给活埋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从昏迷中醒来,隔着死人的缝隙瞅一眼,看到满山头都是大鼻子美国兵,叽里哇啦乱嚷嚷。美国兵以为他们全死了,占领山头立足未稳,志愿军又一轮猛烈冲击,将敌人压下去。老蒋钻出死人堆,卡宾枪追屁股一阵狂扫,撂倒几个美国大兵,终因体力不支而倒地。战友们见他浑身血污,以为他受了重伤,抬进救护所急救,脱掉衣服查看,皮肉完好无损,又逃过生死一劫。老蒋说,在鬼门关滚几个来回,大难不死,才混个排副,就怨自个不识字,否则,连长、营长早干上了。
不识字的老蒋人实诚,脑子也笨,在乡下种地半辈子,没一点巧劲儿,全靠蛮力。譬如手中经常使用的粪叉铁锨,别人都是细齿利刃的,他赶集专拣厚实的家伙买,回家安上粗重的木把,笨硕硕的,就像自个的名字那样结结实实,巴望着用一辈子都不会坏。三伏天,老蒋和爷们一块下地干活,半晌遇上恶风暴雨,路远往家跑不及,人们大都就近寻避雨处躲避,他却急慌慌朝村子里奔跑,一边奔跑一边脱掉身上穿的粗布衫,卷一团夹在咯吱窝里怕雨水淋湿了,家里穷淋湿了没有换洗的衣裳。童年我曾经几次目睹过老蒋在雨地里拼命奔跑的情景,光着紫古铜色的脊梁和才刮过的如青石杵一般的脑袋,弓腰定格在雷鸣闪电的旷野。老蒋急于回家的牵挂是,那三间土坯草屋摇摇欲倾,屋顶还漏雨,生怕倒塌了砸着孩子。
在我当兵走的前两年,老蒋终于不堪负重,突发脑血管病偏瘫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倒下,5个儿子还未成年,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为了给老蒋治病,媳妇哭着求公社干部开恩,以困难老复员军人的名誉报到县民政局,每月给予6元钱补助金。
一个大活人忽然间失去了自由,整天躺在床上的老蒋心急啊,爬起来拄着一条板凳到门外,一双忧郁空洞的眼神瞅着南来北往的行人,满脸的苦相。
老蒋终没能挺过人生这一劫,于无奈中永远闭上眼睛跟另一个世界的战友团聚了。
前年夏季,回一趟老家探亲,正赶上老蒋奶奶庆80大寿,家里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十分的热闹。老蒋的几个儿子如蟒梁一般长起来成家立业,把生意做到了西安城,几房儿媳妇也都懂事,婆媳关系相处得很和睦,一大家人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可惜,半生征战又半生辛劳的老蒋没能赶上这一天。老蒋如若地下有知,看到人间这一幕热闹景象,想必会含笑九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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