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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四季北京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走着走着,鞋就小了;
瞅着瞅着,人就老了。



之冬



      冬日降临北京,不很用心,走走停停。墙角还有草芽孳生的欣喜绿意,爬山虎向人的叶片业已罩了一层隐约的红。梧桐禁不住打,一宿雨,叶落周匝。冠顶稀疏如中年男人早衰的头顶。向阳的地方——窗台,矮墙,小房顶儿,白菜一棵挨一棵码着,面袋儿高的大葱,不解捆儿,戳着晾。平房中的炉子总在一夜大风之后安装起来,铁腥气混合着湿煤似有若无的蓝烟,清清淡淡飘着,深吸,干呛干呛的。
      
      街上卖糖葫芦的多了起来。

      天还没冷透,正午时候,阳光晒得糖葫芦上挂着的糖滴答滴答往地上掉,草把子底下,一个黏黏的糖圈儿。蘸糖葫芦最好看,山楂去蒂穿竹签,白糖熬成糖稀,就着热劲儿,在糖稀中一探一转,“啪”的一下,摔石板上,俟冷了,捏着签根子一挑,顶儿上的糖冰,拇指长。买了现吃的,钱过手,眼神围着草把子转,找糖多的,虚指,卖者从斜斜插插的葫芦儿串中,一拔一递。也有男人路过,折了身捎家一两串儿孝敬老妈,哄逗儿女——那些有摊位的坐商,会给裹一层糯米纸,再套上纸袋儿。袋儿上有字号名称,红红绿绿,怪好看的。糯米纸脆极,浑浑的白色,挂唇,一舔即化。
      
      串儿以葫芦名,取的是其类葫芦一鼓一收的形儿。好多果子都可以穿起来蘸糖卖。海棠,小苹果,大粒儿葡萄,黑枣儿,分瓣桔子,甚至山药豆儿及成段儿蒸熟的山药也来凑这份子热闹。山楂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其他都是傍角儿的。这戏一开从初冬唱到开春儿,河冰化尽了,才想起封箱。
      
      自产于西山北山酸多甜少的山楂,吃得邪乎。入糖锅熬,捞出籽粒带着浓浓的汤汁装瓶儿销售,谓之炒红果儿,还有个温朴的名字。遗韵,满语umpo的音译。意译的话,还是山楂,红果儿。也有商家取儒雅,借音寻字,冠以榅桲称之,但,跟入药的榅桲不是一回事儿。炒红果拌白菜心,是一道隆重的时令酒菜,大馆子必备。居家,有朋友入门留饭,非特别亲密与示庄重者,不为也。山楂糕,山楂的另一种吃法,通年都有。山楂水熬去皮核儿,加糖与粉芡静置成型,豆腐般,切条块鬻卖。为消化食水能力弱者孩童老人之最爱,与梨丝同拌是馋嘴酒客顶好的佐肴。山楂糕,北京土话呼之曰金糕,一个“金”字,喜气,娇气,富贵气拧成一辫细绳儿,提调人们的生活,在庸平中,扥出一股温红暖软毛绒绒的闲适,不矫情,不强调,悠悠荡荡,稍用劲儿,就折了。
      
      山楂条儿也入果脯。北京果脯中,有多种羼杂一起卖者,呼之为杂拌儿。从杂拌儿里捡拈金糕条,一点儿一点儿啮着吃,为胖妞儿秃小子除吃之外多增的一分游戏乐趣。
      
      北京果脯名声大,此乃承泽满人糖渍水果保鲜留存的余荫。中有冬瓜条者,白如雪棍,甜极。杏绿桃黄,梅珀橘玉,褐枣饼,霜瓜条,金糕银梨……甭说吃,瞧一眼,也快慰。

      等到道边儿的脏水冻得瓷瓷实实,乌蒙蒙地,用脚踢连个白印儿都没有的时候,这天儿算是冷透了。干冷。干冷之干,在于软的冻硬——刚洗完的被单子挂上铁丝,立成粘连铁片;在于热的吸凉——刚沏上的一壶热茶,上厕所净个手的工夫,温吞了。地上的痰迹多了,炉灰多了,菜帮跟塑料袋儿多了。冷,变成丝变成缕变成薄篾儿,从领口,从裤腿儿,围着人的周身打转,变着八方儿的往人的鞋和袄袖子里钻,贴着肉皮儿喃热气。出门成了一件犯怵的事情。户外的人,僵硬,笨拙,匆匆走自己的路,不再为一丁点儿小事儿斗鸡眼,低眉顺目含胸敛肩——尽可能往心口窝——世界上那个最暖和的地方堆缩自家。

