鲠

　　看着表哥如鲠在喉涕泣连声的样子，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不知道该怎样劝他。那个鲠是舅舅，是舅舅带给表哥的无奈与委屈。提及这个鲠，表哥用了一个词：糟践。 　　我知道这个词的分量，特别是用在父母和子女身上，更显残酷。屋子里的其他人同样知道，一家人之间一旦沾上这个词，罅隙和隔阂已成事实。俗语说家丑不可外扬，表哥的哭诉将原本隐形的矛盾明面化了。接下来怎么办？如何收场？在众人的沉默中，表哥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去外间屋子里洗脸。开门关门和洗脸的声音与屋子里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不是一个尴尬所能概括。 　　靠南墙的旧八仙桌上摆着新沏的几杯茶，杯口冒着热气，一边的果盘盒里盛着葵花籽和花生，窗台上摆着药瓶药盒。没人端杯，也没有人嗑瓜子。父亲刚进门时还大着嗓门说一中午没喝水，因为他们那桌客人喝酒抽烟的多，打酒官司，也没人顾得上沏茶倒水。三姨父问父亲喝没喝酒，父亲说没喝。说过年也没喝。其实我知道，过年的时候父亲喝了点儿，不多。理由是一家人团圆，见着孩子们高兴。对于父亲的渲染，母亲有些嗔怪，守着亲戚也不好说什么，眉头皱了皱。 　　三姨父和父亲手中烟雾升腾。在表哥哭诉的前一刻，父亲还兴奋地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对面的三姨父。面对三姨父从兜里掏出的另一种牌子的烟，父亲孩子样地嘻笑说，这是好的，先抽好的！席上没人拿，非得让我装回来。 　　母亲见父亲只敬烟给三姨父，提醒给三姨父的儿子深林一支。坐在炕边凳子上的深林连连摆手，说不抽了，抽得太多了。然后由这个话题谈及三姨身体状况，抽烟多少，说她一天差不多能抽两包烟。白天睡觉，夜里精神，抽烟折腾。作为见证人，三姨父平绒鸭舌帽下一脸的无奈。母亲愤愤不平，说不会不给她？！给她吃安眠药让她睡！省得折腾人！深林一脸苦笑，说不给她闹呀！然后论及三姨闹的诸般细节，在儿女家还好，尽量忍着，回家给三姨父闹。 　　在表哥的哭诉中，舅舅不给儿女闹，给舅妈闹，喝了酒旧事重提，骂舅妈在东北的哥哥们怎样不好。舅妈有肺心病，怕冷怕感冒，更怕生气。在舅舅的折腾下，舅妈气得住进了医院。炕边地上竖着的氧气瓶无形中成了证据。 　　同为所谓糟践的受害者，三姨父委婉劝了劝表哥，待表哥出去洗脸平复情绪时，他吸了一口烟说了句，姊妹俩一样的脾气！听了三姨父的话，屋子里没人接茬。我有点替母亲难过，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唉…… 　　众人断断续续的闲话中，炕上大表姐的孙子醒了。表姐夫赶上前去抱起来一看，湿了一片。他笑说，幸亏你老姥姥不在。众人哄笑。母亲上前去帮着拾掇，哄孩子睡下。我趁势去了前院表哥家，去看三姨。 　　屋里有客人。表嫂给别人介绍说，这是表弟；让我坐下，坐到三姨身边儿说话，说三姨眼睛耳朵都不好使，看不见，听不清。待我坐下，表嫂逗引三姨说，认识他吧？三姨坐在炕沿上，腿耷拉着，两手按在炕沿，眼眯着，身子前后摇晃，像个耍小性的孩子，摇了摇头说，俺不认得他！俺不给他说话！脸上已是笑了。大家也附和着笑。看着多年不见的三姨，看着她一脸苍老的样子，想着就是这个老太太黑白颠倒作妖折腾人，害得三姨父唉声叹气，生无可恋，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对比之下，母亲真是好多了。 　　母亲姊妹五个，她最小，上面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大姨二姨早去世了。二姨去世的早，出了名的脾气大；我没见过。我见过大姨，身体不好，胖胖的，脾气好，脸上总带着笑。母亲小时候被送人，与娘家人一直走动没间断。 　　坐了一会儿，三姨突然眼皮一撩说走！回家！她的儿子忙上前搀起，众人簇拥着送出来。来到后院舅舅家，三姨说要去解手。母亲闻声出来，搀着她去厕所，深一脚浅一脚。拴在厕所旁边的狗汪汪叫着，脚边的狗粪便一堆堆挨着，显见得是少了清理。 　　院子里堆着两个小草垛，垛边靠墙拦起一个简易羊圈，里面一只大羊带着两只小羊。 　　草垛是舅舅的功劳。在医院里听舅舅亲口说的。 　　送走三姨后，我也顺便回去了。回城以后抽空去医院看舅舅和舅妈。同一个科室，他住二楼，二表姐守着；舅妈住一楼，大表姐守着。 　　躺在病床上的舅舅脸色好多了，嗓子也不太哑了。据表哥说，那天早上天还没亮，舅舅就砸表哥家的后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表哥说要不去医院？一向倔强的舅舅竟然很痛快的答应了。 　　舅舅说话依旧慢条斯理，谈起这些年喝酒的体会，脸上毫无愧色。同病室的人直笑。我问他，一顿顿喝酒不吃饭能受得了？他说没事儿，喝完酒就去拔草。我心说，喝完酒骂人的事他不提。谈起住院的前因，他说，看着你舅妈躺在炕上，我着急呀，就不能扛几天？孩子的事儿……一着急上火，嗓子说不出话来了。 　　结果呢，不但舅妈没扛住，他自己也没扛住，在孙子媳妇认门的当天他住进了医院；舅妈比他早三天。我对舅妈开玩笑说，一家人没在家里聚齐，到这里聚齐了。舅妈苦笑，说好多了，不用挂着了。说头一天，父亲母亲和哥哥来了。大表姐在边上附和着笑，恍如年轻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