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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两个世界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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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刚吃过午饭,北风还没吹起来,空气里的寒意还不是那么浓,树梢枝头还有些许枯叶挣扎其上。我和义长伯一起从村南头的坡上往下走着,下了坡左拐不远就是他们家。我拿余光打量着义长伯,义长伯确实老了,长舌帽遮不住他两鬓霜白,背也驼得厉害了,两只胳膊微微地来回摆着,仿佛是要给这台年久的车子加点油。可毕竟岁月不饶人,他不再是当年的小伙子了,岁月残留给他的不必其他人的更多,情况还更残酷一些。他得了癌,肺癌。听说现在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癌细胞在他那片本就贫瘠的土地上扩散开了,像野草一样占领了沃土,荒芜里满是颓败的气息。义长伯对烟酒不上瘾,喝酒抽烟的事也是推不过了才勉强对付几下。可是病这事,能说清的都不算大病,大病大都说不大清楚,就如同好人多难,坏人活千年一样,命里命外,云里雾里。
      我们刚从一场葬礼的现场出来,一个嗜酒成命的酒鬼,终于被酒误了自个儿性命。这酒鬼是他的亲弟弟。路上的人不多,几句闲话过后,义长伯说:好好的一个人,让酒给祸害了,个儿把个儿糟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句。我一向不太会说话,不会应付尴尬的场面。来回的客套话让我觉得恶心,宁可闭嘴不言。这一刻,我是想说点什么的,我的一个亲人不及知天命的年纪就死了,虽然是谈不上光彩的非正常死亡,我即使不悲伤,遗憾总还是有的。可最后,我也只是以一阵叹息来作为回应,表达出我的无以言表的情绪。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义长伯说:你伯我也估计快了,这几天腿沉身子沉,起身走路越来越费劲了,看这架势是准备跟酒鬼走了!听了这话,听了一个身患重疾的长辈对自己命运的判断,我更不知如何回应了。他肯定比我更了解自己,了解命运在身体里对他的警示。我说:伯,你别多想,放轻松……。我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词汇了,我只想快点逃走。不一会儿,他该拐弯回家,我该坐班车返城了。离别缓解了尴尬,掩饰了我表里如一的慌乱。我在这恼人的慌乱里清醒着,想着义长伯说话时表情,心里憋得难受。而数九天刚过了半,我就不得不再次返乡。义长伯死了,他预言了自己,跟着酒鬼弟弟走了。上一次离别既是永别,这一次回来作最后的告别。

      义长伯跟我同族,爷爷的爷爷是亲兄弟,如今虽分了支脉,可血液里终归是亲人。婚丧嫁娶,各家都要出人出力,以示本族团结兴旺,福祸与共。逢年过节,晚辈后生都要拜望族里长者,传承孝悌。因此,两家虽分住村子南北,却也常来常往。
       对义长伯最初的印象是在大年夜。彼时,父亲已经离世,母亲被迫外出谋生养家,我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对外界的言语日渐稀少,内心对周遭的怀疑和敌意日渐增长。虽稍稍察觉生活里细微的变化,但远还不能体会其中艰难,也就无法体会母亲虽不能在旁却深重的爱意。我把自己当初无人心疼的孤儿,自己心疼自己,自己建立起一个无人能懂的小小世界。爷爷奶奶虽疼我,但毕竟已年迈,有限的体力精力在应付琐碎的农事家事之余,留给我这个孙子的,更加有限。他们之外,别人各有忙碌,各有心思,我又孤冷倔强,与众人彼此难有好感,这更加深了我对旁人的不信任感和敌意。