      热屋子暖炕成了一个追索。没有火腾腾的炉子以及成天蹲炉子上的水壶,窗花便不大容易开得正式端庄。六点多钟,天还黑着,街上有了影影绰绰的行人。早点铺的棉帘子擦着地,撩起来放下,捅开了复原,黑腻乎乎,没个消停。露天摊子搭了临时罩棚冒着一树多高的水汽儿,凭那点儿热气招人,一个,两个,跺脚搓耳,熟识的吃物中间专挑热的。太阳爬上墙头儿一拃来高,老槐树的影子堵严了整个屋门。没上学的懒小子出被窝儿,扯窗帘,嚯,成片满框的窗花——山,大马,花生豆儿。那儿,还有个倒仰挑水的秃子。屋中的阴冷很快让敞开的炉火给轰跑了。馒头片儿,炉台儿上熥了一宿,糊了边儿的馒头片儿,勾起馋虫。嚼着馒头片儿,呵开化薄了的窗花,拐着肘擦,鼻尖顶着凉玻璃,看院里的麻雀在泼出的刷锅水中找食,将散不散的热汽裹头裹脑,一蹦一跳,直翘尾巴。
      
      风后暖雪后寒。赶上一场大雪,天地一白。黑猫瑟缩地爬上墙头,不畏冷因为晃眼,不肯在墙头久待,一蹿一跃没了影。街上的雪踩化了又冻上,黑乎乎的冰凌子也不是十分恼人。总有清旷的地界留有一些闲散的脚印,蓬草干枝,近坡远塔,有河湖则残芦疏径,无河湖便苍松颓垣。城久了,人多墓多。一两句轻快的短呼,三五声邈远的鸦聒…… ……地下人入静,地上人承欢。
      
      奢侈的家户点上一个锅子,平实的小民蒸上几块白薯。调料的香气,白薯的甜味,雪衬着,撞得屋子满满,黏稠,拌也拌不开的喜兴劲。
      
      贮存白菜越来越好吃,做饭的时候,已经有人倚着门框巴望甜凉的菜芯。新过门的少妇,剜出自享,如做贼;儿女多的,一准塞入最惹人疼那个小妮儿的嘴里。

      已经有人把大红袍萝卜旋了掏空稳进肥大的白菜根,屋子最暖处倒吊着。边儿上是腊八蒜罐子。将绿不绿饱润的蒜瓣,略覆煤灰敦实紫酱的小罐儿,萝卜,缨儿黄皮红;白菜,根白梃儿绿。

      塔灰被扫房的笤帚尖儿扫去的那一刻,房子显出了四白落地的样子。蒸馒头炸带鱼买糖瓜置新衣。帽子和鞋垫儿卖不动了,年画与雪花膏的生意好起来,剃头排队,澡堂子满坑满谷,火不闲着,锅不闲着,割肉的伙计鼻梁上见了汗珠,认识不认识,都说吉祥话儿,连咳嗽喘的老人也不大爱往医院里凑。人忙着,城忙着,忙带来满足和小欢快,忙能将一切愁苦和不顺心都踩到脚底下去。

      车辙,路上的脏车辙联络着人与人;冰锥,烟囱口悬着的烟冰锥,钎开了冷与暖。冷,令声远光淡,人与城,隔着什么似的。暖,把人又拢在一处,一疙瘩一块,人与人推远了成见削薄了戒心。

      冬在北京生了根。站定了,还不爱走。好像专为等着年似的。

      这感受,如肉冻儿——皮丝、青豆;萝卜丁儿、豆腐片。热火煮,锅里翻滚碰撞。冷置后,浑而不浊,混然一体。搭一筷头子,微颤着,爽爽利利。



  之春

    你说过北京的柳树好看。实际上,不全对。北京开春儿临水的柳树才好看。我知道一个看柳的绝佳地点,带你去。

      这么说吧,过完年,你就得来。来的时候,多带两身衣服。别忘了装一条你喜欢的纱巾,罩脸用。北京的春天多风,那风刮起来,比冬天还勤。风里夹带着小沙粒,打得人脸带疼不痒的。

      冬日的风夜里刮,开春儿,或者说有了开春的迹象,风也势利,改白天。一刮起来,扯天蔽日。太阳,又小又白,围棋子儿似的,高天上挂着。河里的冰让风抽得全是麻坑儿;窗棱拐角,积满了细细轻浮的土面儿。桌子凳子,永远擦不干净,刚抹完,侧脸看,又一层。

