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416

　　窗户向北开着，窗外下着雨，七夕江南雨。我从窗口走到门口用了七步，看着门上的门牌号416。暂停几秒后，再从门口走到窗口，一样用了七步。保持这种速度，我一言不发地来回走了一个早晨，最后站在窗口，目视着窗外。

　　有故事的人，雨天的心情是惆怅的，七夕秋雨更是抽刀断水。不同他人的是，我的故事是友情。在我来杭前半年，来杭后六年，我全部的故事都装在这个416 不足30平方米的房间里。 　　2014年七夕最后几个小时，我在东莞常平与女友分手，搭乘最后一班城际轻轨回广州后，万事不顺，先是失业，后是求职受阻，资金短缺到连最便宜的房子都租不起。9月26日夜，我万念俱灰地站在一处十字路口，目光呆滞地看着熙攘的车水人流，不知道站了多久，手机响了，是曾经的一位同事，我俩一起合住过一年多，但他没有让我交过一分钱房租，他叫我再回去住，房费仍然不收。就这样，我在他那儿苟活了下来，度完了2014年最后的日子，也结束了在广东长达十三年的漂泊。 　　回到他那里第六天，网上发布了一则晴天霹雳消息，一位小我七岁的诗友在深圳某工厂十七楼跳楼轻生了。两天后，我写了一首悼念他的诗发表在网上，被一位网名叫昼夜的读者两次留言，随后，他加我QQ，几分钟短聊得知我的处境后，对我充满了怜悯，他没有对我的话语和身份做任何怀疑和调查，就慷慨地要帮助我。 　　他姓黎，江西武宁人，大我三岁，在杭州工作。认识他后，我喊他哥，我眼前的经济困难他帮解决了，但工作始终没有着落。和哥隔着千山万水，他不断地发信息、打电话鼓励我、安慰我，但我的思想还是很悲观很绝望，每一分钟过得都如坐针毯，思想恍恍惚惚。 　　2014年除夕，我一个人在广州。2015年正月初一，哥同我通了2个多小时的电话，他让我去杭州。他说，靠他近一些方便照顾我。他还说，哥会陪你一起想办法，把你的不顺往好处去扭转。第二天傍晚，我离开广州，坐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 　　到杭州后，哥给我租了一个月的酒店，并给了我一笔生活费，他叫我先安顿下来慢慢找工。可失业太久的我心态始终调整不过来，加上学历是硬伤，以及对杭州的企业和交通路线都不熟悉，一个月过去了，工作却没有找着，焦躁不安的我去到附近一家纸盒厂做了半个月临时工，后又去到一家小型制衣厂做了24天杂工，每天工作都在15个小时以上。酒店到期前，我租了一间农民房，里面除了一张很旧的床外，其他什么家具都没有，可我很兴奋——因为有一个亮窗户——我从小到大住的房子都是漆黑无窗的。 　　五一劳动节放假，哥带着他的大女儿来看我，见我租的房子这么简陋，心里很难受，他坚决要我退掉，我坚持不退。我说，再怎么着也得把这三个月的租期住满，不然房租退不了，押金也退不了。哥最终没有说服我，只好作罢，但三个月后，他在他的单位和住处附近给我找了一间面积约30平方米的精装修单间公寓，里面有厨房、卫生间、床、衣柜、书桌。他兴奋地开车带我去看房。他说，如果满意就租下来，不满意就重新再找。当他带我去到那个叫湾南社区后，指给我看那幢叫金湾创业大厦的公寓高楼时，我一口就拒绝了，说这个地方太高档，不适合我住。哥没有理我，连拽带搡地把我拉进了小区，又搡进了电梯。

　　公寓是刚建起来首次对外招租出租的，所以，里面没有人住过。地面贴的是瓷砖，墙壁粉得很白，厨房里有油烟机，卫生间里有热水器，北面有一个超级大的窗户，光线好的就跟在室外，能看见不远处还未征收的一大片绿色田野。这样的房子对我就是天宫，我脸部的表情就像是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哥问我房子满意么？我不敢回答他。他又问了一遍，房子你满意吗？不满意我们就去别处再找。我说，这房子太好了，可是我不能租。他疑惑地问我，喜欢它为什么又不租呢？我说，这房子多少钱一个月？他说现在是首次出租，很便宜，550元，后期可能会涨价。我抗拒地说太贵了。哥见我这样说，不再理我了，直接去到物业签了三个月合同，租金和1000块押金都是他出的。

