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庄镜片:摆小摊的老汉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村子是个圆]
古槐下,往往就是最先在这里立足的人家。然后,以古槐为圆心,慢慢扩散成一个村庄。能想象得出,祖先们在树下吃饭、下棋、拉呱、抽旱烟,说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也能想象得出,女人们在树下纳着鞋垫儿,有时也数落几句自己的男人,那数落顶多也就是几句酸酸地嗔怪;纺车吱悠吱悠响着倾诉着辛酸的往事,把日子一节一节都纺到线里了。槐树的主干镂空了似的,形成一个椭圆形洞,光屁股玩耍的孩子在里面钻来钻去捉迷藏,等到一个个都老了,然后又是一群群光屁股玩耍的孩子,村庄就这么一辈辈沿袭下来,长成现在的模样。
[槐树下]
一群鸡,咕咕地刨着墙根,拣些虫子吃;灰喜鹊叽叽喳喳挑在树枝上,随着风的摆动,尾巴一翘一翘的;秋天,槐树下的人家把一提溜一提溜金黄的玉米挂在枝桠上,这些都被纳鞋垫儿或者纺线的女人拾掇到心底里去了。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拓下来,悄悄压在箱子底下。若遇到庄上有男娶女嫁的机会,就不动声色把心底的拓片剪成纸花贴到人家的窗户上,于是增添了庄子的喜气,赢得了人们的喝彩。
[野菊花]
故乡的野菊,花不美,甚至有点丑,小小的一朵朵黄色的花,无所谓花瓣;颜色虽是亮丽的那种,但不能给人什么富丽堂皇的感受;花的形态更不用说,绝不会吸引谁停留观赏;也没有什么美的衬托,茎是矮矮的,几片叶子长在上面,是惨淡的绿色,夹杂着枯萎的斑点。或者一簇一簇的一大片,或者四、五株开在一块,或者孤单的一株开在杂乱的枯黄的野草中间。在故乡,到了这季节,到处可以看到,菜地里的田埂上,庄稼地旁的空地上,屋前房后,河堤的斜坡上,只要你张开眼睛,就能看到。
这些自然的生物,没有人来管理,也没有人来照料,更吸引不来欣赏者,它们自然而然地生长在任何一个地方。每年的这个时节,它们就开花,黄色的一朵一朵,要说也很显眼;因为野草已是枯败的样子,大多数树也落尽了叶子;但是,并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给大地的一点点美的点缀、装饰。绝不会有人因为它们而发出什么感慨,也向来没有人会因为它们而触发诗情画意。它们自然而然地开在那里,而后,过了它们生存的季节,它们就悄悄得、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看不到它们的身影。相反,人们能看到春天的万紫千红,各式各样的让人心醉让人痴迷的花,或娇艳、或富贵、或柔丽;夏天,是一片生机盎然,到处浓绿浓绿的,树上堆满绿叶,地里长满庄稼;秋天,是一片丰收景象,金色的稻谷,火红的苹果,还有桔子……这些都能给人们这样那样的感叹,这样那样的思绪,甚至各样的诗情画意。
[石磨石碾]
石磨依然静静地搁置在北屋后墙根里,如抽着旱烟静默在太阳窝里的父亲。磨盘上被雨滴溅起坑坑洼洼的凹凼,墨绿的苔藓在里面滋润着。石磨已经从人们的心里消逝了很久很久,甚至闲暇的余光也不屑望它一眼。她的旁边还有一盘石碾,碾管芯被磨蚀得剩下大拇指般粗细。磨墩碾墩上为了加固而涂抹的水泥,让我大倒胃口,觉得她们成了四不象,心里说不出的别扭。还有那碾管芯换成了铁轴,木轴不如铁轴耐使,可木轴才是她的原配。我想起了那头拉磨的驴,蒙着眼睛在磨道里转,等到卸了磨它还是没走出那个圈。很多时候,我和驴们一样做着同样的蠢事,却毫然不觉。但是,我眼里,驴也是碾磨的原配。我喜欢这样的原生态,就像石砌的墙体只有覆盖了草的屋面才是得体的。
[石桥]
