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腿(散文)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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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腿(散文)
赖腿姓董,单字名聚,跟我们村仅有的几户董姓人家压根就不挨边儿,系河西十里凉马寺人。听老辈人说,赖腿从小寄居在姥爷家,平日里冲街坊爷们亲切叫舅舅喊姥爷,而村里并无他的直系亲戚。因其右腿长满连疮,一年四季不收敛口子,稀喳喳往外边流脏水儿,拿一块破布像士兵裹绑腿一样包扎着,街坊们直呼他“赖腿”,久而久之,反倒把名字给叫丢了。
记忆中的赖腿是个光身汉,满脸胡子拉碴,住在村西头依岗坡搭起的两间低矮土坯草屋内。大跃进年月,我爷爷被大炼钢铁运送物资的马车轧断9根肋巴骨和一条腿,死里逃生,从此与拐杖相伴。丧失了劳动能力的爷爷被生产队派去看西寨门,防止村人散养的猪羊溜出寨门啃食庄稼。西寨门北半拉紧挨着赖腿家,夏日里,我经常看见赖腿面朝南坐在门口楝树下的木墩上,就像奶奶解开裹脚布那样,一圈圈绕开脏兮兮的裹腿,露出烂片疮口,用水清洗。赖腿一个人穷的家徒四壁,买不起药物治疗伤口,就用活蚂蚱肚子里的油籽涂在患处。西寨门外紧邻贾鲁河,河边茂密的青草地里繁衍着多种蚂蚱,其中就有肚满肉肥的“大飞头”和“大扁担”,尤其是那种尖头长脑袋的“大扁担”,一肚子油籽,笨硕硕地飞不起来,随之就成了我手中的猎物,撒起光脚丫子往回跑,满头大汗跑进赖腿家,转眼就换来一分硬币。这时候,赶巧耳听一阵货郎鼓响,举目望去,十字街头游来了罗锅老李,弯腰拉着一辆破架子车,车厢内放置一个铁丝编织的圆顶方形笼子,里边摆满针头线脑和玩具糖豆之类的小百货,站在老槐树下撩布衫襟擦着满脸汗水呼喊一声:“找头发换针,换顶针换洋糖。”我闻声飞奔过去,举起脏兮兮的小手将刚挣来的一分钱递给罗锅老李,换来5粒彩色糖豆,有白色的、大红色的、紫色的,还有绿色的,舍不得填嘴里吃完,搁手心捂化了,弄的满手颜色。转身跑出寨门,趴河边的浅水里洗干净双手,接着再去逮蚂蚱。当我满怀期望将一串“大扁担”提溜给赖腿时,他却瞪眼撂下句话说:“没钱啦。”吓得我赶紧逃离院子,跟在爷爷的屁股后头乖乖听大人山南海北喷空儿。
老辈人说,赖腿年轻的时候就长连疮,令人奇怪的是一辈子不化脓也不感染,就那样烂在腿上。旧社会我们村西岗上每年都有庙会,请梆子戏班唱三天三夜大戏,赖腿趁机干起卖炒花生的小生意。春日里,赖腿从河滩里撮回家干沙土,搁大铁锅里自个炒花生,趁热往带皮炒花生里用嘴噙着喷凉水,一篮子花生能喷两大碗水,既涨秤又不影响买卖。赖腿挎着紫穗槐条子编织的大荆篮,内装炒花生果,蹲在戏场外边叫卖,暖融融的日头下,臭烘烘的连疮腿即刻招来苍蝇乱飞舞,看着就让人倒胃口,生意自然清淡。到了夜晚,赖腿依旧手提一盏带玻璃罩的小马灯,换个地方继续卖炒花生。眼不见为净,那些看戏的年轻人总想买点零嘴吃,于是就围住赖腿的篮子将焦花生果装满兜。精明的赖腿眼瞅着生意好,欠屁股扒拉出当座位的大水坯,躲在暗影处用铁秤锤砸土坯,将跟花生果一样大小的土坷垃掺进炒花生中,一晚上能将18斤重的土坯卖半拉。年轻人一边仰脸看戏一边嗑焦花生果吃,偶尔将土坷垃填嘴里,咬一口磕碜了牙齿,呸呸呸冲赖腿直吐吐沫,声高言低骂得不堪入耳。赖腿自知理亏,不敢接腔应战,独自低头小咕哝说:“日您奶奶,作白的不清,关小黑屋饿你三天,吃啥都是香的。”说归说,骂归骂,次日夜晚,赖腿照样往炒花生里边喷水掺土坷垃,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缺少了零嘴吃,心里老觉着不自在,明知上当还结伙去买,趁乱伸手朝篮子里多抓一把,图报复心理平衡一些。
解放后,赖腿一个人无亲无故,生产队就派他喂牲口和管仓库。赖腿一天到晚手握一根竹竿鞭子,跛着腿吆喝不听使唤的牲口,时不时当空甩一个响鞭,如过年放鞭炮一样脆响,惊得在草堆里觅食的麻雀扑棱棱四散奔逃。无意间,赖腿竟然练出了一手好鞭法,蜗居乡里,虽不及冯骥才老先生笔下描写的《神鞭》傻二那般出名,却也是十打九准。西岗顶的老柿树上结满了柿子,众街坊跟赖腿打赌,他一鞭一个,当空用鞭梢搂下来,那柿子完好无损。赖腿甩鞭头打地磅,一鞭子下去,能够打起190斤重的磅砣。儿时我就亲眼目睹过赖腿鞭打牲口,那是一个暴风雨骤临的麦天,正在麦场上套石磙碾麦子的赖腿,忽然遭遇邻邦生产队的一匹菊花青骡子袭击,那骡子被头顶的滚滚炸雷惊了驾,挣脱缰绳一路狂奔到麦场里,炸着鬃毛冲一匹枣红马撕咬,任旁边几个车把式用皮鞭打都驱不散。赖腿一瘸一拐走上前,扬鞭搂头盖顶打下去,那鞭梢直扫骡子的耳根,只听“咴”地一声哀鸣,骡子噗通倒地如死去一般,半天才挣扎着爬起来服服帖帖。