      咱们找一个风小的日子出去,奔颐和园知春亭,从那儿,远远儿看柳。鹅黄,知道吗?就是小鹅刚出壳儿那种蠕动的绒色。飘飘渺渺,似有若无,那种黄色站远处才瞧得真切,烟雾一样,罩在昆明湖环圈儿的一带水柳上。湖里的冰根本化不净,风推着,冰块一鼓一荡撞着水岸,特有意思。其实,我挺想让你跟我一起从冰上走一趟——在冬天。顶好就选昆明湖,其次是北海。朔风吹着,湖面上的冰都冻蓝了,裂着曲里拐弯儿的长口子,踩上去,嘎嘎响。甭担心,掉不下去!你瞧,那冰面上的雪粒让风吹得滚着跑,我们也小跑儿着。我攥着你戴了黄手套的手,红围脖的巾头掖在怀里妥妥的。

     柳叶往出冒就是个把礼拜的工夫。我们去玉渊潭转一圈,瞟一眼就走。那儿的樱花开了,满园子都是人。你说你喜欢花儿,甭着急,北京城四季都有花儿,春天最多。城里花儿多,人也多,不是清静看花儿所在。

     我们奔箭扣儿长城走。长城的奇险配上桃花的绚烂才是壮观。天开了,云朵从天缝儿里漏下来挂着。面北远望,苍苍莽莽;南面脚底下,就是棋盘一样大大方方的北京城。长城城墙在山脊随山势游走,霞蔚桃花随阳光在坡面安家,云动光移,光移影变,影变花涌——那阵势,比破虏攻城还好看呐。

     大觉寺的玉兰也开了,还有法华寺的丁香。法华寺每年都做丁香诗会,甭论那诗堪与不堪的,就说泰戈尔来华在那儿小憩,徐志摩林徽因陪着,以及花枝间一炷一炷升起的佛香,满值得一逛。

      从法华寺出来,往西走,不远就是牛街。跟你说过牛街就是我的胃。我很多有关吃食的美好记忆都跟牛街有关。去牛街清真寺。我带你瞧瞧礼拜堂台阶前那一层一层的鞋,看过那个之后,相信我再说,人应当有点儿信仰才幸福,你就不会反对了。

      从心里说还有很多地方我应当带着你在春天走走。我们往崇文门去,那儿还剩段儿几百米的老城墙。对着那段城墙,我能给你讲出很多故事。比如当初人们为避关税贩私酒,如何背贴墙面一凳儿一凳儿从城外爬墙翻进城里,比如他们所背用麻纸和血料做成的酒篓怎么就能不漏,为什么城墙上跑马不是传说,马面究竟指的是城墙的哪个部位,要塌又没钱修缮,在后山墙砌起来支撑的房子的泥垛子为何称其为牛子。里九外七皇城四,都是哪些个门,九门八点一口钟,那座钟,现在在哪儿,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去故宫吧。只瞧四个地方,我有点小私心,你别怨我。一处是太和殿广场上的金砖。夏天来,草长,金砖失了端庄,不好看。我跟你说说金砖产自哪儿,竖排着肩挨肩扦到此处有多么不易。顺着,我们登太和殿的台阶,瞧瞧龙椅上头悬着的金匾:建极绥猷。——我能给你说说那个“绥”字的衍变。然后咱们确认前清太监们利用公职谋私利做酱的地方,告诉你当初的酱缸是如何排列的。顺道儿瞅一眼溥仪学骑自行车,锯了门槛留下的白茬儿。再然后,我们去李自成匆匆登基的武英殿,完事儿他就跑了。武英殿里灰尘很厚,这个厚,与我经历过很多北京的春日有关,多风多尘的春天,总令我产生错觉——但凡是灰尘多的地方,在我心里,与北京的春天脱不开钩。

      要不要去琉璃厂转转,随你的心气儿。春天,琉璃厂人不多。我指给你看擅画鬼的罗两峰曾经租住的房子,告诉你林海音笔下的小英子最熟悉哪条街。鲁迅最后一次来北京,从哪儿买的果脯。我们还上荣宝斋二楼转转,那儿有一幅王雪涛的《藤萝雄鸡图》刚挂上,藤萝开得紫密,公鸡昂首挺冠,瞧那眼,那爪子,那威风!

      有点耐心,你应当在北京的春雨里走走。别打伞,北京的春雨柔弱得很,湿湿衣襟而已。下起来,柔柔绵绵,两天,或者一天。老天爷之所以要那样安排,大概是想洗洗一秋一冬堆垒起来的尘气。那雨一下,万物皆柔。刨开你钟意的柳条不说,剩下的,都有一番新洁净。你在雨里走走吧,穿着你爱的皮鞋,笃笃地走。别想戴望舒的雨巷——北京城任何一个地方,都比巷子宽——即便空间窄,来来往往的人,也会给你一种宽气。在北京的春雨里走,是一种福气——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短而缓的雨丝,绵绵连连,能让你想起南方干净的青石板,可,没那份阴冷;鼻息吹鬓角一般的力道,痒痒,而且香。穿上你以为最鲜亮的衣服走走,就那么理直气壮地走——不皱眉头,你才是好姑娘!!

