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德老师

　　
　　别人让明德背书，是什么目的？也许明德媳妇就骂得准确。
　　我们所知道的。明德除了《致橡树》，还会背朱自清的《日子》：燕子去了，还有回来的时候，柳树枯了，还有再绿的时候。可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翻”了呢？……不知是谁又提起让他背书，大家都在旁边笑着，听他背。听他背到这里，往往就笑得更开心。也跟他学，“一去不复‘翻’了呢？不复‘翻’了呢？呵呵呵呵。
　　明德看大家在笑，他也跟着呵呵的笑。――这个人，平时只是埋头做事情。少有闲暇。我们看到他的时候，经常是低了头，匆匆的从院里子走过。手里拿着各样钥匙，或者斧锤刀锯等等各种工具。再就是拿了帐本上面写啊写。很少能闲下来。所以说，有闲瑕，别人看他背书高兴。他自己背书也开心。大家笑，他也笑。一笑嘴角外咧的很大，露出镶的一颗下牙。又腮上抽出几道弯褶，看上去傻呵呵的样子。听大家学他怪声调的句子。他也不恼：不是“翻”是吧？应当是什么呢？不复“烦”是吧？（大家也又起着哄：对对，就是一去不“烦”。）一去不复“烦”了呢？是谁偷了它们吧？
　　大家也都笑的开心。也觉得好多不快都一去不“烦”了。每背完一段，就要鼓掌喝采。让他再来一段。明德的保留节目是英文背诵“龟兔赛跑”。这也大概是当年他上高中时的课文。20多年过去，他还能如数家珍般的默背成诵。更为人家所称赞而疯狂的是，他也加上了一些情景语调，更有一些形体表演。（恕笔者不能如实记忆，因为我写不出那些英文单词了。）大约背到兔子跑到前面去了，就很自得的“想”：那只慢乌龟，已经被我落下太多了。我还是睡一觉吧。这时候，明德就两掌合什，放到自己耳边，又一歪头，闭了眼睛，学着兔宝宝睡觉的样子。每次，他做出这个动作，周围的人们都为着疯狂，绝倒。大家也有跟着学的，也把手合起来放到耳边去，也有站起来鼓掌的。也有半真半假过来夸奖着明德：看人家背的！这叫一个熟！你们谁还记得当年上学时学的课文？人家还背得出来。还加了动作表演。人家还这样，啊？这样……哈哈哈。
　　不粘，不粘（家乡话，不行不行，不值一提的意思。）……但明德也真开心的笑着咧嘴，露着补过的下槽牙。
　　――明德，你个傻X。你不知道人家都耍着你玩？你在这里干嘛？还不快该干嘛干嘛去？就你个傻家伙。
　　明德媳妇听到笑声。恼怒的骂将来。大家赶紧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外屋来的人们也都悄然散去。只剩下明德媳妇大骂明德“神经病”。
　　等都走了。人们也会说两句：其实也值得吗？大家也只是逗着乐呵。大家都也没别的什么意思。她媳妇儿也是。唉……


2
　　明德是我们学校里最忙的人。
　　原来老校长就经常骂他。骂得他在院子里团团转。大约是骂他该干的事不干，不该干的事瞎干。
　　几个岁数大些的老教师，也跟喝喊自己家孩子似的：明德。你小子又干嘛呢？我们班里门子什么时候修？还有那两块玻璃……
　　明德有时也回个嘴：我这不忙着里？那边又喊我去库房搬桌子。还要放水。这边学生上体育课又要拿球……
　　老教师也要骂的：你小子，什么是重要的？大冬天，西北风。教室里学生怎么上课？看着后窗户还大窟窿？
　　明德一折身回来：嗯嗯。我要不，先给你安上玻璃。
　　老教师也说：好吧。你先把玻璃拉好，我让学生安上行了。钉玻璃他们干得了，拉玻璃这活儿，非得你干是不是？
　　明德又是：嗯嗯，嗯嗯。（听电话响，又接了电话）他们这班里坏了两块玻璃，我先给他们拉好了。马上过去。马上。嗯嗯，嗯嗯。……
　　评选我们学校最忙的忙人，非明德莫属。前两年，我见他一人抽身在一个小破房的门后，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什么。我过去问他，他说：我躲在这里抽根烟。不敢出去。谁见到我都有事儿。你不要给他们说，我躲在这里了。我就抽两口烟。――当时，我听他说这话，乐不可支的跑开，好像还当笑话给给别人听了。也没有半点代人心酸的意思。
　　原来很有一阵，说什么老师要下岗话题。有人就说：谁下岗也不能让明德下岗。这学校，离了校长能混。少了明德，一天也不转。

　3
　　明德有一次，真的和校长名字并列到一起了。
　　那次，好像是选什么代表。反正是挺光荣的一次全校师生的选举。候选人两个。一个是校长。另一个是明德。大红纸往校园正中央，最显眼的地方一贴。就这两人，选吧。
　　刚一张贴，大家就都觉得可乐。一片哄然。说什么的也有。我对这事儿，也暗地里采访一下明德老师：对于能和校长同台竞选。请问明德老师，有什么感想呢。
　　明德老师还是一贯的憨憨笑容：这个，大家都明白。都明白。