大集体年代,每年麦收前夕,县里和公社都会准时下派驻村干部,直接到各生产队评估小麦产量,督促夏粮征购,严防瞒产私分。遇上那些体恤老百姓的好官,脾气温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社员多吃多占一点,村人自然也厚待他们,吃派饭烙油馍擀蒜面条,临走还捎带着芝麻叶红薯叶的土特产。也有那一根筋的干部,整天吹胡子瞪眼,像防贼一样紧盯着村民,生怕偷拿了生产队的东西。那一年麦天,我们队派来的干部老刘,是公社粮店的会计,自认为内行,胳肢窝夹着算盘精打细算,连村头的“鸡叨地”、“猪拱地”都计算产量,惹得大伙在背地里乱骂祖宗八辈。我家堂爷当队长,外号“恨天短”,一年四季带领社员扒明起早干农活,每人才分得50公斤小麦顶一年的口粮,其余全靠瓜代菜打发清贫的岁月。眼看满坡即将成熟的麦子又要被上边作为公粮和余粮征购走,堂爷本来就黑的脸色紧绷得能拧下水来。堂爷双手掐腰冲赖腿挤挤眼说:“今儿个您啥也甭干,去给老刘做饭吃吧。以后就在您家了,侍候好他。”
赖腿心领神会,傍晚回家烧半锅豆面糊涂,拿头号大瓷碗给老刘舀一满碗。豫东乡下人喝糊涂有讲究,称之为“喝汤”。一般都是用少许小麦面粉,加水搅拌为稠糊状,反复用筷子打成面筋穗,冷却一会儿让面性更筋道,再用冷水稀释均匀,滚水慢慢往锅里搅拌,俗称甜面汤。为了祛除面腥味儿,待面汤熬滚后,亦可将一两个鸡蛋打开搅拌均匀,散开倒入锅内,与面汤混在一块,这样的蛋花面汤口感更好。那时候普通人家休说吃鸡蛋,就连白面汤都难喝上,早晚两顿饭,几乎都是高粱杂面和红薯干面糊涂,日子再穷也极少有人家做豆面糊涂,豆面只能用来擀面条和蒸窝窝头吃。赖腿故意摆治老刘,你不是假积极要把细粮全都征走吗?俺庄稼人没啥吃,只能喝豆面糊涂,让你也尝尝啥滋味。老刘端着一瓷碗豆面糊涂喝一口,涩啦啦难以下咽,扭头一扫眼,看见赖腿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正在解绑腿,一股恶臭味儿扑面而来,让他倒胃口直想干哕。或许老刘在忽然之间想起了民间传说的“四大脏”,其中就有秃子头和连疮腿。可他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一个有身份的人,要跟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哪能挑肥拣瘦。为顾脸面,老刘挤着眼像喝中药那样,歇了几歇,终于将一大碗豆面糊涂喝下去,撑得肚子直打饱嗝,哪还有食欲吃馍。夜晚睡觉,老刘忍着蚊子的叮咬,一晚上往茅厕跑几回,下边窜稀拉得头晕眼花。及至天明起床,老刘害怕再喝那豆面糊涂,借故请病假,骑上自行车一去不返。堂爷黑绷的脸云开雾散,伸大拇指连夸赖腿会弄事。
一碗豆面糊涂挤走驻村干部,赖腿的独创“美食”,至今在老家仍成为村人街谈巷议的笑话。
随着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集体经济解体,单身的赖腿住进了看管大半辈子的仓库,成为五保户。那坐北朝南的三间草屋,随之也成了村人消闲娱乐的场所,每逢下雨天和农闲时节,大老爷们扎堆聚集在屋子里下象棋、斗地主、打麻将,让孤老的赖腿并不孤单。一天深夜,坐在桌前打了一天麻将的赖腿忽然神志错乱,冲旁边的人连声嚷嚷说:“你挤俺弄啥?”众人一时未反应过来,却见赖腿闭眼倒地,呼呼大睡。闻讯而来的村医把脉说,赖腿突发脑溢血,恐怕不中了。赖腿呼噜噜睡了一天一夜,于无知觉中一命归西。
埋葬赖腿那天,村里给他买来内衣内裤和小袄外套,罩上里表三新的大褂,穿戴齐毕让老年人羡慕的七件寿衣。赖腿的棺材也是上等四五六纯桐木的,即:四寸底、五寸帮、六寸棺盖。村里还请来响器班子,吹吹打打,用四轮拖拉机拉着棺材,直奔河西十里外董家老坟,让赖腿落叶归根。
目睹此情景,村里的老年人感慨说,赖腿真好修行,有儿有女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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