     你不想知道我在春天里是怎么过的吗?

     我呀,最爱逮蜘蛛。开春儿土沟里最先出蛰的就是蜘蛛,缓缓地爬到向阳的地方晒太阳。抓了放火柴盒里,贴着耳朵,能听见它们挠纸的声音,一晃,安静好一阵儿。跟我妹顺着道沟找树苗儿也挺好玩儿,道沟里杏树多,砖堆,桃树多。扒土拨砖,我们将那些细高的小苗弄回家,种上,培成畦,再配上一厾两厾草棵儿,俨然成了庄园主。浇水,往上施肥,一本正经地溺尿。你知道吗?我们搜寻的杏树活了好大一棵,长到房高。一年春天,开了花儿,白白粉粉的,掉地的花瓣捡起来塞嘴里,有甜味儿。

     我们家东边有一条官道。官道过去是一个下坡坎儿,种着麦子。麦地辽阔,从这头儿跑到那头,要出一脑袋汗。我瞧见过雁奴,一大群雁从我们家门口过,那晚上,就在我们家东边儿的麦地里围着圈儿过夜。黑灯瞎火的,麦子苗凉凉地蹭嘴,我往那儿爬。雁奴一叫,全飞起来,吓得我不敢动。过不会儿,它们又落下来,摇晃着胖身子围圈儿。

      不骗你,农民给麦子地浇头一遍水的时候,壮观极了。吹开干草末,跪地上侧脸贴着水皮儿瞅,水里的云彩,那叫一个白。

      我一定得给你蒸一锅包子吃,鸡蛋菠菜馅的包子。开春儿还阳之后,北京的菠菜实在叫一个肥厚,多少年都这样。那菠菜,半人多高,出了穗,可,没筋儿,不老。熬汤清炒,怎么吃怎么香。我给你包包子,如奶奶给我包的那样。薄皮大馅儿,蒸出来,隔皮儿能瞅见茵茵的绿色。吃去吧,那汁水,那咬头儿。我敢说,出了北京,打着灯笼你都找不着。

      小萝卜咱就不说了吧,还有香椿,榆钱,好吃是应该的。

      如果不找不成,挑一样北京春天的不好。只能从你喜欢的柳树上说。柳叶似长齐没长齐的时候,柳穗儿炸了花儿。柳絮,北京人叫柳毛子,漫天飞舞,犹若下雪,甚至比下雪还厉害。见缝就钻的柳毛子,不太招北京人待见。不过我倒不十分恼,即便二年级还是三年级,老师在上面讲着课,坐最后一个儿的我,突发奇想,拿火柴点教室后门儿比篮球还大的一团柳絮——轰的一下,眉毛燎了个精光,烧秃了半个脑袋,我还是不恨她。总觉着没当时那样决绝果敢一燎的刺激,缔造浓眉大眼我现而今的模样,很难。

      有一年的春天我过得不很开心。酒后走宣武门,春风煦煦,吹得我心头怪舒服的。于是想去瞅瞅杨椒山的祠堂。到地儿,傻了眼。半片废墟,就剩个门口兀立着,嘴洞一样朝着我,要说什么吐不出音儿的样子。

      你知道我想起啥了嘛?

      我想起一位老先生,以及老先生笑着说出的一句话。那天,我去还从老先生那儿借的几本书。老先生请我喝酒。天儿还有点凉,杨树的叶片最多小孩拳头大。酒桌上,我把书递给老先生。老先生接过来翻了翻,撂下。眼瞧我,手却奔了书去,摩挲封皮,犹若父亲摸着自家孩子熟悉的脑袋——硬扎扎的脑袋。摸了片刻,把那书隔着桌子又推过来。说:“不用还,留着吧。这书,我这辈子恐怕再也没工夫看了。”

      与老先生作别,贴着报国寺的红墙往回走,月亮不是很亮,杨树叶子让风哗哗啦啦吹着。那时候,街上流过的人与景,都与我无关似的。捏着那几本书,想着老先生的那两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伤感,眼泪泡着心般的难受。

      那一天,我是走着回家的,报国寺到中国戏曲学院,走了,一个半小时。




之夏


      

