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树相依

　　 透过光，我看见身体里有棵树。 　　树有一米多高，树干挺直，树叶油绿发亮，像孩子的眼睛。

　　刚见它时，我又惊又怕，跑去给家人说，他们都瞪大眼睛看着我，母亲特意摸了摸我的额头，认为我在说梦话。我百口莫辩，只好独自面对。

　　一个午后，我站在镜子前，看着树发呆，一堆疑虑在头顶上飞转。恍惚间，一位老人出现在背后，头发花白，一脸慈祥，仿若去世的奶奶。她微笑着，慢声慢语地说，孩子，其实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棵树，只是有的人能看见，有的人看不见罢了。我打了个激灵，忙转身去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树！想着老人的话，我渐渐打消了疑虑。慢慢的，我接受了它的存在。 　　树越来越壮，稠密的枝叶几乎覆盖了我的上半身。阳光透过肌肤，洒落在它的身上。细长的叶子，每一片都闪着亮光，如钻石一般。没有一片发黄，没有一片枯萎，满树都写着浓郁和葱茏。每次欣赏着它秀美挺拔的身影，心底就会涌出一股清流。喝饱了水，树愈发茂盛和欢愉了。

　　我快乐，树也会快乐；我忧伤，树也会沮丧。这一点，到后来我才知道。

　　要是以花做比，我就好似蜀葵，没心没肺，傻而天真。生活中，最令我头疼的就是说话。我常常闹不明白，说什么话能让人开心，说什么话会遭人记恨，说什么话能让自己脱离窘境，说什么话可以震慑他人。我更弄不清，怎么样才可以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许多时候，大家正说得兴高采烈，我一插嘴，气氛就瞬间冷却。看到别人都悻悻然离去，我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时候，我以为生活是风景画，会一直美下去。长大了才明白，活着苦永远大于甜。生活的复杂多变，任谁都无法做到天天快乐。一个冷脸，一句嘲讽，一段难堪的经历，都能让一个人从高峰跌向谷底。情绪的转换，随时都在上演。 　　有一段时间，因为无知和懦弱，我把自己推进一个阴冷的黑洞里。忽然间自己像是被孤立了一般，谁都不愿和我相处。他人的冷漠，自我的否定，让内心积满了雨水。天上满是乌云，不见一丝阳光。我沉浸在悲伤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忘记了体内的树。

　　我不知道，悲伤的情绪会对它造成多大的影响，也不知道，歇斯底里地发泄怒火，会让它受到怎样的伤害。直到一天晚上，我无意中走到镜前，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也看到了它。树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枝叶萎缩成一团，一半的叶子已经发黄。枯叶在掉落，一片片叶子落向身体的深处，中途又化成轻烟，飘散而去。树干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汁液从伤口中流出，像泪水滑落。怎么会这样？我一下子呆住了，进而意识到，是自己，是自己的郁闷伤到了它。原来我和它一直是休戚相关、不可分割的整体。

　　我知道，我必须要尽快走出阴霾。经过几日的苦苦挣扎，心终于放晴了。笑容再次回到脸上，细细的汁水，又从心底缓缓流出，流向树的根部。干渴已久的树木得到了滋润，树叶渐渐舒展开来。几日后，叶子都展开了笑颜，虽还有点点枯黄，但已不再掉落。树上的裂痕也在慢慢变小。

　　为了能让树尽快恢复原貌，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几个月过去了，惊喜仍没有出现。它的小毛病从不间断，不是叶子变黄，就是树枝低垂，稍有不慎，就会扩大裂痕。我一直满怀期待地等它康复，可它总是表现得差强人意。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情越来越郁闷，什么都不想做，有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一待就是半天。树又一次萎缩了，裂痕牵扯着我的神经，隐隐作痛。

　　要是放弃，它会不会就此消失？没有了它，我会不会也将离死神不远？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洒满院子。我坐在树底下，抬头望着它。叶子无力地低垂着，那道裂痕一张一合，像是要诉说什么。我轻轻地抚摸着它，想为它减轻一点伤痛。突然，天上飞来一群白鸟。它们在树的上空边飞边鸣，清亮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着，接着如香气一般钻入树的身体里。慢慢的，叶子向上举起，叶面闪起亮光，裂痕逐渐消失不见。我激动地张开双臂，去拥抱树木，突然脚下一滑，是一场梦。 　　此后，我开始寻医问药，向人们打听治疗它的方法。每遇到一名大夫，我都会向他们讲解树受伤的原因。他们却无一例外地，都用奇怪的眼睛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人。最后他们又一律按照自己的判断，为我开药。我一次次服下那些相同的、不同的药，虽然知道不会有多大效果，但仍旧心存侥幸，万一治好了呢。

　　那些药，不能说一点作用都没有。有几次，我分明看到绿叶在增多，只是药效过后，不出几日，树又开始变得萎靡不振。为什么就没有人好好听我说话呢？治病难道不需要对症下药吗？如此看病，怎么能做到药到病除？ 　　每次走在路上，看着路边的大树，就忍不住想，如果人生真的能倒着来过，该有多好！好想再看到树最初的模样！经历过这么多，我知道光靠别人是不行的，我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帮它恢复。每个生命都有它顽强的一面，人是这样，树也是如此，我不能失去信心。

　　想想以前，我也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想要遇见一个人，想要做喜欢做的事，想要去看看远方的美景......如今我把它们都丢在一旁，一心只在树的身上。心情常常因树的变化而起伏，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如此，我焉能快乐？没有了快乐，树会好吗？伤害它的是心，拯救它的也将是心。从心出发，找回快乐，才是我应该做的。

　　行走在山水之间，用心聆听自然的声音，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如今，我终于可以摒弃浮躁，在忙碌与清闲中保持一份从容，在优雅与庸俗间求得一种平衡。我将心思一步一步拉出树的视线之外，让精神来一次彻底的放松。离开即是回来，我会给自己足够的时间，等待与树重逢。

　　这天，我陪同母亲去放生。站在湖边，放眼望去，湖水淼淼，湖面阔大无比。等了一会儿，佛音响起，我们跟着音乐念起了放生咒。江风浩荡，一句句经文从我们的口中飞出，飘向高空。我沉静在诵经声中，感受着天地与心灵的交融，内心充满慈悲与力量。 　　诵经完毕，几名男子打开袋子，把鱼倒进水里。从一个逼仄的空间，突然进入开阔的水域，鱼儿们有点懵，停了几秒，才一个个排着队，向水的深处游去。它们游着游着，突然在水中转起了圈，有的干脆跃起，落下，像孩子似的玩闹起来。

　　抬头仰望辽阔的天空，我仿佛看见有一张巨大的面孔，正俯瞰着大地。那一刻，我对生命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树固然是重要的，但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我去守护。我怎么能把目光只局限在个人的身上？

　　阳光下，看着身体里的树，看着它日渐好转的样子，心里更多了一份释然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