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梦（千字文）

少年梦
◆张灵均
    屋檐、横梁等处的燕子窝空了。不知从哪天起，少年的家门口看不见这些飞进飞出的小生灵，便隐约感到春天远去……
   ……春天远去。那树枝上的知了一声声钓着夏天，湖垸的汛期便跟着来了，渍水浮起的村庄又添几多无奈与辛酸。
    人水之间的对抗又一次上演。每年都会有这么一遭的。在少年的眼里，这只不过是大人家的游戏，早也让他习以为常了。少年有自己的游戏，可惜那个狗伢子藏没了，怎么也找不着。把晒谷坪翻了个底朝天。风车里、草垛里，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遍了，难道还能像土拨鼠一样钻地打洞不成？
    站在晒谷坪中央，少年满脸茫然。这个时候，失落的少年身上痒痒的，怪不舒服。全身粘满了禾芒，经汗水渗透又岂能好过。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转，就是不让它掉下来，对于少年来说，心是高高的，什么都能扬起。何况，这该死的禾芒只不过是灶围子里的一堆柴火，迟早要被他娘老子送入灶膛灰飞烟灭的。不灭的是少年心中的那团火苗，时常不安分地窜出来。
    日暮时分，炊烟开始向天空涂鸦，一种铁青的意象在屋场上空轻摇。此刻，少年竟遗忘了狗伢子的存在，自己独个儿忽地溜到了村东，在汨罗江边打了几个水漂，又鹞子翻身地到了村西。翻过高堤，是一眼够不着边的洞庭湖，平原、村庄都在身后斜斜的影子后面。湖就这么舒展地躺着，怀抱着天空、白云、飞鸟、船只。少年没有迟疑，扑进大湖，溅起的水花及声响惊了水湄的白鹭，收起了点水的红脚杆儿，飞一边儿去了，让出一个世界给少年填空。
    少年一个劲地折腾湖，湖也一个劲地折腾少年。一会儿，疲惫的少年乖乖地收敛了起初的野性。
    起风了，风的无形之手悄然伸向了湖水。要知道，湖对风的敏感由来已久，并非一处、某一个部位，而是浑身。就像我们的人类，在面对异性伸过来的触摸之手，条件反射一般痒起来，还不自由地发出咯咯的笑声。湖的笑，表情比人更加丰富，湖的笑声就是这层层叠叠的波浪。在少年的眼里，波浪或许就是这样产生的。尽管少年土生土长，宛如洞庭湖的麻雀，见惯了风浪，更加熟悉湖的习性，暂且回到岸边，避过风头、浪头。却不小心踩到了沉戈，脚划开了一条血红的囗子。倒霉的少年一屁股坐在杂草乱石堆中，顺手扯了几片蔓草叶子，使劲地将它揉碎。然后，在伤口处吐一口唾液，再把蔓草敷上去，止住了血流。湖水中的一汪血色早就化了，无影无踪。
    这样的背时际遇，又何止经历了一两次。而湖区的人命都贱，像猫狗一样有数条命，这点小小的伤痛又算得了什么？
    少年又一头扎进了湖水里。
    这一次，波浪把少年掀翻了，推到岸边，呛了几囗湖水。愣过神来，光滑黝黑的身子从水中站起来，身体居然不沾水，利利索索的。这完全得益于湖区的太阳，它把湖区人的身上涂了一层类似桐油的物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湖里行走的划子船，它们都是被一层叫桐油的东西漆过的，光亮且泛着幽光。
    其实，少年也喜欢这种划子船，可少年能喜欢它一辈子么？在洞庭湖，船承载的不只是一种简单的生活状态，更多的是生命的张力，一种对生存环境的适应与依赖的宿命。划子船是路的延伸，是湖区人另一种形式的脚，只湖区人才有这样的感悟。
    目送一只划子从湖面无限深远地漂出这片水域，少年望了好久、好久……  
少年没有留得住晚霞，晚霞浸在湖水里渐渐熄灭。是谁把星星点燃？让少年忘记了回家。枕着长堤，少年开始数星星，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就是不眨眼也数不清星星到底有几多 ……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讨厌的狗伢子从哪里窜出来，还把少年的老爷子带来了，疯了一天的少年像不服管制的牛犊子一样，被棍棒赶回了家。
    不用猜，那个少年，就是如今躲在城市森林里的一间白色房子里，写这篇短文的人。而那个和我捉迷藏的狗伢子似是而非，着实有点难猜。缺了年少狂野的劲道，我再也玩不起捉迷藏的把戏，干脆直接了当的告诉读者，那也是我，另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我。
    人生如梦。当这个梦渐变还原成眼前的境况，而大湖、大湖上的那个少年，以及划子船等等，一下子都成了记忆里最美的意象，温暖了窗前那枚城市的月亮。
写于1993年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