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旧光临，它叫年度伤风

　　我知道我在做着一个奇险的梦，但我怎么也从那个梦里醒不过来。
　　未知何故，我在一个巨大的冰窟。我背靠一道冰的绝壁，我仿佛在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那一道绝壁，如果我不支撑，那道巨大的绝壁就会轰然倒塌，会把我压个粉碎。我觉得我的脊背已经和冰冷的绝壁冻结在一起，寒气穿透衣服，穿透皮肤，穿透肌肉，再穿透脊梁骨，我的每一个内脏都被冻得颤栗。我的喉咙被冰冷的气体堵塞了，很奇怪，那种气体带着浓烈的烟气。我的喉咙又痒又痛，开始喘不上气。我很害怕，我好像要在那个冰窟里告别这个世界。
　　我知道我在梦中，但我还是被梦境所震慑，感到无比恐惧。不行，我一定要醒来。
　　我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甚至我的手脚都无法正常动弹，我希望有人来帮我，把我拉出冰窟，他们，最好是与我同榻而眠的妻子和孙子。但他们根本不能进入我的梦境，或者，他们也在各自的梦里，根本不能连通我此刻的艰难处境。我感到绝望，而越绝望，我经受的痛苦越加深重。我只感到我的喘息一阵比一阵艰难。
　　我分明听见有清晰响亮的流水声，也听见冰壁崩塌发出的碎裂声，我背后的绝壁也在晃动，好像很快就会崩裂、垮塌。我心中的恐惧已经无以复加。我差不多开始叫喊了，我想，假如有人听见我的叫喊，一定会来救我，我相信世上一定有好人的，我更相信在无数次的讹*诈、勒*索事件发生之后，人的良知并未灭绝，那种见义勇为慷慨相助的人一定会有的——这时候，我多么希望世上的人都有恻隐之心和怜恤之意啊！
　　谢天谢地，我终于醒了，是我自己醒来的，但不知道是我强大的意识发挥了作用，还是那个艰难的梦终于结束，总之我醒了，简直就像重生。这时候，孙子从床下重新钻回被窝，原来他下床小便了，我听见的流水声，原来是他往尿壶里撒尿的声音。而我听见的崩塌声，原来是垃圾车拖拽垃圾桶倾倒垃圾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冰壁破裂的声音。如此寂冷的凌晨，环卫工们已经开始工作，又引发了我内心深处那一种感动。
　　一阵昏天黑地的咳嗽终于风平浪静，我难受得眼冒金星眼泪直流。我的喉咙肯定肿胀了，疼得相当厉害，好像随时都会燃起火来。
　　久违了，我的年度伤风！
　　或者应该感谢下床小便的孙子，或者应该感谢凌晨时分已经开始工作的环卫工人，也许是他们把我唤醒。当然，或者也应该感谢我自己，是我凭着必须逃离冷酷绝境的信念和勇气终于醒过来。醒来方知，梦里的一切都关乎我的伤风，冰冷的绝壁和深入肌肤的酷寒感觉暗示我，我的伤风，就是病毒入侵，并且，这一次非同小可，简直让我有些难以招架。年届花甲，像这样的严重伤风绝不可以小觑，为健康故，我一定要疗治、静养，尽快恢复我往日的安详与平静，重新找回自信，让平凡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睡前我似乎有过小饮的，而那时我的喉咙就有痛感。那时，我以为不过是小小伤风，不必在意，而酒，一定要喝的。就小酌了一杯。这又是我自不珍惜的劣迹了，不到危及健康，我是不会停止睡前小饮的，这是自作自受。梦境对我的病情已经做了深度暗示和解析，那种带着酒意的伤风，在我已是雪上加霜。自不珍重，痛苦都是自找的。
　　梦境实在可怕，我几乎不敢回顾。
　　喝几口热水，感觉好了一些。不开灯，半躺半靠在床头。这样就不至于影响熟睡中的妻子和孙子，胡思乱想，最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睡眠时间逐年缩短，这又是年老的另一种标志。以前，我也经常这样盯着黑夜发呆，虽然我本知道，至黑的冬夜，除了深不可测的幽暗，看无可看。那时候不能不全神贯注地感受静谧和清冷；那样醒着，有时如在囚笼，有时又像置身荒原。
　　我想起我在梦里恐惧到极点的时候希望有人救我一把的想法，实在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毕竟，路边救人，在庸庸大众的生活里已经变成很敏感很无奈，也很令人听而惊心望而生畏的事情。良知和善意变作牺牲品的时候，更多心怀良知的人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不能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种冷漠是被逼出来的；无为，则无所不为，这个古老而含糊的哲学思想，在这里，在这个时代，竟然成了另一种闹剧性的反讽，这是何等怪谲的悖论。
