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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东流去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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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东流去



      天刚透出一丝亮缝,我们就动身了。两辆车一前一后一路风驰,熟睡中的昌都城渐渐模糊成了后视镜中一点昏黄的光亮。前方,藏东唯一的民用机场邦达镇已轮廓隐现。再走上一百多公里,大名鼎鼎的怒江便能收罗眼底。俯视怒江的立足点,更是有着“七十二道回头弯”的业拉山。
      怒江如一条咆哮的巨蟒,从青海唐古拉山的深腹里奔涌而出,纵贯藏北那曲,再一路向东,到达业拉山谷,已蜿蜒奔腾了千里之遥。按说走了这么远的路,流过了那么多的弯弯拐拐,理应趋于平缓,走入开阔了。可未曾想,一进藏东高原的脏腑中间,一座座、一道道突兀狰狞的险峰巨岭阻断去路,随意地左右着莽荡的江流。到了这里,江水的流程便也呈现出了更加峥嵘的生命意象。想起即将临近的大山大泽,内心里禁不住地神往,即便我只是一个奔波于生计的大车司机。
      同伴是个二十二岁的少年,叫赛里,书读到小学毕业就结束了。后来他父亲托人找门路,最终给人跟车当了徒弟娃。赛里麻利勤快会来事,逢人必是笑脸相迎,很得车老板赏识,不遗余力地教他车技。二十岁出头,赛里便成了一个优秀的司机,常年给人开车打工,大江南北跑了个遍。
      从成都动身,我们一路如影随形。路途虽然艰险,倒也走得不枯不燥。我暗自庆幸搭了个好伙伴。
      天如被揭去了黑色的幔帐,全敞亮了。汽车引擎的嘶吼声慢慢粗重,如一头负重的牛,在看似平坦的公路上缓慢地爬着。我知道,上山路已经开始。西藏的山大,清晨和傍晚多有浓雾,今天也不例外,仰头一望,业拉山隐入苍茫,面目难辨。

      山路渐渐陡峭,雾也愈发浓厚。
      我瞪大眼睛,努力分辨着前方越来越模糊的山路。“七十二道回头弯”名不虚传。业拉山的晨雾一层裹着一层,我手中的方向盘一圈连着一圈。左转右转,右转左转。恍如穿梭在一片混沌的迷宫里,视线不明加上连续弯道,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有些眩晕。想停车休息,可多年的跑车经验告诉我,在连环的山弯或稠密的大雾中,停车就意味着事故。赛里怕我跟得太紧,不断打开应急灯示警,更提示着有可能从对面开来的车辆。浓雾中可视的距离和范围,已经吝啬地缩短成了两三米。一辆载重的大货车要在两三米之内应变停车是有困难的,即便车速缓慢。我不行,其他司机也不行。只能继续前进,贸然停车,很有可能充当了别人冲撞的车靶。
      业拉山如魔咒般横亘在前方,让我时刻深陷于迷失的恐惧。面对恐惧却不得不迎面而上,我想,这大概是人最为无力的地方。车无力地攀爬着,转弯,再转弯。忘记转了多少个弯,回了多少次头了。
      眼前豁然一亮,竟到山顶了。雾失去了附着的地方,悻悻然四散开去。我选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路段停下来,下车透透气,左右眺望,山顶以下全被大雾吞没,而我独立绝顶,恍若置身云端。赛里早就没了身影。我稍事休息,就驱车下山,得赶上他。业拉山海拔4680米,我从北边上来,下山向南走,艰险方才开始。