      大年夜的晚上是个例外,这晚,再苦难的孩子也会忘记了常日里的烦恼,何况这一日,还多少会收到别人慷慨给予的压岁钱,在当时,这不多的钱对于大人小孩都不能小视。我给爷爷奶奶磕完头,照例得到三五角崭新的毛票,紧握在手里便开始为它们展开规划用途。一边醒着做美梦,一边等着族里的叔伯们来给爷爷奶奶拜年。不多会儿,喧闹声脚步声从狭长的门洞里传来,叔伯们的身影依次探进幽深的窑洞。寒暄过了,年拜过了,临走时,每人给站于一旁的我塞点压岁钱,偶尔说句心疼可怜的话,就一齐出门奔向别处了。我只是羞怯地站着,拼命压制住金钱给我带来的兴奋,同时又默然地把原先的那个美梦做的更大更美了。我自然也留意着别人给我的钱数,五毛的票子居多,偶尔见到一块的,一块钱够买一斤瓜子,一次买一两,能买十次。当两张一块钱的票子递到我的手里时,我几乎是发抖的,兴奋得几乎要哭出来。那就是义长伯给我的。我看着他,打量着他。义长伯中等个,脸白净,笑的时候也让人心暖,别人大都穿自己做的粗布衣服,他穿着买来的成衣,带个鸭舌帽,颇有些干部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块钱的原由,我觉得义长伯对我的关心似乎也比别人多了几倍,觉得他那暖人的笑容好像专门是给自己的一样,对他的好感也就忽地浓厚起来了。自此,义长伯在我眼里就成了不一样的人,成了汹涌的敌意里一股难得的暖流。后来听人说义长伯真是干部,在县城上班,是吃商品粮的人,心里对他又多了一份崇拜。一直多年,在那孔幽深的窑洞里,每逢大年夜,我总能收到义长伯多于他人的压岁钱。他偶尔的几句嘘寒问暖,伸手在我头上身上的轻轻触摸,都能让我坚硬的心柔软起来。即使窑洞成了历史,我也不再对压岁钱那么感兴趣,可我对义长伯的好感从来没有减少过,在我眼里,他一直是要比别人可爱可亲的。
       义长伯的家在小学后面,我们上学放学都要经过他家门前。在一片土坯房中间,他们家齐整的一砖到顶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连同他们家的大铁门,在周遭的木门中间,都显示着这个家的好光景。放学的时候,我们朝北的学生排成一队回家,每次走到义长伯家门口,我都伸长脖子朝门内张望,看看义长伯是否在家。有时碰巧他休息在家,我们路过时,他正好在门前与邻人闲聊。看着我们这小学生队伍经过了,看见我了,嗓门故意高起来,给周围人说着:这么多娃里头,我看最我侄儿灵醒,将来准是考大学的料。边说边拿他笑着的眼睛瞟着我,眼神里有自豪有鼓励也有期许。被他这么一说,周围人都将目光焦距在我身上,话题也在我身上展开,照例跟着夸赞两句。这样的场面里,我既羞愧又兴奋,快快走过之后,独自在这样的夸赞里安慰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不一样的将来,那种预言成真的快感很是受用。后来每次经过,只要碰见义长伯,他都要扯开嗓子在人堆里把我夸上一番,那时我功课尚好,自以为那里面也有义长伯的一份功劳了!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一个失亲的孩子是多么需要鼓励和关爱,即使这些鼓励和关爱是处于客气客套,它的功效也远远超过了本身的意义。
      每逢红白喜事,族人齐聚,义长伯自然也得回来。他年长,又是公家的人,自然也就比别人多几分威信,别人也多听他几句。虽然管事的总管照例有人担当,义长伯每次也落得个副总管的差事。他这个副总管,不需要总管那样事无巨细的操心,也不需要像年轻后生一样出力气,最多的工作就是招呼别人。远处的客人来了,招呼烟和茶,安排休息处,饭席上安排位置。门前的火堆旁,招呼等待上席的村人,尤其是老者长者,礼数不能落下。还是事前事中事后的规矩顺序,他和几个主事的也要协商安排。于是,我总能看见走出走进,迎来送往,屋里院内忙个不停,说个不停,可也总是乐呵呵的。对待比他年长的,他客气认真。对待后生娃娃,他亲近无间。后来,我知道“儒雅”这个词,就想到了义长伯,他就是我眼里的“儒雅”。
      义长伯有一儿一女,为了儿子有一个好的将来,他想办法把儿子也弄成了“商品粮”户口,以后好接他的班,端公家饭碗。如此,将来是安排好了,可眼前的现实又陡然严肃起来。
      他们一家四口人,两个人都是“商品粮”,有了城里人的身份,农村人的身份就没有了,个人头上应有的那份庄稼地也就没有了。我们村本来人多地少,人均不足二亩地,又低处渭北丘陵,无法灌溉,年年靠天吃饭,收成自然也少了保证。就算人人有地的话,碰见老天反复无常,也有吃不饱饿肚子的时候,何况地还分贫地富地三六九等。
      义长伯虽然每月有工资,可也得应付生活,得细水长流。为了省钱,他常常舍不得买粮票吃大灶,多数时候从家里带面过去对付着做饭吃。自从儿子办成了“商品粮”,家里地又少了一份,收入却并未增加,吃饭问题就出现了。吃饭问题是头等大事,搅得义长伯寝食难安,让他这样一个所谓的公家人如坐针毡。在家的时候,他绞尽脑汁想办法,可能想出什么办法,天上又掉不下来地也掉不下来粮食。他一个人没事,出了村,顺着村南边的干沟溜达。忽然有一天,天上真得就掉下来一块地,砸在他头上了。那是在村界处,干沟半中间,离沟上的平地约丈半距离,一块不规则的斜坡,并不太陡,约莫有两亩地的样子。这是未开垦的无主地,谁花力气就归谁。义长伯有力气,他缺的是地,说干就干。