　　我就想到了自己可能的命运：我倒在地上，不能动弹，而路上，行人匆匆。看着他们煞有介事地绕行，或者看着他们假装没有看见的样子，我很绝望，我只有等待死*神的降临。透过人们面部表情的冰冷，我看到了人们心灵深处的无奈和残忍。一方面，每个人都在假设，诸如死亡以及发病倒地之类十分悲惨且惊心动魄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是属于别人；另一方面，大家都给自己描绘出美好的前景：我的运气不会那么坏，假如有一天横祸降临，不是所有的人都良要多一些。诸如此类，人生的种种体验其实并不遥远，从概率论，人人都可能从局外人变成局中人，而从当下世态人情的趋势来看，其结果，一定是慨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已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行善的代价太高，或者从第一件反而讹诈救助者的事情开始，法律，就没有给这种事情很公正地兜底，法律被法外人情和维稳需求所劫持所践踏，这样的法律已无公正底线可言，厅内案件，交由厅外解决。如此一来，没有人感到安全，还有什么心思与可能去救助别人，即便自己有朝一日栽倒街头，也要承认并接受这种命运。当法律无法保护人的善行的时候，也就无法追究人的恶行。当法律失去了它应有的公正，人的生存就进入了寒冬。当所有人融入社会，都以保存自己的利益为目的，这个社会就不宜人居。人人都在以自我孤立来求得自保的社会，人人非但无法彻底逃离步步紧逼的灾难，还要承受深陷其中的种种精神折磨，忍受屡屡发生的人性灾害。
　　“嫂溺，援之以手”，这话我是爱听的，人性化的权变，是对法律缺陷的必要补充。我基本认同“法内权衡”，毕竟它还没有脱离法律的框架，也就没有完全脱离法律的公正性。我绝不接受“法外开恩”，“法外开恩”就是践踏法律，就是人为稀释法律的严谨性，就是人为地让法律丧失必要的干预性，就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个别人的意志借助各种利害提示，引导当事人放弃受到法律保护的部分正当权利，而接受息事宁人的退让或不平等交易。而其间，执法者就很难避免凭着执法的名义，干一些违法的事情。
　　当我期盼有人能够救我于冰窟的时候，我也曾有过一些想法一闪而过——我在此前有没有过救别人于水火的行动？我实际上也在无形中变成了一个冷漠的人？
　　当扬某兰药*杀自己的四个孩子然后自*杀的惨剧发生，有没有发声声讨过某些地方政*府的恶*政、懒*政、怠*政犯下的罪行？当湘*西女教*师李某田出于公义仗义执言得罪了地方官员而被*精*神病，如此等等，人性灾情屡屡不绝的情况下，有必要检讨自己，有没有关心过别人的不幸？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正确的认知并以此影响更多的人？有没有想过，类似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为他人抱薪者，勿使其冻毙于冰雪”，这种道德持念，还有多少人在坚守？身处一个人人只求自保的社会中，有没有感觉到绝望与冰冷？
　　冰冷绝望的梦*境可以用醒来的方式逃离，但严峻的现实将每个人的肉体和灵魂都被挤压得越来越扁平，有没有想过，长此以往，人人应该怎样把握自己的命运？
　　当原本正确的生活观念被非人性的价值观无情碾压、扭曲，当原本健康的生活场域被各种悖谬与荒诞强硬填充，当关于真相的探究与关于自由的讨论越来越苍白无力，人人出于自保才在口头上大加称颂的东西，到底是被强化了还是被弱化了？或者到底是被肯定了还是被否定了？
　　退出大齐诵，回到独立思考的位置上，才能去伪存真，灵魂层面的生命，才不至于有病，这样的群体才能转危为安，也才能看到正确的道路，继续前行。
　　咳嗽不停，胸闷气短。原本还有很多质疑与探问，但也必须暂时到此了。我首先要解决的当务之急必须是我的严重伤风。
　　等我康复了，诸多难题，我还将继续就教于与我一样，密切关注自己和他人命运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