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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这个夜晚,那个夜晚(修改)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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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走了很远的路。一直走到二十多年前夏天的那个夜晚,他带她过河的方位。
     不同颜色不同亮度的灯光,在河面上闪动着粼粼波光,像风中抖动飞舞的绸缎。记忆里那片菜田,现在是身边树木成荫的河岸公园,盛夏乘凉的人们,很少走这么多路在附近晃动身形。那些背着背篓的妇人们过河踩着的石块早已不见踪影。那时的河岸,没有整齐的青石垒砌,一切都是沙土石块堆积,很原始的样子。
     这个夜晚与那个夜晚一样自然。茂密的苇草在夜色里散发着微涩的水润气息,蒿子花在黢黑的高高低低的灌木丛里招摇,一片庄稼地里站立着一株株高个子的玉米,弯弯曲曲缠绕而上的是豆角,它们迫不及待地开花又落败,满心满怀全是要成荚长籽的心气儿。所有的这些都让夜风里弥散了丝丝缕缕甜蜜,尾香里的蜜意又被风轻卷出一点点黏腻。有了河水哗哗啦啦做背景音乐,就像一个小女孩撒娇地卷着舌头,却又认真清楚地述说。
      那个夜晚是沉默的。他背着一个竹背篓沉默地在前面走。她紧随其后,一言不发,肩上也背着一个背篓。背篓是南方人常用的家什,怎么会出现在他们家。好像这两个背篓,就是专门为他们生活重大转变做的伏笔:他和母亲把一个长期分离的家,背负到众人看得见的团圆,把她和弟弟妹妹从一个熟悉的地方,背负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呵呵笑着指指她,向前来帮忙搬家的工友介绍:这是我家大闺女,高中刚毕业。她不以为然,低头一笑算打招呼。
       傍晚时分,山坡上土屋前,他指着河对岸:咱们也去菜地背点菜回来。很便宜,一行小白菜五分钱。她的目光越过山坡下平行的几列铁路轨道,越过灰尘飞扬的马路,落在河边隐隐约约晃动着蚂蚁大小的人影上,最后落在那片明亮的金色河流和它们对面的绿岸上。
       月亮是什么时候升起来的。那个夜晚的月将圆未圆,银盘一样明亮。流水在月华里静静波动,哗啦啦哗啦啦流淌,可以感觉到河水涓涓汩汩带来的些许细微的恍惚。远处的河面似乎静止,由近而远,细碎的银白的光亮影影绰绰兀自闪动。河流的来处,浑圆的山峦连绵,那里是她的故乡,她在那里根须渐长,却又迫不及待地离开,好像只有彻底割裂,才能忘却所有的挫败。前途未卜的日子里,反省与抱怨互相交织,纠结不休。正如目光所及之处,觉察不到隐隐的暗流,却只见河面旋起水涡,泛卷些泡沫。
     踩在河中央或大或小或圆或扁的石头上,碎步前行,或者跳跃。在薄汗微喘中,她的轻松自如一点点消失殆尽。他在前面不远处停下脚步,侧身,回头,夜色里月光下,他黑黑的脸上泛着油光,望向她不说话。她皱着眉头抿紧嘴,咬紧牙关用力向上耸耸肩,把背篓调到合适位置。母亲回老家料理一些事务,这个家交由他和她临时担当起来。一个过惯了单身生活一人吃饱不管全家的男人,一个初涉社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长期不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乍然没有了母亲的从中调和,免不了磕磕绊绊生出些闲气。刚才在菜地边,他一声不吭,从她的背篓里抓出许多小白菜,放进他的背篓。她心里咯噔一下,迅速护住自己的背篓,却又习惯地泛出冷笑。
       他递给她一副帆布手套,一句话:身大力不亏。她就蹲在建筑工地上,握着磨得铮亮的铁钩去织预制板用的钢筋架子。细沙,石子,水泥,按一定比例配合,搅拌了毒辣辣的太阳。木制的模板,灌浇,装实,抹平,晾晒,脱模。围墙上用的镂空的花型预制方砖,大砖模具,两副一套,几人共用,小砖模具,两副一套,人手一套,各自忙乎。一天一记数,一月一结帐。他说自己十四岁背井离乡,什么苦累都吃过。她在十九岁的盛夏里,褪掉一层又一层娇嫩的皮。这个夜晚,她在水波丝丝缕缕光亮中,听懂了那个夜晚他目光里的叹息。
      铁道路基的石子硌得脚板生疼,这条路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黑黢黢的山坡,高高低低的灌木草丛,看不清白天常走的小道。月亮在当空,河流已在身后。这条河流,之前在他讲述里,充满了童话般的迷人色彩:一个人在左岸,一个人在右岸,两人同拉一张大网,顺着河流嘿呦嘿呦向下游走,网里活蹦乱跳的全是金黄色的大鲤鱼。失去了流水的映衬,夜晚的一切呈现出异常的迷茫。没有像样的住房,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熟悉的亲人朋友,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没有前途,没有出路,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她在坡下脚底打滑,他的手有力地攥紧她的手,打消了她极力挣扎着想要放弃的种种念头。
      这个夜晚,当年负重跨越的那些闪着寒气光亮的轨道,被各种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所遮挡。那个夜晚过河背回来的小白菜,他学着别人的样子,一个一个搭在铁丝上晾晒,白净净的菜帮绿莹莹的菜叶。后来,那些南方妇人用这样晒干的小白菜喂猪。他们无猪可喂。看着他满脸的沮丧懊恼,脑海里闪过那个夜晚他望向她的眼睛,手腕上一圈痛感隐约还在。
      这个夜晚,站在这个角度仰望,那个夜晚居住过的山坡还在,星星点点的灯光昏黄又温暖,二十多年前召唤她回家的又是哪一盏。暗夜里,四周群山环抱,轮廓清晰,风景模糊。这个夜晚,她离他是那么远,却又这么近:她声声喊着爹,把他送到山上沉睡了十七年。他沉默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行走的脚步。
      这个夜晚,终于有梦入怀。她俯卧在河岸边流水里,四周群山如卧龙盘踞。晨曦微光,似有那个夜晚他的声音传来:这是困龙山。你只有站起来不断向上长,长得高过山头,才能重新看到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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