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开始讲述
2022-01-09抒情散文川媚
如果要开始讲述,一定,或者恰好,是这样一种情形:闹铃过后,复闻鸡鸣;睡眼微开,意识苏醒。如果要开始讲述,一定,或者正好,是从“很久以前”,或者“那个时候”,任意开始。意识里有一道细微而明亮的光。仿佛是上帝之手,将一间密封已久的黑屋子,打开一……
如果要开始讲述,一定,或者恰好,是这样一种情形:闹铃过后,复闻鸡鸣;睡眼微开,意识苏醒。
如果要开始讲述,一定,或者正好,是从“很久以前”,或者“那个时候”,任意开始。
意识里有一道细微而明亮的光。仿佛是上帝之手,将一间密封已久的黑屋子,打开一丝门缝,放进一道光亮。我应该陷入早晨的冥想之中,有一种与梦境相连的无可名状的朦胧情愫,对我进行某种激情的暗示。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棵时光里的树,树下还有这汪光芒闪耀的潭水。
杂沓的梦幻,切肤的现实,多少种热闹情景,炮仗一般地闪现过去。我像仍然在清晨的梦里游走,眼前闪动着一个时光的深潭,水面波光潋滟,阳光丝缕如霰。水面波动不已,远处炮仗的声音弹起银灰色波光的震荡,而眼前的寂静激发心灵的悸动,飞虫儿的翅膀掠过水面带起丝丝颤动。
而那树,是山地古镇的一棵柏杨树,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确定,当这棵树在我头脑里所处的位置,与我的青春记忆重合时,我确定无疑地看到那棵树来到我的眼前。保存在老照片中的老地方,有时候不如保存在记忆中的它可靠呢。
我旋即记起了那树的老照片。台阶下的树叶美如翠湖,青春少女仍然是照片的中心。意气风发,肤色如玉,一袭白裙,飘逸如仙。高高大大的柏杨树,守护着古镇公路边两层楼的新华书店。它焕发着青春气息,站在悬崖边,深情遥望对面依山而建的医院。
万物有情。这棵树在我的冥想中,增加了感情的重量,像浴着满身阳光,美丽而深情。但是树下没有那一面神迹般落到我冥想中的深潭。这一面闪动着太阳金光的深潭,是我心绪的深潭,正隐隐约约地向我昭示着时光的陈迹。是的,我明白,一切都没有失去,一切都只是改变了模样。记忆里30多年前的事物,比梦境更清晰。
拿起杯子喝口开水,瞄一眼窗外。心里想着,眼前怎么会出现这么一汪潭水呢?
潭是一个象征!时光如水么!多么美妙的比喻,多么慈悲的比喻。我禁不住要歌颂如此单纯的比喻,是因为生命所赐的汉语,选择之后的结果竟然是这样一个似乎勘破我心意的比喻。
同时我还要说,到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过去的时光足够让我感到生命的卑微,今天我却要歌颂曾经的苦难,曾经饱尝了孤独和失落的青春。
如果要开始讲述,那么我为什么要讲述?