村前的那座石桥,在风里沉默了许多年。石桥并不美观,它的存在是为了需要,不是为了欣赏。在乡下,为了欣赏而建起的桥我还没有看到。乡间的桥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砌两个桥墩,横上块石板就是一座桥;也有发碹的,用沟岔里的石头砌成拱形,然后把桥面整平,人和牲畜就可以在上面走了。每逢汛季,桥常被冲垮。没关系的,乡下人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时间,一场大水过后,用不着谁来招呼,搬石头的搬石头,拿瓦刀的拿瓦刀,一座新桥就砌成了。挑水的女子从桥上走过,扭动着腰肢,影子晃入桥下清幽的水里,画儿一般。时常有傻头傻脑的小伙子望着水里的影子发呆。
[石巷]
石巷不知磨破了多少双千层底,光滑的石板似乎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来,石板上的花纹有的像人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袅袅娜娜的。光着脚丫在上面走,很凉爽舒适的感觉,闭上眼睛想想,真的就走在烟里雾里一般。偶尔,雨中的小巷穿过撑着伞的年轻姑娘,就不由得想起某位诗人的诗句,就陶醉在这静谧幽深的诗句里。
[老了的村庄]
鹁鸪闪动着银色的翅膀从头顶掠过;老雕在天空盘旋,觊觎着巷里觅食的小鸡;山坡上啃草的老牛哞哞地叫着;崖缝里渗出的泉水汩汩地流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散发的诱人芬芳;为了一垄麦田吵得不亦乐乎的邻居;端着热气腾腾的野菜小豆腐挨家挨户送的大娘大婶,还有那鸡打鸣、狗撒欢、喜鹊喳喳叫、猪羊满街跑……这一切的一切,曾经的那么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我知道,村庄和人一样,也有老的时候。这曾经的村庄老了,老得没人把它放在心上了。它从沉寂中走来,必将归宿到沉寂里去。沉寂得只有风儿从它头上拂过,沉寂得只有残阳如血涂抹着它刻满褶皱的脸,沉寂得只剩下那堵坍塌的半截土墙在风里摇摇欲坠。
[阳光里的爹]
老宅院里只剩下倚着门框晒太阳的父亲,门框上还倚着一竿拐杖,父亲头微仰,安详地合着眼睛,向着阳光照射的地方,阳光的颜色在脸上沉淀成圈圈斑点,岁月刻成道道皱痕,任山风吹拂。抑或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一只娇小可怜的花猫,偎在老人身旁;抑或一群咕咕觅食的山鸽,在院子里逛来逛去,这样的图画曾几何时定格在心灵的底片上,不曾黯淡脱落。
[父亲的圈地]
一年里两个季节最忙碌。春秋刨地是很累人的活,主要是山地。一天下来,身子骨都散架了。直刨到桃杏花开、布谷鸟叫;直刨到树叶卸装、露浓霜重。当村里的年轻人纷纷逃避日子的艰辛时,我的父辈们仍然执拗倔强地挥着镢头、抡着锄头。只有在这并不丰腴并不肥沃的土地上,他们才活得舒坦滋润。土地是他们唯一的根,他们在艰辛里活得有滋有味。对土地与生俱来的固有的情结成了很多城里人难以解开的疙瘩。
[挂在悬崖上]
文革期间,我们这一带逃荒是很有名的,村里人一年里总有个把月的时间奔波在逃荒的路上。那一年,我刚六个月,讨饭回来,母亲抱着我从阎王鼻上走过。那是一个秋天,草上结了霜,母亲脚下一滑,讨来的干粮滚到了谷底,母亲慌乱中一手紧紧抱着我,一手扯住了崖上的荆条。一次次听着这惊险的故事时,我心底里总是涌起一股冲动和感激:母亲给了我两次生命。长大后,自懂事起,我也就格外感受到生命的分量。
[太阳窝里的大爷]
朝阳背风的地方,这一带管叫太阳窝。柴垛上开始结霜,在清晨的山雾中茫茫一片。太阳从山顶庸懒的爬上来,落到树梢上,柴垛即刻变的湿漉漉的,等霜露连同炊烟朝雾一起褪尽,老人便拿把小马扎,掖着大烟袋杆朝太阳窝挪去,石巷里敲起拐杖触地的哒哒声。就在这哒哒声里,老人熬过了一个个冬天,从深秋到初春。太阳是老人的依赖和温暖,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唯一。
