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红

　　我从二十一二岁开始接触化妆。所谓的化妆，也只不过是描个眉，涂个口红而已。更多的时候，其实就是涂个艳艳的口红。那时我在市里一所教育学院脱产就读，学校同时纳有成人进修，管理不太严格，加上正值懵懂青春，内心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开始折磨自己，而且学校地处繁华市中心，随处可见街道上行走的一个个风情万种的时尚美女。低头看看土气的自己，再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结果是把原本埋在胸前的头低得更低。待零花钱攒到足够从琳琅满目的商场买到一管价格还说的过去的口红时，便毫不犹豫地出手买来，仿佛这明艳的泛着微香的口红，也能把自己的青春涂亮。也很奇怪的，自从嘴唇多了那抹曾经梦寐以求的色彩，终于能够挺直腰身从男学生们透视般的目光中走来走去，也终于能够声音洪亮地回答着课上老师们的各种提问了。
　　大学毕业后，返回家乡中学任教，在朴实的农村校园里，别人注视我的目光里，竟然蛰伏着几丝仰慕。我心里美滋滋的，感恩大城市生活浸染的同时，对日日不离身的口红更是倍加青睐，同时因为自己有了工资，就更有条件购买一些化妆品了。记得睫毛膏就是那个时期买的，它的到来让我显得越发神采奕奕，可是，调皮的它有时也会给我带来一些小麻烦。有一天和男友吵架委屈得哭起了鼻子，意外毁了妆容被人嘲笑成了一只大熊猫。
　　我青春的大部分时光，都是与口红相伴的。在那所偏僻的农村校园里，由于口红的点缀，我变得有几分与众不同。那段时间，我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自信，天不怕地不怕，敢说敢做，绝不服输。想想那个时期的自己，浓眉，大眼，鼓鼻梁，圆乎乎的脸蛋，衣着时髦，身材匀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张扬有过，低调不足，偶尔有些小自负小骄傲，现在想想，这是不是也与口红有点小小关系呢。
　　岁月如一条大河般流淌。不知不觉中，岁月冲走了我的激情，冲走了我的冲动，又冲出了我脸上的沟壑纹络，冲走了我心灵的敏感易碎。在这又长又短的二十年里，我换了好几个工作岗位，家搬了一次又一次，体味着人生的冷暖，感受着角色的更替，以一名战士的状态出现在小城的角角落落。这二十年里，我没有了自己的化妆台，更不知不觉中丢掉了从青春懵懂期就一直陪我的口红。为了生存，为了在这个曾经陌生的城市真正安家，我拼尽全力，再没有多余的精力走近一只色彩妖艳的口红。习惯了这种状态之后，曾经有一些时刻，我怀疑我或许原本就不该与口红结识。因为我不止一次端详近期的照片，发现照片里的自己，神采奕奕，红光满面，根本没有因一只口红的缺席而留下些许缺憾。有一度我甚至怀疑，在那些如花的青春岁月里，一只只接连登场的口红是不是参与了抹煞我清纯的阴谋。我还把这些对口红的不满，险些转嫁到化妆品这个大家族上。我的日常生活里，只有一两瓶价格普通的保湿产品。炎热的夏天，我骑着自行车在滚烫的柏油路上穿梭，脸膛被阳光刺晒得通红，心里却依旧鄙夷那宣传的不得了的防晒产品。
　　远离口红，因为年龄。如今日日离不开口红，依旧是因为年龄。虽然过了如花的岁月，三十四岁的女人，终还是稍稍可以吃些青春的剩饭的。可年近五十，步入初老，不好的睡眠，起伏的情绪，一张面如土色的脸上，五官齐刷刷地写就着一个“颓”字。某个清晨，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在镜前，看着浓浓的黑眼圈和深深的眼角纹，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镜中的那个自己。突然看到梳妆台上，闺女丢弃的一管口红，轻轻拧开，哑光大地色系，许是暗哑的色彩无法满足女儿对青春美的宣泄与解读，她去追求心中那更热烈的色彩去了，才留下这完好的口红。