4
　　明德老师经常被老婆骂。老婆骂他傻。被骂得急了。他就说：我这叫做大智若愚啊。
　　其实也真的。明德老师是很聪明的。也不只是因为他会背几篇旧时的课文。当年好多他的老同学都说“明德上学时很聪明。的确是大智若愚型的”。
　　我们学校里流传着一个笑话，不知有多少历史的真实，但我认为有着极高的艺术概括性：
　　明德老师初来我们这学校时，被分到某班做数学老师。过了一段时间，上面文教局来人听课。听课过去是评课。把大家组织到一起，说说听课的体会。
　　局领导说了：这位老师课讲的是很好的。思路清晰合理，讲解的也非常清楚到位。……总的来说呢，各地方都不错，只一点。怎么没有板书呢？像一些题，应当是边讲，边在讲板上写。就不说按评课标准有板书一项。不过，还是应当要在讲板上写一写的。请问，这位老师，您这样设计有什么原因吗？
　　局里的，学校里的。领导老师都看着明德，明德给出的解释是：我原来是写板书的。后来，我转身往黑板上一写字，学生就拿粉笔头投我。嗯嗯。所以，我现在就不写板书了……
　　捣蛋学生也就如调皮牲口。专拣老实人欺负。刚上初中的小孩子都看得出明德好欺负。很少有人称呼他“老师”，甚至敢当面怪声气的叫“明德”。有几次，把明德气坏了，扭住那学生，去政教处打官司。据明德说，政教主任让那学生当面给他道歉的。
　　学生们还是不怕他。有的趁他不注意，偷偷拿走库房、或器材室里的东西。明德看到了当然要生气，大气喊叫他们。他们也不害怕。就算是正规写帐把东西借了走，到时候又不还，不定丢到哪里去了。学校里少了东西，明德要赔的。明德这里有帐，就找那学生要。学生说没钱。明德就说，“那，你一有了钱。就要给我！”
　　有两次，这种事儿，也就涉及到我们班里学生。我问他：你确定是这个学生丢了器材了？那我叫他家长来，让他家长来赔钱。
　　明德就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还是我找他慢慢要吧。你逼得他急了。他再想别的办法去。再干出点别的什么事儿来。不好。
　　我们这里有句话叫做“见大头不捉（捉弄的意思），一路同罪”。就是说，看到傻子废物，你若不肯捉弄。人家也拿你当同类看待。好似明德就是如此的“大头”，别人捉弄他也只不过不想被当做同类。
　　明德做大头，并不以为意。但大头媳妇就最不好做。想想也就很好理解：做了大头媳妇，你又不能再捉弄大头，又不想一样被捉，整天看着人家捉大头，而你又没办法把他头脑削得灵光些。除了气，也还是气。气得急了，就是骂，骂是平常，就要打。不给他饭吃，用脏水泼他。让他洗衣做饭，光重活，晚上还不让回屋睡觉。但又能怎么样呢？头大的病根，又有什么办法根除吗？
　　再生气，气出癌症来了。
5
　　其实还有许多想说的，关于明德的话，说来说去。我觉得他也并不傻。
　　圣人好多时候都被人看作是傻子的。
　　我觉得明德有佛性，有圣贤风貌。不说别的，就只一样，他的安之若素，风声水起中，自己坦然安然，就让我很是崇拜。我想，若我遇到他一半的麻烦，就会失眠，会焦躁而安，再下去，也许会自杀。跳楼，喝药，割脉，上吊都有可能。他却平平淡淡又平平安安的一路走来了。
　　我不想论别的。只这一点。我就很是景仰。真的，没有半点假话。
　　当年，人们传明德，没娶媳妇时。曾表露自己心迹：我想女人想的，想去犯罪。――我们听了都要笑他。
　　再前几年。我们在路上遇见。我问他：你为什么不主要给我打招呼呢？
　　他说：我不是正忙吗？
　　我问：如果校长从对面走来。你也忙。你会不打招呼吗？
　　他想想说：不会不招呼。
　　我说：那你是不是还是有些趋炎附势的心思呢？
　　他又想说：嗯嗯。我还是有的。――说完又愧然的一笑。
　　在他说这话之后，我也就很惭愧了。我们谁没有些卑污的心思？但又有哪个敢于坦然承当呢？
　　到前天。我们在楼道里做饭。他给我背诵《致橡树》：如果我爱你，我不会做攀援的凌霄花……
　　吃饭时，我去他屋里，凑着小桌，一起看电视。我问他：那你参悟到爱情的真谛了没有？
　　他又是憨憨一笑：爱情。谈不上。生活真谛，明白一点。她这一病。我就真的难受。真不该让她生气。她现在不是动了手术了？也化疗了。真没事，还是等三年五年去复查。想想这人，真就没有了……心里只剩下她的好了。……我没什么理想，就是盼着赶快把欠的钱还完。而后，就是儿子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呵呵。
　　他说的每句话都平常坦然。一边说，一边往嘴里拨面条。
　　好多时候，和这种人说话。我就不敢往下说。三言两句，就直捅人的心底。他们茫然不觉的平常。你已经痛到根底处。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