      跑过川藏线的大车司机都谙熟,业拉山南麓弯道更多,路面更窄,山路更长。更要紧的是满载货物的大车本身,这一多一窄一长无一例外地考验着大车的一个关键部位——制动,也就是刹车,刹车不好,没人敢来这里试险。
      我试了两脚刹车,便一头扎进了浓雾。从山顶以下,我与赛里便失去了呼应。几次鸣笛,他都没有回音。心里稍稍焦急,车速相应也就快了一些。大车长驱直下,冲撞在一片迷茫里。隐隐约约间,看到前方路中竖立着一块里程碑,心里一怔,暗想路边的里程碑怎么跑到公路中央来了?继而反应到车已临近弯道,里程碑之后就是怒江峡谷,而我的车还在直行。慌乱间急甩一把方向,堪堪转过弯来,车身一个急剧倾斜,如人打了个趔趄,险些翻到。惊魂未定中,赶忙收慢了车速。回过神来,背上一片冷汗冰凉。倘若不是及时惊觉,此时,怕已随怒江远去了。
      经此一险,我再也不敢追逐赛里了。幸好黎明动身前有约定。翻过业拉山后,有一个不知名的藏族村镇依傍着怒江,镇子上有家临夏回民开的清真饭馆,早饭就在那儿了。于是再不急躁,缓缓下山。满脑子只想着饭馆老板那盘让我百吃不厌的黄焖羊肉。对常年在外跑车的回民司机来说,在藏区的深腹里有这样一处温馨的所在,实在是莫大的安慰。它的意味早已超出了一般的旅舍饭店,更多时候,它在扮演着“家”的角色。
      雾淡了,山路也缓了,怒江虽怒,在此刻的视线里,流往远方的势头也变得驯服节制。镇子上空晨烟袅袅,牛羊与藏民老人一同低头行走,牛羊在觅草,老人在捡粪。印有“清真饭馆”四个大字的绿旗如一缕春日的风,高扬在空荡荡地停车场上空,醒目地抚慰着人心。可也就是饭馆门前那赫然空旷的停车场让我在感受慰藉的同时心里一跳,赛里的车呢?
      饭馆老板头戴白帽,手里拄着一把铁锹,用灿烂的笑容迎接着我的到来。我下车后询问,走在我前面的车是什么时候过去的,他操着浓厚的临夏乡音对我说:“哪里有车哩,我一大早就在门前务劳,没见有车下来着。”我心里一震,转身奔向公路,公路两旁有追逐玩耍的孩子,做牛粪球的藏族女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没看见。
      心忽然无所适从,高高悬了起来。

      我游走在江畔。从业拉山南麓向怒江下游巡索,一个浪花,一叠波潮都会引起我长久的注视。待浪花消弭,波潮远去,叹息一声又抬脚走开。一天走三四十里,实在太累,就在江边的沙堆石头上小坐一阵,耳边,赛里清朗的笑声似远似近地萦绕着,于是继续前行,如有人推。在浩荡的江边,我走着,望着,也想着。想着跑车途中无数次同甘共苦的情景,也想着小时候一起哭一起笑的往事。
      和赛里经常跑对车,一辆车太孤单,三辆车太累赘。两辆车一起,不寂寞,还能互相照应。但似乎,他照应我的时候更多些。有一趟我们往西藏樟木口岸拉货,经过嘉措拉山时,我的车陷进了翻浆路段,一寸也挪动不了,只有从几百公里之外的日喀则调推土机,赛里要陪着我,可他的车老板不愿意,最后车老板开着车走了,赛里留下了,他说二十多年的交情,不能毁在这点儿考验上。没想到一等就是四天,尽管挨饿受冻,他依然谈笑自若。车出来后,我心里感激,对他说了声谢谢。他却笑着回答,比起十几年前你摘杏子给我吃的那种大恩大德,这就不算个事儿。
      给他这么一说,心里也就妥帖了。是啊,青梅竹马的交情,说那么多干吗!
