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儿的北京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夏日北京,总有几天连阴雨。
那雨时大时小,大时候砸得院墙边儿向日葵的叶子沙沙响。小了呢,容得下一个蜘蛛在倒扣的缸与半截湿墙间织网。那网织得还是着急,经纬线间距大于平时。细小的雨滴挂满纬线,把纬线坠成差不多等同的弧形。如果以一片新生的绿苔藓做背景,颇似一根弧线穿上好多微小透明的珠子。没风,高处的珠子凝到芝麻大小便顺着线丝慢慢聚往低处,最低处的那粒最大。
房檐下露出的椽头儿早就湿成褐色乎乎的老天坛烟(注1)。被我们称之为牛蜂的一种虫子挺忙。那种牛蜂比土蜂肥大,专爱在椽子上钻洞做窝,能蜇死人。它钻出来,屁股在前,扭身爬几步,一振翅飞出去,趁着雨歇找食儿。房顶上的瓦早就让雨淋透了,显出一坡洇洇的灰色。
檐滴总是在你出门一伸脖子的当口适时地滴进你的脖沟儿,温的——不似暴雨过后那般冰凉。
院中的花盆早就被大人们倾了身子,害得盆中的花草只能梗着脖子,看院子上空高飞急匆匆赶路的蜻蜓,看擦着地皮儿偶尔还在无积水处栖一下身的燕子。此时的燕子们早都造好了梁下的家,没了春日衔泥的操忙,便有闲心在静寂的院子里愣一会儿神儿梳梳羽毛。
为了防备鱼儿外逃,瓦缸早就加了盖子。即使那样,水也顶了盖儿。缸里的鱼想浮上来透口气免不了剐到背鳍。缸盖遮着,缸中一片瘀黑,只在盖子缝隙处看见一道灰空安静地在缸沿儿里侧躺着。
砖墁的甬路似乎比平日干净很多。甬路之外的泥地再也咽不下什么——平处,薄薄一层水,低凹的地方水更多,多到总有蚊子集会打那些积水的主意。三天,最多三天,有水处便会有孑孓立着身子一弓一弓地游泳,甬路砖缝儿便会零落钻出些纤草芽儿。
檐草和墙外的鬼子姜比着赛地长。国槐旧年的果荚落了一地,以树冠画圈儿,暗绿一层。茑萝舍了花架缠绕向日葵,向日葵粗拉的绿杆儿上,总有三五朵红艳五星不管不顾地挺出来。架上的丝瓜净长须子,懒得开花。牵牛的花儿最难看,永远向内收着,瘪嘴儿老太太一样。指甲草下最热闹,落红缤纷。树上的枣儿已经比算盘子儿大,愣青愣青的。
猫最机灵,要么钻屋里跟在人前脚后,要么墙头上趴着。抽冷子捉一只落脚在光枝儿上的蜻蜓,玩耍带解馋。狗最辛苦,檐下台阶,树底石盘,找干松的地界,时不时抖动甩去身上的水。鸭子最脏,撇着连蹼大脚恣意乱踩。鸡最高兴,潮虫子(注2)蚯蚓以及避水搬家的蜈蚣都是天赐的好礼物。
背旮旯的朽木上生出了木耳。不走人儿,挨墙角地面上的苔藓抽出了细丝。湿墙上有蜗牛背着小壳儿缓缓地爬,院外的街树在蝉鸣间歇中浮沉。
煮玉米的香味混着炊烟贴地面四散着,这味道里有我奶奶。
檐滴古字写成“霤”,第一次看到这个字,蘸饺子汤写的——在我家的老炕桌上,写字的人是我爷爷。
我们家一直特爱买瘪瞎的玉米(注3),都是因为我妹。她说阴雨天啃瘪瞎玉米最享受。
我们家阴雨天最爱包饺子,自己炸排叉儿,擀碎放入擦过挤干的冬瓜或角瓜(注4)馅儿里。一家人都上手,不紧不慢说笑着干。从老辈儿一直这样儿,习惯了。
北京的阴雨天于我来说,很像挂在杯子外壁的水珠——从杯口向杯底透明地流,越流越少,随流随散。
不移动杯子,不移动杯子,或者你永远也感觉不到,感觉不到因岁月擦身一过而色素沉着,似乎永远汪着点儿什么的那一小片水渍。
注1:北京的一种老牌子雪茄烟,褐色,没嘴儿,湿了以后显黑。
注2:潮虫子,学名鼠妇。
注3:北京人言瘪瞎玉米,是指那些因整片地里玉米拉秧,生长期不够或因病没有适时长成,顶端籽粒缺失或不饱满的玉米。这种玉米较一般玉米价格便宜,味道嫩甜。
注4:角瓜,一种西瓜大小,表皮白黄的瓜类,有人称之为白南瓜。籽大约就是我们常吃的白瓜子。北京老人常用此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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