[在乡下过元旦]
乡下的元旦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地里封冻了,人们不用出坡干活,就挤在太阳窝里晒太阳,揣着袖子看着在城里工作的人提着大包小兜往家赶。这不包括在外打工的人,那些在外打工的除了阴历新年舍得点时间外,一般不舍得给自己留假期。他们习惯了忙碌,宁愿在节日里加班加点多挣一份钱,春节里好给乡下的妻子和儿女多一份惊喜。
乡下元旦的夜晚万籁俱寂,没有张灯结彩,没有熙攘喧闹。城里的这个时候,大红灯笼大概已经高高挂起,马路边的霓虹灯更加绚丽夺目。有些人家也许扶老携幼走进了饭店,也许三三两两的情侣斜肩靠背地或漫步于街头,或依偎在灯下。而乡下,人们草草地吃罢晚饭,拉会儿闲呱,也有的一家人凑在电视前等着看元旦晚会。然后,伴着人们的哈欠声,一切音响和色彩都消逝在夜幕里了。
[一个人的基督]
到我这一辈,村里没有几个头可磕了。老的老去,搬走的搬走。算下来也就磕十几个头。我到了大娘家。大爷死去快三十年了,大娘转过这个年去就是九十四。有一个儿子,缺条胳膊。有一年,给儿子盖房运石头,拖拉机翻了,把他一只胳膊截去了。年前,我回家,看见他在井台上打水。你可以去想象一只胳膊的人是如何把井里的水用绳子拔上来的。他的妻子,按辈分咱叫大嫂,死了几十年了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肺结核还是个很难治疗的病,大嫂可能就是得的那个病。她死的时候,二儿子大概也就几个月大。大儿子自从妻子出了车祸,到淄川城里卖菜去了,骑辆三轮车一年四季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转悠,很少见他回来。据说,续取了个东北娘们后,就没回来过。二儿子做了养老女婿。在咱这里的风俗里,给人做了养老女婿,儿子就成了人家的了。到大娘家去,我能感觉到这个院落的冷清。大娘住北屋,缺胳膊儿子住南屋,西屋锁着门,屋顶上露着檩条和椽子。大娘在屋里烧火,炖水。锅台上一碗肉蛋,黑乎乎。看看大娘的手,我能确信,这个冬天里咱大娘的双手肯定没洗过。跪下,磕头,说,大娘,过年好。大娘已经聋得听不见,指着碗里的肉蛋说,你吃一个,吃一个。我知道,我的这声过年好是多么的违心,不合适宜。二子从南屋走出来,拉着我到他屋里去。他要给我讲《圣经》。一番变故后,他学起了《圣经》,甚至有些入魔。他给我讲耶稣如何神通超脱,如何拯救苦难。他要发展我成为耶稣的弟子。茶壶里的茶水渐渐变淡,他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我欠欠身子,说,大哥,我还有几个头没磕,我串串门去。他把我送出大门,一个劲叮嘱:你是文化人,悟性高,学《圣经》准没错。我答应着,慌乱地走出他家的石巷。
[摆小摊的老汉]
山楂片,花椒粒,野丹参,甜杏米,柴鸡蛋,香椿芽,山核桃,一包一包的,一堆一堆的,一筐一筐的,摆在面前。摆小摊的人坐在小板凳上,也不同你搭话,默默地抽着旱烟,静静地看着你,眼神里没有忧郁,也没有渴望。这个不世俗的老人,盯着世俗的你我,仿佛是一把利剑,刺得人心里发慌。你不用施舍,山里人对施舍的渴求没有那么廉价。我真想过去握住他的手,那是我父亲一样的手,我真想亲亲他的脸,那是我父亲一样的脸,连同他手背上的青筋和脸上褶子似的皱纹都与我父亲是那样的雷同。我真想跑过去,抱住他,喊一声爹,然后,无语,凝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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