　　哥给我买了一些日用品，为给我去取快递，险些把两个年幼的女儿给弄丢了，最后通过报警才找回来。事后我问他后不后悔，他说不后悔。我告诉他，这房子是我有生以来住的最好的房子时，他的心像被蜂蛰了一下，表情很难看，眼角流出了泪水（这个画面我一生都忘不了，也模糊不掉）。 　　2015年8月20日，我住进了我有生命以来最好的房子，在杭州市下沙经济技术开发区湾南社区金湾创业大厦金湾公寓二幢二区416室，这个房子是一个在网上萍水相逢姓黎的哥哥给我租的，房子里最让我喜欢的是那个大窗户。 　　住进416房间后，六年里我没有再换过房。在这个房间里，我写出了许多篇各类体裁的文章和诗歌，创作了三首原创歌曲，都被音乐人谱曲后被歌手演唱公开发表了，也一个人在里面过了五个除夕。 　　2018年下半年到2019年一整年，我的生活再次沉入谷底，这次比2014年深了许多，尤其是2019年，病了一整年，失业了一整年，没有了医保，身上没有存款，住不起医院，药也吃不起，身边没有一个人（我不敢告诉哥），我能活下来靠的全是抵抗力、意志力和老天的仁爱。这一年因为没有工作，房费比最早租时涨了一倍，付费也变成了一年一支付，一万多的房费我完全承担不起了。2019年，江浙沪下了一个春天的雨，我身体虚弱无力，一个人每天除了睡觉，起床后就是从窗口走到门口，再从门口走到窗口，像267号牢房里的主人公一样，窗户跟门的方向也跟267号牢房是一致的。我每次走的时候都会数步数——从窗口到门口是七步，从门口到窗口也是七步，还特意记住了经过时的每一样物件。

　　那个春天，我每天走的步数累计起来都是一万加，都是在416房间里完成的，很多个每一天，从早晨到晚上，门我都没有开过一次。那个春天，我过得比哪个春天都要病痛和孤独，直到清明前夕天终于放晴了，身体才恢复了一些体力，我赶紧找工作，但还是处处碰壁，真到了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了，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一条生路来，做了下下策——回老家——其实我比谁都清楚，回老家只不过是从这条死道上走到那条死道上——外公外婆死后，在家人面前我就成了鲁迅小说《狂人日记》》里的“我”。尽管这样，我还是纯良地相信血浓于水，亲人终归是亲人，然而我错了，回去后，经历了千年前曹植的《七步诗》和李贤的《黄台瓜辞》。 　　回老家前，我带着无比沉重、疼痛、复杂的心情把房间认真打扫和整理了一遍，然后坐下来认真回忆自己是怎么住进这个房间的和住进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我特别想哥，想他对我像箫剑对小燕子那样的好，可我却这么的不给他争气……有好几次我鼓足勇气地给他发微信，信息编辑好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了很多遍，可终是没有勇气发出去。电话也一样，每次我都把他的号码拨了一半就没有勇气再拨下去了。最后，我坐在书桌前给他手写了一封信。 　　房子还有四个月才到期，我把一把钥匙交给了之前一位关系要好的同事，对他说，如果我回老家后不回杭州了，我会给你和我哥打电话，麻烦你俩在房子到期后，帮我把房间里的东西清理掉，里面凡是我的东西你们喜欢的都拿走，剩下不要的就当废品卖掉或扔掉，然后去物业那里把房退掉。房子住了五年多，里面有很多东西都坏掉了，押金有1000块，但我预估了下不够赔偿，于是，我给物业也写了一封短信，并留了1000块钱。

　　回老家后不是凶多吉少，而是雪上加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走在路上被亲人当鬼子一样辱骂。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上山给外公外婆和父亲上完坟后，回到县城坐在沮河边，不知道坐了有多长时间，一位90多岁的老爷爷坐下来开导我后，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家乡，开始了“旅游”。

　　老爷爷的开导很有效。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当我彻底放下心里的包袱，完全以最后的生命为旅游目的去到一个个陌生的城市时，这时候，自身的现实再怎么绝望，我都不在乎了，尽情地享受着山水的开阔和我骨子里的诗意。我对杭州拿我钥匙的同事说，房子暂时不退了。