      夏夜雨前的湿闷天儿里,人们乐意打着手电围着大树转。

      高大的杨树榆树周围,那些钻出地皮的蝉蛹,缓慢地往高处爬。爬到一个舒适位置,不动了,趁着夜色蜕皮。刚出土的蝉蛹是柔软的,见了风,便硬了。背部开裂,先钻出头,然后前肢,然后胸前的小爪。肚皮还套在蜕里的蝉,这时候仰面朝天,头冲下倒吊着,很柔弱。皱皱的翅膀在雨前的湿润空气里挓挲,褪出来的前肢和小肢慢慢推着旧壳。肚子与旧壳分离的那一刹那或许很疼——应该很疼——有拽拽拉拉的细丝连着,挂着小滴小滴的体液。刚出蜕的蝉非常漂亮,翅膀上不透明部分呈嫩绿色——鲜艳的嫩绿色,可以跟红后负蝗——北京叫“呱嗒扁儿”的那种尖头蚂蚱的软翅媲美。呱嗒扁儿的软翅儿——柔和的粉红。
      
      得了新生的蝉,枝头清唱,唱成了阵势,史铁生形容这种阵势,用了一个“蝉声浩大”。蝉蜕咧着口儿,草叶秧梗上轻轻荡荡,被人摘去入中药铺,或者落地上慢慢风化,成了蚂蚁的口粮。
      
      蝉一叫,天就真的开始热了。那热从早晨七八点钟,钝钝的凿子一般,一直探进夜里。月亮升上来两三个钟头,摸石头,还是热的。乘凉的人多了起来,蒲扇啪啪打着腿。
      
      老派人听蝉大多选择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叫上一杯茶,藤椅上一靠,树影斑斑,闭了眼,蝉声里漂浮。我也有一处听蝉的好地儿。京城西南角有元大都城垣遗址,看不出墙模样了,一长串土堆。土堆临水,上面钻出很多胳膊粗的槐树。蝉从槐树挂花就起唱。一两只,三五只,到分不清多少只。槐林里坐,一波一波的蝉声由低到高,由高转低,忽轻忽重,潲雨似的。三星在天,槐枝挑着大月亮。
      
      白日,背阴地方也不凉快。热风喷着,想着如欺负树叶那样,把人脸捎带手儿也吹蔫了。靠在街上游走混饭吃的人们,贴着有阴凉的墙根走,眼神浑浊铺了一层血丝。遇见小铺,钻进去丢几块钱咕咚咕咚灌凉水,直着脖子打个嗝,站定,两鬓腋下胸脯子能往出冒汗的地方,同时往出冒汗。瞧瞧太阳,骂几句或者默默往前走。地都快晒化了,白花花地晃眼。狗吐着舌头喘,这儿喘一会儿觉着不好受,挪窝儿,跑那儿喘。肚皮呼嗒着,懒得抬眼皮。吃剩的东西忘了收,刷碗的工夫,就有了味儿。脚底下的洋灰地,屁股底下的车座子,壶梁儿,门拉手,案板上的刀把儿,哪儿哪儿都是热的,连刚沏出的茶,喝起来都不燎嘴。苍蝇爱飞不飞,奔桌子上的阴凉里落,偏了两拃,懒得再动翅,爬,朝阴影里爬。躺下起来,起来躺下,凉席粘脊梁,竹子的青气被汗一沤,左脸有汗酸味,右脸也有汗酸味。小铺掌柜的托着腮帮坐柜台后头打盹儿,有人进来,收了钱,凭客人自己开了冰柜取东西,又担心凉气放得太多,客人的手和那瓶饮料刚出去,火烫屁股一样,下意识地蹿起身,按着客人的手去关。

      一块云彩顶在西北一大片房脊上,漫不经心地飘呀飘的。忽然,整座城就黑了。歘拉一道闪,豆子大的雨点儿落在干土上溅起一炷一炷小土烟儿,打在帆布上,啪,啪,啪啪,啪啪啪…… ……很快就分不出个儿。街上成了河,树叶子草棍儿水面上打着旋儿领着水头往低处走。至多一个时辰,雨停了。向日葵的糙叶被雨抽砸得耷拉着滴答水,东天上一脉彩虹,绿树灰墙黄顶子,还有人们略微松神的小脸儿,把彩虹底下塞得满满严严,任由彩虹弧罩着。
      
      也不是打哪儿来了那么多蜻蜓,速度极快,擦着房脊飞,比路灯还高。风不知打哪儿搜刮来那么多积年的干树叶子,雨一浸,要还阳似的贴墙上,上一块,下一张。东房南房都亮了灯,灯光透过玻璃打在窗台上,窗台靠下一块朽了的木板吸饱了雨水,透出一层洇洇黑黑的湿意。西天的云彩越烧越红,蜻蜓们,越飞越低。试探着,往房坡的草稍儿往鬼子姜的干枝儿上落。甬道露出来,泥地的水慢慢渗。竹帘子湿了半截,透过竹篾儿,俩小姑娘嘀嘀咕咕,去捏栖身花枝儿一只蜻蜓的红尾巴,没如愿,倏一下子,蜻蜓扎入蓝灰略红的天空里,没了影儿。捏的人,抹一把贴在脸上的湿头发,要说点什么还没说,后面的小妞,就开始轻声埋怨。
      