      赛里的父亲和我父亲同是一个清真寺的坊民。小时候每逢寒暑假,我们都会去寺里念经,或是性格相投,很快,我们就黏在一块儿了。念经之余,两个人也经常鼓捣一些小把戏,很让阿訇头疼。寺院隔壁有户人家,院子里长着一棵颇有年岁的杏树,树干上伸出一支粗若碗口的叉枝,刚好搭进寺院里面,看着叉枝上圆溜溜的青杏,我和赛里对视一眼,不停地咽着口水。我提议,他蹲下来,我踩着他的肩膀,他站起来,我就能摘到杏子了。
      摘杏子时为了省事,我将一根结着一串杏子的小树枝掰扯了下来,结果被隔壁老头发现,追到寺里逮个正着。他一手揪着一个,问是谁折的,赛里朝我眨眨眼,抢在前面说:“我折的,和他没关系,胆小鬼,不敢爬这么高。”老头儿当着阿訇的面,指桑骂槐地说道了一番,气冲冲地走了。阿訇瞪了我们半天,无可奈何地说:“没经过别人同意就摘下来,是哈拉姆(非法),知道吗?”说完叹口气,走了。
      在河畔的清风里,我远远地眺望着。怒江水的点点滴滴,跳跃宛似赛里灵动的身躯。傍晚了,找个就近的藏民村庄,讨上一碗藏粑,吃了便蒙头大睡。第二天继续寻找,如此多日。
      与我同行的还有三个藏族青年,“清真饭馆”的老乡说,他们都是当地有名的水手,凫水渡江如履平地。临夏老乡没有浮夸,他们的确名副其实,从小听着怒江的潮汐长大,他们知晓怒江的性格。连日里,他们频频下水,看到一个突兀的漩涡,几层连环的波纹,都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入。上岸后,早被怒江的激流和深秋的风吹洗得一脸苍白,瑟瑟发抖的手臂总是空垂着,或攥着一截干枯的树枝。

      还有他。
      我无数次地猜测着,那张苍老的面容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情。江流的极致是无限,话语的极致是不说。我隐隐觉得,那雕塑般沉默的面容上,隐埋着某种我未曾体验过的极致的况味。他一天比一天憔悴。天麻麻亮便从清真饭馆动身上山,抄小路也得走上几十里,走到山上已经中午了,之后就在沙堆上坐一会,在那两行刹车印痕边徘徊一阵,流连几个小时,又得起身下山,赶在天黑前回到饭馆。十几天了,他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流出一滴泪,可那浑浊的眼眸里分明蕴含着深深的悲意。
      他是赛里的父亲。
      他没有等到儿子返回成都,更没有等到儿子兑现承诺。却等到了我的电话,一个霹雳般将他打懵在另一端的电话。第二天,他踏着萧瑟的秋寒,背上一个发黄的绿背包,迎着前定里的风雨走出了家门,形若孤鹜般落在了业拉山上。
      如一块磐石,一截枯木,他佝偻在那个独异的弧弯里,注视着滚滚远逝的怒江,纹丝不动。花白的鬓角与发黄的白帽上沾满了沙粒,斑驳出不尽的沧桑。近旁,一个绿帆布背包瘫在沙堆上,静静地,与他一起注视着怒江,注视着消失在弧弯之外的那两行深重的车轮印。
      与少小离家的儿子不同,赛里的父亲活到六十多岁,却从未走出过家乡的大山。他是个懂得知感的人,从年轻时就一头扎进了清真寺,打扫维修看门做饭,那里有忙那里就有他。他的同辈人都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闯出了门道,可他依然过着家徒四壁的日子。这些并没有改变他的心态,对人对事,他永远微笑谦和。四十岁那年,他得了一个儿子。此后的日子里,除了春耕秋收,其余的时间他都耗在了清真寺里。他有自己的举意,举意是心底的私密。
      晚年得子,独生子,他打算用后半生来感赞真主的恩赐。一晃二十来年,赛里二十出头了,他也有六十多岁了,清真寺的角角落落,家乡的山山峁峁,到处可寻他的足印。
      人老了,反而有了野心,觉得该出一次远门了,如流的生命不能在一个地方耗尽,他经常这样举意。就在我们出发之前,赛里还对甘肃老家的父亲电话承诺,乘着冬天未到,回程就接父亲来川藏线观光,电话那头满口答应着。
      怒江东流不息,江水褶皱的波纹如赛里父亲粗糙的面容。他看得出,车是从山上冲下来的。到了这个路面向外沿倾斜、“回头”最急的弧弯,再也执拗不过山势所趋,在外倾的路面上,被下山的惯性直直地推向了没有去路的前方。于是,庞大的货车愤怒地冲出道路,冲进了山峡。弥留弧弯之际,它狠狠地抓了一把,企图勒马于悬崖,可终究难留去势,它用一个悲壮的直线纵入了怒江峡谷。弧弯里,空留两道深植的印记。峡谷底,怒江匆忙远去。

      傍晚的怒江,流出一峡昏黄。
      我回到了业拉山脚下,回到了小镇上。清真饭馆门口,赛里父亲坐在一张木凳上,沉默如山。我远远朝他走去,心里不断纠结着,撕扯着。该如何面对他殷切的目光,又该用怎样的开场白给他交代已经不用交代的事实?我走近了,临夏老乡叹息一声,轻轻走开了。
