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您慢慢老
2022-01-09叙事散文王怡云
一春阳如棉。它铺天盖地撒开来,母亲的小院里亮堂堂,暖融融的。我来给母亲晒被子。几根绳子,把院子里的几棵树连接在一起,然后,听从母亲的指挥,把几个床上的用品,一样一样地往绳子上搭。母亲闲不住,要帮忙,她来来回回地跑,抱抱这个,举举那个,一遍遍……
一 春阳如棉。 它铺天盖地撒开来,母亲的小院里亮堂堂,暖融融的。 我来给母亲晒被子。 几根绳子,把院子里的几棵树连接在一起,然后,听从母亲的指挥,把几个床上的用品,一样一样地往绳子上搭。母亲闲不住,要帮忙,她来来回回地跑,抱抱这个,举举那个,一遍遍无奈地说着,怎么就做不动了呢?怎么就做不动了呢?
近八十的人了,她还是不能接受她渐渐老去的事实。她以前真是太能干了。 那时,父亲在外地教书,母亲是地里家里的活计一肩扛。但她没有让自己灰头土脸,怨气满腹。 记忆中忙碌的母亲,总是面带笑意。她不仅把地里的庄稼侍弄得好,她还让我们每个孩子都衣着整洁,让我们家屋里屋外都井然有序,她让我们院子里每年都有鲜花盛开,那些鸡冠花,月季花,美人蕉,木槿,凤仙……哪朵都是她的最爱。 她用凤仙花为我们女孩子染指甲,用木槿花为我们做美味的菜。 她爱听歌,也爱听戏。即使在农忙时节,我家的收音机,也会在吃饭的当儿,在屋里或院子里,放开嗓子唱呀唱,尤其戴军的《阿莲》那首歌,母亲听着听着,就会跟着轻轻来一句“阿莲……,她真是入迷了,我们一家人也都是听醉了。 她还能化腐朽为神奇。那时,我家住的是一座破旧的老屋。老屋四面的墙,被经年烟熏火燎,黑一片,黄一片的,难看得很。每年腊月二十四,我们把它打扫一新后,年三十晚上,母亲总是一夜不睡觉,用报纸和年画,把老屋通体打扮一番。大年初一,我们起床一看,哇!新的一年,我们简直是又换了一座新房。这是母亲带给我们的新年新气象,年年有。 母亲性格好,和街坊邻里关系和睦。谁家有矛盾了,母亲就去调解;哪家有困难了,母亲就是帮助。我们家做好吃的,母亲首先想到的是街坊的老人。 帮人如帮己。所以平日,我们家遇到的麻烦与困难,大多都会迎刃而解。 那时,在我心中,母亲好像无所不能,她是我们家的主心骨。 岁月在向前走着,它不动声色地改变着每个人,我们一天天长大了,母亲在一天天老去。不知从何时起,时常会听见母亲总是一遍遍无奈地叹息着:“我的眼神怎么就不好了呢?我的腿脚怎么就会跟不上了呢?我……。” 这会儿,我在她一遍遍叹息声里,把那些大的小的,长的短的,薄的厚的,花花绿绿的床上用品,晒了一院子。
母亲背着双手,在其中转了一圈,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然后拍拍旁边的另一个椅子招呼我也坐下。我俩坐在那里,享受着阳光的爱抚,静静地,都不说话。 几只不知名的鸟,在高高的树上啾啾啾地叫,几只麻雀落在院子里喳喳喳地和。这时,母亲抬起手向那边一指说:“你瞧那个床罩,还是你姐姐结婚时买的,多少年了,这花色还是这么艳。” 我顺着母亲的手看,是一个白底红碎花床罩。母亲又说:“当时在商场,我一眼就看上了它,立马就给你姐买回来了。到家后,我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喜欢,就赶紧又过去买了一个,留给自己用。” 我笑着接过话头:“我还记得那时您怕人家卖完,着急慌忙,像一阵风似的样子呢。”母亲也笑:“那时的腿脚可真是快呀,还不知累。”她说完,就瞅着那床罩发呆。我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陪着她发呆,阳光的脚步轻轻悄悄地,也怕惊扰了她。时光也不忍心匆匆走过,仿佛有一瞬的静止。 是母亲打破了宁静,她又指着一条棉被说:“你看那个被面。” 我转过头来看,那被面上是朵朵漂亮的黄色百合。我说:“那时,你不是给我们姊妹几个一人做一条吗?”母亲笑着说:“是呀,那个买布的女子也漂亮,说话的声音脆,笑声更好听。