　　2019年四月到十一月，断断续续，我穷游了中国的不少城市，但直到2019年农历结束，我还是没有送走霉气迎来好运。2020年元旦跟春节，两个新年我都下定决心要去武汉，或去其他城市，我对自己说，无论去哪里都不会留在杭州，不会待在这个416房间里过年，但至今我都不明白，一个说走就走从不犹豫的人，这两次却一直犹豫来纠结去，直到节日到来了还待在房间里，连杭州市区都没有去过一回。当除夕日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过年，电脑里传出来武汉因新冠肺炎疫情被封城的消息时，我惊讶我没有去武汉，那几个月天天为买票犹豫来纠结去，似乎是老天给我设的屏障。那个除夕，我过了生命里唯一一个幸福团圆的除夕——全国居家的人陪我过年。那个春天是全国人封闭的春天，黑色的春天，甚至是死亡的春天，却是我自由的春天——我所在的小区远离闹市，北面、东北面、西北面都是农田，小区里百分之九十的租客都回了老家，剩下的人寥寥无几。虽然也封了小区，但相比没有其他地方严，当全国居家的人花高价还买不到蔬菜吃时，我每天都去附近农田里摘喜欢的新鲜时蔬。春节前，以往从来不备年货的我这回去到超市里买了一些年货，大米、油盐酱醋、蘑菇、木耳……还破天荒买了十多斤猪肉制成了风干腊肉。所以，2020年的春节我不缺吃，也不缺自由。因为疫情是全球人关注的焦点，我抓住这个热门话题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文章，引了不少流量和涨了不少粉丝，赚了一点儿钱。 　　记得2019年清明节我回老家后找了一算命先生帮我算了一命，他说，我从2018年下半年起到2019年正月十六（我生日），这漫长的时间里走的全是背运，一直到生日结束后才会见到熹微的亮光。现在看来，他算得是千真万确。杭州疫情解封后没有几天，我意外地接到了一家企业打来的招聘电话。公司离居住地不远，面试后被顺利录用。2020年，因疫情许多人失业，我却无心插柳柳成荫，轻松地有了工作。遗憾的是，四个月后我又辞职了，理由是实在适应不了企业领导只为自己的利益，不把普通员工当人看，在我使了很大的劲仍无济于事时，尽管我清楚辞职后意味着什么，但还是辞了。辞职后专注地做了几个月的公众号，收入总体还不错。所以，2020年失业，我没有像2019年那样绝望，身体也没有像2019年有那么多的病痛。

　　2020年除夕，我仍然是在416房间里过，不过，这个除夕与往年除夕有点不一样，不再是我一人，一个认识四个月的小兄弟过来陪我。那天除夕的天气同2019年的除夕天气一样，阴雨霏霏，我俩坐在窗户边上举着筷子跟酒杯，中午过了一个我老家的年，晚上过了一个他老家的年，心里的幸福乐乐融融。

　　今年三月初的一天，哥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一个月后，我可以去他的单位钱塘新区管委会上班，跟他一间办公室，做一样的事情。得到这个消息后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份工作从我刚认识他第一天他就在帮我想办法，却因为我没有学历没有成功。因为我，他和领导不知道吵了多少回架，甚至多次气愤地说要辞职，结果也都无济于事。七年了，我以为他早已经放弃了，没想到他一直坚持着。 　　他对我说，管委会去年六月从下沙搬到了大江东，离我住的地方很远了。他让我在房租到期前去到大江东那边找房子，到期后就搬过来。 　　今年5月，我如愿以偿地进了管委会工作，是里面唯一一个没有学历和文凭的人。跟哥在一个办公室里，这是我认识他七年来首次天天朝夕相处。他对我的宠和爱还是跟当初俩人认识时一样。他用电瓶车带着我挨家挨户去找房，没有找到一间满意的，后来我一个人找，找到了一间既便宜又满意的，哥不放心，跑过来看后才放下心来。

　　416房间8月13日到期，从2015年8月20日搬进去住，到2020年8月13日，整整住了六年。六年时间，房租从最开始550元一个月涨到现在1300元一个月，从最初三个月付一次款到后来一年付一次款，好几次到期后我都觉得太贵想搬走，终因房子是哥租下来的，我念着情，所以还是坚持续租。这次因为工作没办法了才忍痛搬走，当物业问我是否还要续租，我回答不租了，但有个请求，14、15号是星期六星期天，能否让我多住两天，我想在房间里写一篇文章做个纪念，六年，所有的感情都在这个房间里。物业跟我的感情相处不错，爽快地同意了。

　　搬走的那天，我把房间打扫了又打扫，尽量做到了一尘不染。六年里，物业的家具很多都坏掉了，1000块押金我也放弃了他退还，心想只要不让我额外补钱就是他的仁爱，却没有想到他只象征性地扣了35块，这让我很惊讶，更多的是感谢和感动。 　　七夕节下了一整天一整夜的雨，天空像是知道我的故事和心事，陪着我尽情倾诉，那一夜是我在416房间住的最后一夜，第二天天晴了。天真有情，它想让我用一颗平静的心情同这个地方愉快告别。当我的双脚刚一跨出门沿，装修的人就提着工具进去了。我站在门口看向里面，举起右手轻轻地在门上摸了摸416这个数字，喃喃地说，再见了，希望下一个租客搬进来后好好爱你。

　　接下的日子，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越过越好。

　　2021年8月 杭州市钱塘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