      迎着那两道期冀而凝重的目光,我还是开口了:没有找到。以往的如簧巧舌似乎僵硬了,短短四个字之后,我居然无法挤出哪怕只字片言的安慰。或许是多余的,赛里父亲转过头去,望着远逝的怒江,双肩微微颤抖着,瘦黄的脸颊慢慢转化成一片铁青,干涩的眼睛里泛出丝丝焦红,皴裂的嘴唇半张半合,发出低低的饮泣声,两行浑浊的老泪流过落满了沙尘的脸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与业拉山弧弯里的车轮印一模一样。
我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潮湿的眼中,那模糊的身影一下苍老了许多。
      夜深了,窗外的江流哗哗作响,如泣如诉。饭馆的土炕上,赛里父亲时坐时卧,偶尔一声低沉的呻吟与怒江水相应,裂人心肺。我不知道,这一屋的悲意,我能感知多少,只知这一夜时光,宛似窗外的怒江般无穷无尽。
      天还没亮,耳边隐约听到赛里父亲披上衣服走出了饭馆,然后直直走向了怒江边。我心里一惊,急忙下炕悄悄地跟了出去。借着明朗的月光,看见他远远地坐在怒江边的一块石头上,纹丝不动。清凉的夜风微微拂动着他的衣摆,在凄清的月下,在孤寂的江畔,那背影里似乎盛装了太多的意味。
      这成了一个定格的画面。赛里父亲的背影,渐渐地有了石头的颜色。和江边的石头一样,他经受着夜间的风吹和白天的日晒。
      整整六天了,他每天在炕上的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躺倒后半夜,似乎有人召唤,坐起身来穿衣下炕,然后走到怒江边,在深沉的夜色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江流逝去的地方。他望着怒江,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日未曾懈怠。
      木格窗微微涂白,天破晓了。这一夜,赛里父亲居然没有动静。通宵熬神,眼皮沉重地垂落下来。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间,耳旁却听见他喃喃低语:“始于真主,归于真主,你是先行者,我是后来者……”断断续续几遍之后,再也没了声音。我心里反复咀嚼,恍惚间没了意识。
      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睡醒后,赛里父亲已不再炕上,我的枕头边却放着他从家里带来的那个发黄的绿背包。临夏老乡进来说:“老人搭了一辆便车,已经走了,临走时,他把这背包放在嘹你跟前。”我急忙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件手织的花毛衣,洗得鲜亮如新。刹那间,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是啊,秋深了,天气凉了,西藏寒冷,得给赛里带上一件毛衣。

      清早的风从山口掠过,吹干了潮湿的雾气,也吹乱了发丝。在业拉山一隅,我悄然伫立。注目滚滚逝去的怒江,心里暗自惊异,在这样的风景里,我长久地徘徊着。
      深秋的怒江匆忙地绕过业拉山庞拙的身躯,无言地奔向远方。逝者如斯。无法消逝的是心情,唯有我,谙熟这心情。它沉默地萦绕在这片峥嵘的风景里,深刻如刀痕,在我的目光里,这心情立体如一张似铁的表情。
      怒江不动声色地流淌着,赛里无常整整一年了。
      赛里父亲离开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而我依旧奔波在这片千年不易的风景里,目睹着怒江流走了一个秋天又迎来一个秋天。每到业拉山这个独异的弧弯,我会习惯性地停下来,站在那个高高隆起的沙堆上,感受着西藏东部特有的粗粝与远渺,咀嚼着丝丝缕缕跟生命有关的意味。
      这个弧弯的独异在于,从业拉山俯瞰,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遥望怒江远去的身形——一脉大泽从业拉山狭长的低谷中奔腾而去,过尽重山,迤逦抵达云南后转身向南,再一路长歌进入缅甸,之后从容地汇入了印度洋,汇入了一片无垠的广阔。至此,生命的流程不再激荡汹涌,而是默默地领略着一份浩瀚的平静。
      秋正浓,我低徊在故地。日前家里传来一个消息,赛里父亲无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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