你姐夫个子高,当时扯布的时候,我让她把你姐的那一条扯得长一些。她一听,就咯咯咯地笑得不行,说:‘你这丈母娘可真是会疼女婿呀。’”母亲学着人家的嗓音,绘声绘色地说着,我和她都笑了起来。 受这笑声的感染,一院的阳光也仿佛随着我们的笑声,快乐地舞蹈着。 “哎!你看那个床单,几朵红牡丹开得多好呀。它还是你父亲的学校发的呢。” 现在的母亲,提起父亲,语气已恢复了平静。父亲过世七、八年了,她渐渐地接受了没有父亲的日子。不比父亲刚去世那几年,她提起父亲就哭,谁都劝不了。看来,时间真的是一副良药。 我移过目光,看着那几朵怒放的牡丹说,这是花开富贵呀。
“就是嘛。你父亲那时发的并不是这个,那是个梅花图案,他知道我喜欢这个,就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调换来这个。”这我是知道的。那时,父亲是极疼母亲的。每逢周未,节假日,家里的一切脏活累活,他就不让母亲近身。母亲有什么心愿,就是再难办,他也会想尽办法,尽量帮她实现。 我望着母亲那一脸的笑意,心想,阳光肯定是加了蜜的,要不,母亲的笑容,怎么会那么甜呢。 这些陪着母亲一路走来的旧物里,蓄着母亲曾经拥有的多么好的年华呀。 我就这样陪着母亲坐着,说笑着,现在的阳光,在温暖着母亲的心;过去的时光,在抚慰着母亲的心。 二
母亲老了,就喜欢住在老家。 每天,她侍弄着她的菜,和街坊邻居说笑聊天,你送来一把青菜,我送去几个蕃茄;我送去一包大蒜,你送来几根黄瓜。乡下的日子,悠然自在,有情有义。 那天我过去看她,发现母亲情绪低落,我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倒反问我:“你回来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你刘香嫂子了吗?”我答:“碰见了呀。”她又问:“和你说话了没?”我答:“说了,和平常一样,很亲热的。”我说完,莫名其妙地望向她,母亲长长地“噢”了一声说:“我和她闹矛盾,不说话了。”气呼呼的样子。 听着母亲孩子气的话,我笑了起来。母亲不理会我的笑,接着说原由:“前天,我闲着无事,出来转悠,在屋后看见她在摘花生,我就过去帮她摘,摘完后我就回来了,正吃饭呢,她却送来一兜花生。我一再说家里有,让她拿回去,她就是不听。她走后,我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好像我帮她干活,就是为了吃她的一兜花生似的,所以我就又给她送了回去。” “你又给人家送回去了?有点过分了吧。” “回来后,我也有点后悔。可当时,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后来再见面她就不和我说话了。她和别人说,我瞧不起她了。” “嫂子误会你了,等会儿我去给她解释一下吧,多年的街坊了,为这件小事,不值得。” “不用,不用,反正事情已经是这样了,随她去吧。“母亲嘴上这样说着,装着一副颇不在意的样子,可她一趟一趟地往大门口去,站在那儿偷偷往外瞅(那个嫂子的家在我们的斜对面),一会儿回来说:“近中午了,你嫂子家的大门怎么还没动静?”一会儿回来欢欢喜喜地说:”来了,来了,她从外面回来了,在大门口坐了一会儿进屋去了……” 看着母亲这个样子,时光仿佛在我面前打了个回旋,把我送到了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时,三分钟恼了,两分钟好了的旧时光里。那时,我也曾为了想和某个小伙伴讲和,没少装着从人家门口三趟二趟地经过,也没少向母亲倾诉我与谁谁谁的小纠葛。当时,母亲大部分时间在静静地听,偶而还会说几句,笑几声。而现在,我长大了,母亲倒老成了孩子。角色转变了,换作我来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倾诉。 我当然知道,我倾听的样子里,有我母亲的影子。
