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住地

租住地
一
小城中心区域，一块隐秘之地，它是经年的城中村。他站在过道出口，一条斜着的路贯穿两头，两边，生着几棵大白杨树，树外边，一堵斑驳的砖墙围绕着，看上去有年头了。他想：这不是城市，这是一个村子或者田野的模样。
他走到路上来，路上无人。“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泥土在脚下，坑坑洼洼，但幅度很小，不至于绊倒他，何况他走得很慢。这和他平时走路差别太多，这样缓慢走路，也说明他逐渐升起的耐心。他还是冲口说出：“没有哪一个城市中心地带，有这样的地理了。”
前段时间，他打算在不远处那幢楼房里，买一处“家”，一看到售楼信息，就联系了人家。房主把他带到那个顶层楼上，站在窗前，空地和远方把内心拉得开阔，他无比舒畅。要进入前期付款了，因土地归属没办法交易，他只好放弃了。
从南面进入斜着的这条道，就到那时的“家门口”。而往北几十米，一片僻静之地。人烟稀少的小路，让整个人静谧下来。他先穿过杨树叶子铺下的那段斜路，到了一端，这条北去小路两边，站立着手臂粗的银杏树，树身挺拔，像瘦身男女的俊俏身材。那些金黄色叶子，星光似的挂在树上，炫目耀眼。大面积铺着黄透的叶子，让小巷通体发亮，走在那儿，像入了仙境……
“我到这儿多久了呢？”他计算着在这住下来的日子。这是雨后黄昏，泥土气息从脚下升上来，濡湿了衣服，又一阵阵扑入鼻孔。左边，一个军事单位的高高围墙，右边是他想买房的小区，敞开着几个小的入口，但因为小区是多年旧房，人住的少，就越发荒寂了。
日光慢下来了，一直慢到内心深处，风吹动树叶的响声，覆盖了头顶。他一点点熟悉着住处四周的环境，他又走到杨树近前，树身粗大得让他惊叹，他伸出的双臂抱不过来，青色树皮布满黑色创伤点，树皮铮亮，仿佛健壮大汉穿了一件紧身衣服，快要挣破了。他返回住处的过道，走过十几米，到达那扇枣红色的门里，那是他租住的三室一厅房间。这是一幢六层楼房，楼上租户都要沿着这个悠长隧道，从门边的楼梯走上那些房间里。
每次走进长长过道，静谧、幽暗，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错觉。下午五点三十分，陆续有人从外边进来，那些人身体背光，那让他觉得突兀，仿佛潜藏着说不出的危险……他就把入口处那扇油漆剥落的铁门打开，用砖头挡住。这样，光就照进过道里。这片幽暗之地，被斜着的光占领了大部分地方，他心头也就敞亮了。
二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出去散步，走在北去小路上，一丁点儿的风就掀起地上树叶片，从这到那，淡黄色杨树叶子，从地上浮起又落下，一直兜兜转转。他心里忽然冒出：“我也兜兜转，不期然来到这儿的。这是不是上帝的神秘意旨的结果呢。”
搬到这个地方，也是偶然吧。“那真是不小的事件。过去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在辨别中，又恍然如梦。”他看到生活变化带来的结果。“没有你的离开，也就没有我在这个地方的开始。”那个朋友说过：“生活给你腾空了一些地方，以你不知道的陌生接纳了你。”
冬天到来，他购买炉子、焦炭，又到山上捡拾来枯朽松树枝。他去的土坡上，大多是松树，树身黢黑，还有新栽种槐树枝条。钻进那林子里，就是进入一片荒野丛林的灰暗空间。下午，阳光辐照在里面，暗影交错，像一幅原始的画。地上很少人的足迹，厚厚枯枝树叶，腐化成黑色碎片层。一些断落下的枝条仍是坚硬的。他捡拾进一条塑料编织袋里。在树林里转悠了一个多小时，枯枝装满了袋子。背着它，穿过树丛，来到放置电动车的地方。他离开时，天色已晚，背后传来风吹林子沙沙声。
他生火，烧着那些枯树枝，噼里啪啦。他想到小时候母亲的灶屋，地锅火就像眼前的那么旺盛。在木柴上，加上焦炭，烧红的炉膛铸铁，赤热向外辐射，热量流转在整间屋子里。他觉得渐渐暖和起来。光映照在脸上，热辣辣的。
坐在炉前，温暖泛滥而奢侈。他沉溺冥想，那从生活走掉的人，已不知其踪，……他的身边弥散着木头煤炭混合的气息，温热治愈着心头隐秘的创伤。他仿佛看见植物越过冬天到了春暖花开之时，泛溢出的气息，来自某个人。
……混淆交错在一起的生活影像，沉淀着某种依稀的香甜味道。眼前，木头和煤炭燃烧的气味，引出更早的一些记忆场面，遥远得像隔世的一个地方。他熟悉而又陌生，觉得一切都那么贴近生命的本源。物体细枝末节的光围绕着他，像要说出事物的真相。
几年前，他记得一个人以声音照片出现在记忆里，这就和他读过的书，以及那些作者一样。他在纸上记着一句句的话，而那些话语没有了附着的人，让他想到鸡和鸡蛋的关系。既然得到鸡蛋，就不必去寻找那鸡。它们已从时间里失踪。
他在往事背影后面，看一个人身影的修长；它像一枝藕卧在旧时光的荷塘里；像某个春天在孤单中出现的梦境：柳树叶长出来了，一丝淡淡的清香，飘过来；像一个人在走廊一头，洗头发弥散的香水味……那些简单的场景，都留下深刻的印记。
倘若只能回到冥想中，才能见到，人该如何是好呢？不要为转瞬而去的日子，毁掉自己，你的安静，可以让时间的锋利变得迟钝下来吧。他对着墙上的影子说：你曾经奔跑着，寻找那个引你去春天的人，但你知道春天本来就在那儿。
走过那条过道，他觉得自己在无限的黑暗倒影中。“我生怕将过去的事忘记，但从前的生活，终究被什么带走了，而反复回忆那些细节，包括发生的日期、天气，地点和动作，乃至阳光照在窗子上的热度，在一一回想中，复原着本来的样子。那个人，从站台上走进玻璃大门，在一群人影里，最终消失了。”
他想进入那个玻璃大门，从那个光影里消失，在另外一些地方出现，然后去往某个城市或者某个特定的地方。一个人，像光在许多地方留下一抹抹的影子，然后迅速消失，像一滴水洇开来，从地面天空消失到看不见的地方。它们把他分解了，之前的影像从空间里浮现出来。仿佛火车带着风从身体里掠过，速度像魔幻的影子，带走了他的念头。
炉子上烧着的锅咕嘟咕嘟地响，房间里散发出五谷杂粮的稀饭香味。他端下饭锅，添了一些焦炭，炉火的光很快燃烧了起来，炭火烧红了炉盖，眼前一片耀眼的红光。那个在红光中出现的幻影，被一双手牵着，仿佛在奔跑，他看见了树站在泥土的巢穴里，在春天里生长着。
那一刻，他想到外边天寒地冻，他听到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那是美好的饥饿声，小桌上摆上了饭菜，寂静的房间里，时间在倾听他，而他在等着那个人，在约定时间的到来……
2018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