      一处厨房的灯亮了,又一处,又一处。勤快的家主和面自己擀,懒的蹚着水奔市场。市场里卖切面的忙不过来,头儿都没工夫抬,五六只手举着钱朝脑门子上杵。夏日的北京人顶爱吃面。嘴急的,面条煮出来,拧开水管子就着盆儿冲,米醋,顶花儿带刺的黄瓜,紫皮儿蒜,澥开的麻酱,挑着拌,张大嘴夸张地吞着吃。
      
      到大街有推车子架着山高的篾笼卖蝈蝈的,夏日走进了一年中最安详的时候。翠绿的蝈蝈,被倭瓜的黄花或是大葱的葱白供养着,越叫越欢。紫禁城城墙上寄生的地黄向空吹起了瘪瘪喇叭。蝙蝠翻飞,零星的乌鸦蹲殿脊上发愣,溽热将尽。
      
      


之秋

      二哥,咱哥儿俩有一程子没见了。上回照面儿,急匆匆上拆迁办签字,头碰头也没顾得上说话儿,您,还好吧?我李婶儿好吧?您瞅瞅,这日子不禁过,一晃儿小四年了。

      您坐,您坐,二哥!您还没变样儿。我可不成,您瞅这一脑袋白头发,快追上白毛女了。拆迁那前儿,暴土扬场乱哄哄的谁也顾不上谁,也没来得及打问打问您搬哪儿住。您瞅瞅,老一辈少一辈,一院儿住了几十年,说起来都臊得慌。前两天东屋老纪两口子去瞅我妈,念叨那年您和您家老爷子蹬板儿车送他们家大顺子去儿童医院,冒着大雨。到处打听,不知道您住哪儿。大顺子结婚,特想让孩子给您鞠个躬,烧发得都抽过去了,没李大爷帮衬那一把,最损也得落点残疾,兴许就没了,害得我妈跟着一起抹泪儿。大顺子结婚您吃惊什么呀?净念鞋底薄不瞅孩子长,大顺子,小三十了都,娶的是柳树井儿孙家的姑娘,裱褙孙家,您有印象吧?带着上我那儿去啦,大大方方一丫头,挺好!二哥,尝尝这个您,他们家的酱肉味儿不错。这年头,能吃能喝,是福气。伙计,伙计,再给来点蒜汁。

      不是我保守,二哥,要我说,儿媳妇还就得咱北京姑娘。知根知底儿,什么地长什么苗儿,投脾气合秉性,没有邪的歪的。十三号院喜旺子,您还想得起来嘛?对,跟小齐不错,老一块儿凑,蔫不出火不进的,那年胡同口追着外地卖粮油的那个老崔往死里打人家,不还是您家李大爷给呵住手的嘛?就那孙子,他不也是个小子?挺混蛋一孩子。娶了个东北姑娘,对头儿一年,大舅哥老丈人,全过来了,周转房挤插插两间,转身儿屁股蹭脸,弄得喜旺子老两口儿没地住,租地下室。那还心甘情愿苦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似的,到处托人给亲家儿子找活儿干。一辈子没人拿他当回事儿,不说照照镜子,仗着个北京人的名号,重要一回,给丫美的,骑驴吃豆沙包,乐颠了馅儿了。都埋怨北京人多,怎么多起来的?头俩月,亲家的小儿子也来了。自个儿找的活儿,大金链子套脖子上,二三十块饭钱都记账,让人兜着屁股要,说是搞金融的。后来一扫听,什么他妈金融啊,放黑账的。这都不算可乐的。他儿子跟他要拆迁款买车,这瞒不了您二哥,您说,就那点儿拆迁款买完回购房,还能剩什么呀?喜旺子跟他儿子抖落爪儿了,好,儿子堵着地下室的出口蹦着脚儿地骂,把喜旺子骂得跟土孙子似的,无可儿无不可儿也没怎么着。没隔两天,坐公交,687上我遇见了,为争个座儿,坐上了,还没结没完给人家上课呐!