三 年迈的母亲,固执得很。 她一直在自家小院里种菜给我们吃。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加,八十岁的人了,每天还舞锨弄锄的,我们就不想让她种了,可她不听,谁劝她都不听,说,她种的菜,既不打农药,又不上化肥,我们吃着方便,还放心,非要继续种下去。 我知道,母亲的腿脚不便了,腰不能受累,稍一劳累,总是哎哟,哎哟的疼痛难忍。可我说服不了她,只好抽空帮着她种。怎奈我也不是个好的劳动力,挖地只挖一会儿,就腰酸背疼的,手上也满是血泡。夏秋之际,天闷热得难受,我在菜园里挥舞锄头时,汗水把我的衣服浸得透透的。母亲看着心疼,嘴里一遍遍地说着,明年不种了,明年不种了。我以为我用我的血和汗说服了母亲,可到了第二年,她为了不让我受累,整地种菜的时候,就不声不响地进行。
我实在不愿意受那份罪了,可想到母亲那腰痛难奈的样子,还是很快地去帮她种起来。 我每年都要去帮她种,每年母亲也总是要重复那句话:明年不种了,明年不种了。可明年到来时,她依然要种。还总说:“不用你帮的,这点活儿,我一点也不悚的。”母亲还是不服老,我不去理她,只干我的活。 母亲操劳了这么多年,不习惯清闲。儿孙已不需要她操心了,她只有在田地里寻找自己活着的价值了。如果这样能使她生活得充实,心安的话,那我就来成全她吧。
四 年迈的母亲,晚上觉也少。我就陪着她,用聊天来把漫长的,空荡荡的夜填满。说是聊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母亲在说,我在听。 她往往会从她周围说起。她从村东说到村西,从南街说到北街,从大人说到孩子,从远亲说到近邻。母亲的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趣事还真是不少。说着说着,她就说到了我们以前的家,说到了她和大娘二娘间的是是非非。 她的那些琐碎事,多少年来,我不知听了多少遍,把我的耳朵都磨出了老茧,可她还在说,那我就继续听着。到最后我说:“现在您们妯娌仨,老了老了,关系竟这么好。” 母亲满面含笑:“那是。现在你大娘二娘家有什么好吃的,还时刻想着我呢。”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前几天去逛乡会,竟遇见了她和我父亲的媒人。 这个媒人我知道,是我大娘的妹妹,也是我外婆家的东邻。听母亲说,那时她和我大舅在城里生活,到了结婚的年纪,大舅就想把她许配给他身边的一位会计。大舅回来和外婆商量,谁知,外婆竟作主,收了父亲这边的聘礼。大舅要外婆退了聘礼,外婆吓得不行,不让退。 那时,我外婆家是地主成分。时不时地,就会挨批斗。那个东邻的男主人是村干部,外婆怕得罪了他,一家人以后的日子不知该怎样过下去。 就这样,一顶地主的帽子,成就了父母的姻缘。 这时,听见母亲说,这个媒人见了她,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你看你现在多有福气呀,当年我给你说的这个媒,真是说对了……。”
我说:“还真是的,您找我父亲,真是找对了,要不然,哪个男人会像我父亲那样的宠着您。” 母亲听我这样说,笑了:“你父亲对我是真不错。 接着,她一件事一件事地诉说起了父亲对她的诸多好来。说着说着,慢慢地,她的声音就渐弱渐没了,代之以轻轻的鼾声。那轻轻的鼾声,在寂静的夜里缓慢而匀速地穿行着。 母亲睡得好踏实。 我想,她现在一定在做一个好梦。在她的梦里,有蓝天白云,有鸟语花香,有欢歌笑语,唯独无风无雨无阴霾。 这我是知道的。因为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我那些有母亲守护的梦乡里,也是这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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