寂寞的口红，暗淡的我，那一刻，我突然和这口红有了一种惺惺相惜。 我嘟起嘴唇，和它徐徐亲吻，在突然停下来的刹那，竟然发现脸上现出一种久违的神韵和气色。我有些激动。瞬间这激动转为感动。我簌簌落泪。为久别的重复？还是伤逝渐行渐远的青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这样淋漓地流着泪，就好了。人这一辈子，是不是会流许多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眼泪呢。既然说不清，也不必说清，就让这泪尽情地流出来流出来吧。
　　那个清晨之后，我就再离不开口红。我有时强烈感觉，这口红一旦涂在了我的嘴唇，我的嘴唇就代替了眼睛而成为了我脸上最闪耀的部位。既然眼睛这么憔悴无神，既然那双眼皮已失去本美成为衰老的帮凶，那么它便真的不足担得起“心灵的窗口”这一美誉了。而这张涂了口红的嘴，才是我整张脸最出色的点睛。即便有时我心血来潮，脸上涂一层红红的增白粉底液，可倘若没有那口红的点缀，那白依旧是令人心里不舒服的惨白。可是即便我只是懒懒喷上一些保湿水，只要嘴唇出现那艳丽的红色，整个脸立马焕发一种独到的神韵。
　　或许是爱屋及乌，又或许口红本是就是一种点燃。短短几天内，我迅速邀请来了许多口红所在的化妆品大家族的成员：眉笔，眉毛刷，修眉刀，眼影盒，眼线膏，眼线笔，睫毛膏，睫毛夹，修容粉，美容刷，粉底蛋，眼唇面一体卸妆水……每天早晨，我都把我的脸当做一页空白的画纸。梳洗完毕，我就迫不及待地搬来一张椅子，坐在瑜伽镜前，津津有味地对镜梳妆起来。我拿出小学生要得一百分看书的劲头看小红书里的美妆视频。我一次次把自己的五官当成阵地进行演习。将近一两年以来，除了写作和健身，这是我所做的最投入和幸福的一件事情。小红书的美妆视频，一刷就是一两个小时。
　　一天夜里躺在床上，思绪纷飞，心绪难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索性起身，开灯，对镜化妆。最初的化妆动作，都是从眉尾开始。当一道道精细的密纹依着眉毛的走向令眉峰俊起，眉毛便开始苏醒，元气满满地似乎要唱歌。我捂住眉毛的嘴巴，让它把美妙的心事藏在心里，不要吵醒深夜里那些熟睡的人。它便回我一个又嗔怪又有爱的表情。眉毛的心事吵醒了双眼。我涂第一层眼影色，浅白浅白的，涂上后，那上眼睑就似乎不肿胀了。我又涂第二层深色眼影，那眼睛顷刻就大而有神了。我多么愿意这样哄着我的五官开心啊。它们一旦开心，就会相互合作着，产生出一个个最恬静而开心的表情。这表情是我心荡漾出去的涟漪。当我的五官有神采时，我的心就会焕发出神采。我自顾自地画着，扮着，直到整个脸的作品完工，再用卸妆水一点点让这脸回到原点。又怎么会是原点。同样是不施粉黛的鱼尾纹纵深的脸，眼睛里却有了清澈的闪烁。此时，夜色多么匀净，暖暖的被窝充满着难以言说的魅力。
　　一段时间下来，我真的依赖上了以口红为代表的化妆品大家族，而且，和青春时的依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年轻时，无论一管多么昂贵美丽的口红，它所有美的绽放及价值的体现，终也要凭借着我一张青春的脸。而现在呢，当时光夺走了我满脸的胶原蛋白，口红则成为我心里一道时刻追寻的红光。我要借助于它，调试出与青春相仿的心境，在我一张写满故事的脸上，亲手为自己描摹出生活的锦瑟。
　　微信朋友圈里，常常看到很多她们的自创艺术，诗词歌赋，美图，书法，等等。与其说她们在礼赞生活，我更愿意理解为，她们用蘸了香水的梳子，梳理自己美丽的羽毛。我还愿意理解为，这些源自她们内心的自创艺术，是她们一种美丽的精神口红。她们大都与我同龄，或者比我稍大两岁，她们都日日拖着并不年轻的身体，在各自领域里摸爬滚打，成为业务骨干和行业精英。我想，在那些与身体疼痛和精神折磨斗争的日子里，她们的嘴唇上，一定争妍着一抹艳丽的口红，坚强而执着地守护着自己生命的春天。
　　哦，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