      您问小齐?瘫了。要我说,那孙子,早该死。老包家,包姥姥,多和气一人呐,偏就生养个半傻不乜的丫头,守着过,也不错。非要招一个,招您倒挑挑啊,弄个青皮进门。那不是街道照顾在市场上给了包姥姥一个摊位嘛?他们卖肉。兴许您不注意,从卖肉那时候我瞧那孙子就不是什么好货。先欺负卖鱼的,把卖鱼的给挤兑走了,把敛着卖鱼。他卖肉不用电子秤,老使盘儿秤,为啥呀?盘秤那个盘背人的一面儿总有一块肉皮常年放着,就为找人家那点便宜,瞧见了,您也说不出什么。心眼子就这么赖。因为这个,不是碰见硬茬,让广顺子给揍了一顿,五眼儿青土鳖似的。广顺子他惹得起嘛,广顺子他舅舅不是海淀公安局的副局嘛,那时候?打那儿以后,这孙子倒是学乖了,不惹北京人,专找外地人欺负。买俩包子,说吃拉肚,讹人钱,打着包姥姥的旗号赊米赊面不结账,人家要账还恼了,诬赖人家败坏名声,那回打架不就因为这个?外地人也是人呀,千里出门只为财,你又不是皇上,固安一土混混儿三青子,凭什么供养你呀?要说这人呀,还不能太老实,老实了也活受。拆迁的时候,小齐可是威风了一阵儿。从钱上到面积上没少得便宜。拆迁办那帮子人不是什么好鸟儿,你软吧,专捏你,硬正点儿,他真害怕,哄着捧着。唉!什么时候,顺民也是吃亏。

      趁热儿,二哥,趁热儿,红烧腐竹,凉了就有豆腥气!身不动膀不摇䞍受了包家的祖业产,在大兴什么地方他给包姥姥和那个傻丫头买的房。大把攥钱还在市里混,听说是在石景山还是哪儿跟人合开了个酒楼,让人拴了活扣儿,沾上点儿花事儿,一二百万镚子儿都没抽回来,憋屈憋屈,瘫了。瘫了,您就老老实实耗着得了,不介,还折腾呢。弄了个电动轮椅,天天跑居委会闹腾,上班似的,非要人家给解决工作问题。居委会也损,找到包姥姥,不知道怎么说的,说动了那个傻丫头跟小齐离婚,正等着法院判呢。

      来,二哥,我敬您一个。嗬~~,真痛快!这么没遮没拦的喝一顿儿,多长时间了!这人一老啊,就恋旧了,恋得邪乎。您就说棒子面儿吧,二哥,打小咱们可都没少吃,年轻时候,掰着脖子往嘴里塞都得甩着往出吐,现在倒好,没人指引,想得慌。我就说那棒子面跟人贴得最近,和的时候,青气味漾嗓子,蒸出来他就那么香。甭说这好吃那好吃,小时候惯了的味儿才贴本命。

      不怕您笑话,二哥。最近这一二年,我也变了不少。老宅子拆了,咱这就算没了根了。空悠晃荡一根薹,劈了烧火,干了入土,落哪儿也就是哪儿了。什么他妈老北京,扯——

      越是这样吧,还越一根儿筋,老盘算着寻寻旧日那点儿意思,哪怕就是提笼架鸟揉核桃呢,有那么点儿东西系挂着,心里不空落。当初,咱们谁看得起那些呀,您说,是不是,二哥?

      您恕罪,还没跟您交代呢。我不是也爱往宣武艺园跑嘛,那儿有一帮喜好鸟儿的老头儿,听他们聊,挺舒服的。我盘算着,等回迁收拾利落了,也弄俩画眉养养。宣武艺园东口儿有一帮玩儿蛐蛐的,这日子口就有了。电子戥子,斗盆,小过笼,可专业了。要说小齐跟这个不挨着,他,哪儿懂什么斗蛐蛐啊。不过呢,这孙子爱贪热闹,半拉人了,也就追个相对静点儿的热闹了。人家斗蛐蛐,玩儿为主,挂个小彩三头二百的。小齐以为找着缝儿了,跟着哄,哄着下蛆。一来二往,都知道丫的品行,没人带他玩儿了。搁着有皮有脸的主儿,不去不就完了,他,烂韭菜拌臭肉,不觉着还凑。有一回,我亲眼瞧着,真真儿的,人家在高台上脑袋拼脑袋起局,他举着二百块非要加傍,谁犯坏,一拱,连人带车摔了个瓷实。那么多人,没一个说上前扶一把,大虫子似的在地上拱蠕,前后恒是得有半拉钟头。那帮人,蛐蛐也不斗了,斜眼没事儿人儿赛的瞧哈哈笑。
      
      您,乐什么呀,二哥?那孙子,就欠这个!
      