      说它是一块地,是对的,说它是一块庄稼地,可就差远了。真正等义长伯一家人想征服这块地的时候,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地里的石头简直像是专门种下去的,刨出来一筐又一筐,用掘地三尺形容也毫不夸张。差不多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石头总算差不多清完了。接下来就是平地,斜坡存不住水,得整平才行。于是,又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地差不多平好了。接着,又拉了十几车土肥倒在了地里,又拉了几车水浇在了地里,地离得远,路又不好,多少趟下来,汗水不知流了多少。这样一个程序下来,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地看上去有庄稼地的样子了。义长伯看着这块地,也明白它无人问津的原因了。在别人眼里,开垦这块地得不偿失,代价太大,可义长伯顾不了那么多,他太需要一块地了。
      第一年,种下去的是玉米,尽管精心照料,可当别人家的玉米长到一人高时,那块地里的玉米还不及膝盖。最后,人家掰玉米棒子的时候,那块地里的玉米依旧一副侏儒样子。地太贫了,上的那些肥都让地吸净了。这是义长伯料想到的结果。虽然失落,但他不气馁。第二年,又一番施肥浇水,且比第一年更加大力度。种了点谷子,到了收获的时候,谷杆虽然不及人家的高壮,谷穗也不及人家的肥大,可毕竟差得不算太远了,有收成了。一家人都憧憬着来年,来年墒情更好了,收成自然也会更好,这块曾经的荒坡也将成为真正的庄稼地了!
      第三年,义长伯在那块地里种下了小麦,当小麦已经孕穗的时候,村长找他来了。说国家出了新政策,不能自己有私地,私地统统都得收回国家所有。村长走了,义长伯独自来到那块地里,看着绿油油的麦苗,一直呆到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家人都不说话,都在等义长伯想办法。这回,义长伯想不出办法,国家政策的事情,他能对着干吗?何况他还是公家的人!于是,那一块地,如同一块肉一样,从义长伯身上被割走了,他没能看见那一茬地里金黄的景象。
      一块得而复失的地,带走了义长伯原有的一部分笑容和言语。好在上天并未再做刁难,其后的多少年,除了有一年遭了旱土地裂了嘴巴之外,其余的年份大都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地多的人家都攒了不少余粮,地少的人家也都不至于为肚子发愁。
      不管怎样,因了身份的不同,村人眼里的义长伯是高人一等的。在祖辈都俯身于土地劳作的他们看来,这个身份是可以代代相传的“桂冠”,使后代最终挣脱土地的束缚,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如同农民的儿女大都是农民一样,城里人的儿女自然也是城里人,区别就在那神圣的“户口”上面。义长伯把这个神圣的“桂冠”已经传给了他的儿子,在村人看来,不久的将来,他们就能完成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华丽蜕变。义长伯也这么想。年幼的我也这么想。在当时的我看来,义长伯与这个村子的这份牵连迟早要被砍断,他们一家早晚将彻底告别土地,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我的想象里,义长伯所干的工作,所工作的场所,是远离了尘土风雨,干净体面,受人尊敬,而己所自豪的。
      义长伯在县城工作,具体什么单位我无从知晓。县城离吾乡并不算远,二十多里地,翻一架沟就到了。可这架又大又深的沟仿若天堑,生生地将众人隔离在了繁华之外。大人们一年里最多也就去一两趟,小孩几年也不一定有机会踏出乡土,多少人一辈子也只是门前地里辗转一生。一个并不算遥远的县城,就这样遥远起来,并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
      有一年,我竟然有机会去往百公里外的西安。那时虽有亲戚在西安,可西安的缥缈不亚于北京天安门,做梦也未敢奢望,何况年幼的我们以为村子就是全世界,书里广播里得到的那些信息与我们千里万里,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我们偶尔做梦,梦醒了,还是更关心眼前的方寸生活。