我再也不需要拷问自己,我的心,我的手脚,自动回答了生活中出现的一切问题。一切该来的都来,该了结的都了结了罢。
可是为什么,我对于那歧路分岔的忧伤时光,依然满怀惆怅,深切凝望。
不得不承认,我像一个高度残废者一样拖沓。或许身体并没有残缺。而心灵一如既往地天真而迟钝。我一直在自己的思想中转圈子,没能说出梦里念叨的那句“女人的破产”的那个话题。
这些纠结不已的饶舌的主题外围的话,已经将我的个性暴露无遗。我还是在逃避,甚至连上学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跑外圈,也在此刻反射出一个懦弱的自我——如果不是因为懦弱,我为什么要强加给自己那么多压力?我心思散漫,习惯逃避。我自负固执,我细腻大意。我做不到恰如其分,但可以做到沉默不语。那么,写作只会增加我的痛苦,使我的痛苦暴露无遗。
“从来不敢直面现实,而现实咄咄逼人,像一个面目模糊的强硬的对手,逼着站在生活擂台上的你被动而盲目地出手,接受刺心的挑战和刺目的伤痛。”
坦白而沉着的讲述,证明一个人的情感认知水平。
或许我不乏勇气,但是怀疑使我失去了力量,我是一个与生俱来的失败者。我知道世上没有那种道理叫反败为胜。失败就是失败,此胜利不能代替彼失败。顾此失彼是一个女人踉跄人生的必然状态。人可以尽量洒脱地面对失败,但毋需装饰自己苦涩的心情。我愿意这就样生活,早起听鸡鸣,恍如在梦中,享受这寂寞的失败的人生。无论生活表面如何繁华热闹,人的内心仍可能是汪洋沙漠,无涯地荒凉。
失败。这样的概念,不应当出现在女人的辞典里。剔除了社会性的女人,才是纯粹的女人,但是纯粹的女人是世之珍稀,像林妹妹一样,只出现在人们的想象里。所以一个女人也会用失败这样的硬词。还有呢。更多的硬词在后面,它们像是女人鞋里的沙,走着走着就要伤人。
“像你一样悲惨的人,在年华最好的时候,遭遇生活的破产。”
就这样,突然地开始讲述,突然地想起新华书店楼旁那一棵树。记忆重现,感觉却像是时刻在重塑心灵史。
“一个人或者一棵树,就把你引入讲述的激情之中,那么你是不由自主的。”
久远的故事,在心里会慢慢变成别人的故事。时光将纷繁的生活变成了不断重演的历史,从而使生活失去了个人性。但是,个人历史才是真正的陈年老酒,醇厚而芬芳,独酌将微醉。
时光将回忆变成了缅怀,可见时光可以疗伤。人们当初抓住痛苦不放,只是因为自尊受伤,或者存心用生活的悲惨来反证自己的坚韧——毫无疑问,特别喜欢“做作”的人必有根深蒂固的自恋——不忘伤痛,是自恋的一种。
必须要讲出这句话。不管是怎样讲出来的。在睡梦中咳嗽着虚弱地辗转反侧时,似乎也听到有人说:必须从那一个关键词——破产——说起。
青春不是一个赢的砝码,就是一个输的灾难。从来没有人教导我:女人的青春一定要小心地精明地加以计算,否则就将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活着为了讲述。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写过的一本书。是很简洁的汉语形式。在想起我们是个多民族国家这个事实之前,我一般是不用这样的词汇的:汉语。我还能运用别的语言如同汉语一样顺畅吗?既然不能,还有什么提出的必要呢?
讲述,而不是写作。我意识到我换词了。
写作使人忘掉寂寞,找到思想的尊严;但写作也使我变得独立特行,难以从众,更孤癖,更孤独,更怀疑,更孱弱。我无路可走,写作是唯一的遁世之途。有了写作,我可以没有生活,我只需要在生活中稍稍浸润自己的灵魂。有了写作,我可以没有未来,我只需要为未来编织永生的梦幻。
我多么羡慕那些从阅读历史开始的写作者,我阅读他人的历史,只是为了关照我自己的历史。
我相信千万人之中的这一个女人,还没有开始大展宏图就蹉跎到了服役期满的女人,想要融入社会却又保守地龟缩到自我中的女人,已经能够凭借漫长的时光和有限的阅历,充满智慧并且相对客观地认识自己了。带着慈悲之心,以一个尚在人间的女人的感激之情,讲述自己经历的生活,生活中的人和事。这不是个急于事功的人,而是个社会的边缘人。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她由被动转向主动:认识自己,发现自己,安慰自己。
远处的鸡鸣,特别激昂。窗外的鸟鸣,也声声急切。汽笛一般的喇叭声把人从清晨的冥想中喊醒。坐在冬日的被窝里,打下这些字。感觉到寂寞也是可贵的,因为记忆里意味深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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