      二哥,我干了啊,您随意。老哥儿俩多少年没见,还这么亲。您还记不记着,有一年咱们糊风筝抽竹坯儿把您家竹帘子给抽哗啦了,我李大爷愣是没打您,要说,我李大爷对儿女真是好,从来就没动过手。要不您家这哥几个姐几个都和气呢,大姐有大姐的风范,小弟有小弟的做派。咱们那片儿,因为拆迁,兄弟打官司,父子析产,夫妻反目的可不老少。老话儿说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应验了,都应验了。
      
      要我说,想不开,什么你的我的呀?最终都是人家的。谁说是条狗呢也乐意托生在北京城,我瞧啊,在不在不吃劲。农民还有块儿地呢,进城打工做买卖,赔了回去种地。咱们有什么?您瞅瞅这几年房价涨的,您再瞅瞅这天儿,人家美国大使馆整一个雾霾指数,还跟人犟呢,这不刚过一年也用上了。我听您家我李大爷说过,前清刚倒台那会儿,有人把朝廷的俸禄老米分成小包包了当礼送,我瞧这北京的清凉空气早晚也得成了稀罕物。

      偏您了二哥,我先倒了,福根儿给您。

      我妈的话没错儿。什么他妈城市改造啊,就是一场运动。有的给你改没喽,穷的给您改得更穷。城市有病,市民吃药。体制积累的毛病,到最后,一总儿算,老百姓结账。您听广播不听二哥?什么他妈的老北京文化呀,全是胡扯白咧。城拆没了,人炮儿散了,文化,文化个屁!

      唉哟,二哥,对不住我撒村了。您瞅瞅复建永定门那个城楼子,像不像骨灰盒?早知道这样,当初你拆她干嘛?您再瞅瞅前门那步行街弄得,裱糊纸活一样,那是给活人用吗?还有豆汁,民间念叨念叨也就罢了,专家吹得跟琼浆一样。我就纳了闷了,那穷人吃食当真那么有营养,那我二大爷每顿俩贴饼子一碗豆汁粥那么吃着,怎么不到五十就死了?我不知道您对豆汁怎么样,反正我总觉着豆汁就如同我姥姥家冬天剁白菜帮子熬猪食,开锅的味儿。我倒是也能喝两碗,要是有外地朋友在,在场,再灌一碗也没问题。这么大一座城,您总是得给人家能说道出点儿啥来。我就不,不信了,二哥,想当初,想当初,当初,这北京城河沟子里流的全是牛奶的话,人们会把豆汁这做粉丝的下脚料当吃食供着,姥姥!!

      我没事儿,没事儿二哥。您甭担心,就是有点激动。甭听老北京文化老北京文化嚷嚷得海哨。一切一切,一切,都是给商人打小鼓儿。什么挣钱他吆喝什么,卖豆汁跟卖牛奶,在生意人眼里都一样,您信不信二哥?

      这是您的电话哈,我记下了。

      您问我住哪儿,马甸,北京城有名的尿窝子。那帮远郊出租司机交车的地方,都是尿窝子。六里桥,三元桥,西三旗,都是。今儿立秋刚过三天吧?您往我说的那几个地方走,隔着一公里尿骚味冲鼻子,运气好,赶上戗风,那浓度,颇够雕个端枪刺杀的战士形象。老说他妈素质,钱就是素质,没钱,全是扯淡!

      得,听您的二哥,咱干了。您够了,我也不添了。跟您说说心里话挺不赖的。您说说,咱们打小在这北京活着,多半辈子了,怎么越活越凄凉,找个说话儿的人都费劲了?掏心窝子说,要不是有这么点儿老朋友,有这么点老根儿拴着,那个孙子还愿意在北京城呆上一天,我卷他祖宗!

      有什么辙呢,二哥。我爷爷,我爸爸都在这块地下埋着,我的胞衣也在这埋着,断不了啊,我的二哥……听您的,听您的二哥。咱们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才瞧得见,瞧得见他起高楼,瞧得见嘿喽带喘耷拉膀子。

      没事儿,没事儿,二哥。我结,下回烦您。您瞧,这天也干松了,头几天我还真瞧见一盘儿鸽子擦着德胜门城楼子的楼脊飞。过两天,我带着我妈瞧我李婶儿去,让我妈也高兴高兴。



后记

    敲完这篇字,好几天没出门的我,出门走走。夕照拉长了我的影子,天真的凉了,枝头树叶落尽。树木以一副干净的姿态挺立在冬日里。我喜欢这种铅笔画一般的干净,如同我喜欢她们枝繁叶茂的时候。繁荣有繁荣的好,干净有干净的好。经过打扫的草地上,十几只麻雀在寻草籽,树上蹦着喜鹊和没有飞走留林的梧桐鸟。我的狗东嗅西嗅,抬头儿找寻鸟叫的方向,很认真。一个身着红羽绒服的小姑娘穿林而过,逗我的狗,直起身,走远。双肩背挎在胸前,显然,我们的这个世界还让她有点儿不太安心。半盘月亮东天上挂着,白得娴静。
   
    一个会布局的人,绝不会把人生塞得太满,一座城市,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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