      将醒未醒中,我随母亲坐着一辆拖拉机前往县城,在铺着麦草的车厢里,我强忍着满心激动,丝毫未感觉到被拖拉机的强烈震动而致麻木的身体,只是觉得幸福的不真实,可幸福千真万确的来了,更觉不真实,仿佛幸福会随时梦醒而逝,因此,一路上窃喜着也忐忑着,矛盾的情绪纠缠着我,是我幼小的心里生出丝丝莫名的快感。
      到了县城,车站里买了票,在车站的大院子里等着发车的时候,我还是梦游一般,只是机械地跟着母亲。母亲说义长伯就在车站上班呢。听了后,我想象又从原先的虚幻里游离到另一片海洋。我想着义长伯穿着洁白的的确良衬衣,穿着烫的笔挺的裤子,黑亮亮的皮鞋,笑容满面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嘘寒问暖,好不关心。
      等了半天,还不见发车。询问站里的工作人员,说是车坏了正在修理,说时指了指不远处挨着墙停着的一辆班车。那辆车不旧也不新,却被我看出了崭新的神采。几个人在车旁车下忙着修理,穿着深蓝色工装已经被机油污垢染成了发硬的黑色,他们的脸和手也把原先的色彩献身给了工作,和身上工装保持一致。出于无聊也出于好奇,我壮胆走近了修理现场。看着那几个满身污黑的修理工,我心里不由得可怜着他们,觉得还不如种地体面自在,尤其是车身下面趟着的那个,虽看不见面目,可看见他局促难受的样子,我比他还难受。
      过了会儿,车修好了,车底的工人出来了,整理了衣服,抬起了头。我定睛看了看他,他也直直地看着我。虽然他脸黑了花了,浑身无一处干净处,可我还是立刻认出了他。他不是旁人,正是义长伯。
      我们认出了彼此,也觉察到了彼此的尴尬,想躲不能,沉默了片刻,话被迫才从嗓子里挤了出来。母亲这时也过来了,认出了义长伯,多了一个人,多了些客套话,尴尬被冲淡了,可并没有被遗忘。
      我站于一旁,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我失重其中,半天不能落地。后来上了车,母亲跟义长伯挥手作别,我还是傻愣着不知所措,忘了礼数,母亲少不了责备我少教养。我听着忘着,全然不在乎周围的一切。一路上,我想着义长伯,想着我想象中的他的城里人生活,想着前一刻我见证的他生活的真相,明白我一直相信的都不是真的,而真的我竟然不敢相信。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该对谁说这忽然间的巨大落差,它把我的世界砸碎了。
      其实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义长伯还是原来的义长伯,一直都没有变过。我还是原来的我,也没有变过。那些变了的,悄然无息,谁也没察觉到。下了车,到了西安,我来到另一个世界,立刻把原来的世界忘干净了,只顾着贪婪地咀嚼眼前的新奇,任由两个世界强烈的碰撞把自己晕眩。
      从西安回来,回到了自己真实的世界,短暂的回味过后,就继续原有的轨迹了。我见了义长伯,照例有难以名状地亲切感。放学路上他见了我,照例一阵猛夸。可是,我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和从前不一样了,像瓷器身上一条细微的裂缝,远处看不出什么,可毕竟不完整了!
      多少年过去了,多少变化发生了,“商品粮”这个词犹如书中枯叶,再也无人问津了,往日里它所带来的那金光灿灿的“桂冠”也早已不复存在了。义长伯没能完成梦想中家庭的蜕变,他的后代依然把根须缠绕在农村。他退休后,回到村子里,领着一份不多不少的工资,和周围的村人并无二致。周围的房子一家比一家高了亮堂了,他家依然是原来的一砖到顶,大黑铁门,只是不可避免地被岁月做旧斑驳了!
      他还是笑意挂在脸上,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也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上了年龄的人都知道,义长伯当过干部,现在虽然回来种了地,可是国家给发这工资。这份工资自然也是义长伯的一份骄傲,延续着他内心的一份梦想,虽然活着时没能实现,可死后,在另外一个世界,这个梦想是不灭的。
      义长伯这一辈子,像个城里人,也像个农村人,谁也不知道他更愿意哪个身份。他把这个秘密彻底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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