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凉

　　
　　爱，曾如夏天的阳光，明媚灿烂；亦如春天的花朵和树木一般万紫千红、枝叶繁茂，恣意舒展着生机。以为那是地老天荒的繁茂，孰知，转眼就换了色彩。若明丽丰艳的女子，染了岁月的沧桑，成熟的风韵里，尽显人生之秋的苍凉之色。
　　秋阳照窗，映出一抹淡淡的晕红，似温柔的诱惑。推窗，凉凉的秋风吹进，床头柜上的书被风吹着，自动翻到了一页，我看到这行字：“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这是张爱玲的《小团圆》第一页上的字。三十岁的女子亦能用这样纯净又略带伤感的文字，记录自己期待和失落的心情，可见心中的期盼何其神圣。亲情早已消失在远去的岁月里，是回忆里一丝淡淡的惆怅，爱情，则是雨声般潺潺在记忆深处。
　　感觉有些渴，起身，烧了滚开的水，泡上一壶红茶放在一边，又拾起书看起来。
　　幼年的张爱玲跟弟弟在花园玩耍，她坐在秋千上，圆圆的脸蛋苹果一般饱满，笑着，笑着，看不出母亲的远度重洋对她有什么影响。乃至后来与母亲的一次次重逢离别，于她，都是不动声色的沉静。这沉静，不是无动于衷，是将伤与痛深埋心中。虽有保姆照顾，她的凄凉亦如丧母的黛玉在贾府，无论怎样被关照，还是有寄人篱下的凄凉感觉。
　　后来遇见了胡兰成，以为是一生一世的爱，怎知正如鱼玄机所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胡兰成终究还是没能与她“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亲情，爱情，于她，都是今生沉重的话题，欲说还休的缱绻，欲说还休的苍凉。
　　读她的小说，安然沉溺其中，仿佛静静地观戏，忘了现实，浑然不觉风起雨落，只为戏中的人物悲喜。她的经历，让人心痛，为她幼年缺少的父母之爱，爱情的夭折，晚年的孤独凄凉。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特殊经历，才使她过早地成熟，洞明世事，以细腻的心理观察身边的人物，用娴熟老道的笔触书写芸芸众生的百态。仿佛站在世外，透过一扇缀满玫瑰的篱门，她观看着世间的人来人往，她是清醒的，亦是孤独的，于散发了着玫瑰香气的这端观望世俗烟火里的温暖和苍凉。她叹息到：“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空的”。
　　苍凉的手势，是在因父亲生活堕落，母亲离家出走上船的那一刻。她躲在一边，悄然挥起的手，在风中感觉到的凉意。是在明了胡兰成的负心后，独自归去的路上，撑一把雨伞看雨落，泪流不止。是晚年独居在公寓，连毛巾都无力拧，就用一次性的纸巾的无助。
　　倒下之前，将后事做了尽可能的交代，连需用的钥匙等物品也放在一个明显的地方，这才默默地倒下。最后的时刻里，她想到的是什么呢？是母亲归来后，父亲戒了大烟，家里又恢复了热闹的情景？是去温州看胡兰成的路上，“想到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珠宝在放光”的喜悦？
　　爱上一个人，就会低到尘埃里的。她当爱上胡兰成时，“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胡兰成了解她，懂得她的心思，也因此在感情上凌驾于她，虽然说她是“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气里有她的梦思，却又对于这世界爱之不尽。”他却不顾她的感受，绝情地喜欢上了别人。
　　鲁迅说：“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妻性究竟是不是逼成的，暂且不去细究，母性却是不容置疑的。经过一番孕育，当那一声响亮的啼哭响起，看这粉嫩的小生命在身边，不禁心生爱怜，愿意从此尽一切可能去呵护照顾，直至白发苍苍，依然愿意用最后的力量去为自己的孩子付出着。遗憾的是，正如爱情的美好，不是所以的人都可以感受一样，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机会做母亲的。
　　短暂的爱情之后，胡兰成无心逼成张爱玲的妻性，就迫不及待地跟多个女人纠纠缠缠，甚至向张爱玲炫耀。此时的张爱玲处境冷冷清清，心情凄凄惨惨。女人经过了一番炽热的恋爱又遭受情变的伤痛之后，一旦灰心下来，就会现实许多。张爱铃后来跟又嫁给了老作家赖雅，但跟赖雅在一起的日子，因了胡兰成留下的阴影，怎么过也多少有些凑合和勉强，后来还迫使她打掉了孩子。胡兰成在感情上伤害了她，赖雅又使她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女儿性在母亲离家之后被父亲囚禁的日子就失去了，妻性没来得及验证，爱人就移情别恋，生命尚在腹中萌芽，又被制止孕育，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对于一个女人，这是多么不幸的遭遇，除去这些，她还有什么呢？她只能用文字构筑世界，塑造各种丰富的人物，她在一边看着这些人物，听他们说话，看他们行动，她是这些人物的制造者，也是最理解他们的观众。
　　她却是安静的。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的世界只是缺少了几个人，却照样花红柳绿。或许是她读《红楼梦》读久了，她的世界就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只是她不像黛玉那般多愁善感，因为她的大观园是她自己制造的，也因此充实。她看山，看水，更多是观察人物。少了的几个人，偶而也会想起，苍凉的回忆里，一点点的温暖，像几个小雨点，落在干渴的土地上，刚感觉到就很快消失了。
　　她是那个世界的主宰，她塑造了其中的人物，给予他们灵与肉。他们在她的眼皮底下走来走去，为生活奔忙。她怜悯，却不停止他们的奔忙。因为生命是要流逝的。她创造了他们，也只能眼看着他们经受生死离别的沧桑。她的怜惜是躲在文字背后的，无论有多同情，她都不能去干涉。她的笔就是光阴，她任它流淌着，滑过生命的河床。
　　而这一切，还是用爱打了底子。亲情，爱情，是此生的欠缺，却是创作的根本。尽管哪一种感情也都是千疮百孔，但人是感情动物，毕竟需要。张爱玲写到：“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夫。”张爱玲是谁生命的玫瑰呢？答案是肯定的：谁都不是。她是她自己的玫瑰，不是红玫瑰，也不是白玫瑰，而是月下带点清灰的玫瑰，在月光下发出水一样清洌洌的光，在她自造的世界里散发着醉人的香气，隔了多少年，翻开她的书籍，香气依旧浓郁。
　　世间胡兰成一般的负心男人比比皆是，文采却未见得能有胡兰成的几分。大千世界，遭受背弃的女子又何止张爱玲一个人，又有几人能如张爱玲这般安静。她不仅仅是个渴望亲情和爱情的小女子，更是驾驭文字的高手。
　　她创造了故事，创造了人物，关于自己的，却很少。她甚至不愿提及到胡兰成的任何。因为，爱，早已是往事。
　　她爱悦着桃红配葱绿的搭配，又喜欢穿古典的宽袖衣服或者旗袍，还有绣花鞋子。她这样装扮自己，我行我素走在世间，仿佛是戏中人物，咿呀呀地唱着自己曲子，外界的喧嚣影响不到她。
　　对于胡兰成，这“将来是要装在小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爱”在她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潮起潮落，谁都无法得知了。
　　尘世里，爱恨情仇的悲喜剧还在继续。爱过之后，一个苍凉的手势挥起，爱已老去。此去经年，无论世事怎样变化，张爱玲就如一朵灰玫瑰，在自己的世界里，蘸着清冷的月光，独自开着，永不凋谢。
　　合上书，端起桌上的杯子，啜一口，才知，茶早已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