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奈何
那可是一个不堪回首的穷乏时代。田里的庄稼倒也不是不种,只是收获的多与少,与种植者的温饱关系不大,而且好的粮食,比如小麦,大都被当做公粮收走了,剩下来分到百姓们手里的,只是一些边缘性的杂……
最初听到“没奈何”一词,是在幼小时候,从先祖母的口中。
那可是一个不堪回首的穷乏时代。田里的庄稼倒也不是不种,只是收获的多与少,与种植者的温饱关系不大,而且好的粮食,比如小麦,大都被当做公粮收走了,剩下来分到百姓们手里的,只是一些边缘性的杂粮品种,如高粱、黍子、地瓜等等。地瓜本为薯类,不是传统意义上植物种子的那种粮食,为了果腹活命,也拉来当粮食看待了。地瓜当然可以囫囵煮熟了吃,不瞒诸位,在当年,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吃法的。然而薯类肥硕的块根富含水分,不便于长期贮存,于是就有了地瓜干的发明。将地瓜一片片切碎,摆在屋顶上晒干,然后像粮食一样上碾子轧碎,入石磨磨细,用来做各种蒸食。
地瓜干不如粮食适口只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则是它不像粮食那么浑圆实在,它们总是支离虚空,存放起来很占地方。这当然不能怪它,它们长出块根,本来就不是为了被人切片用的。即使如此,当年的地瓜干也有两种:一种是外来的,据说来自黄河对岸的丘陵地带,这些外来的瓜干厚重而平展,还算比较踏实,另一种则为本地自己晒制,薄脆而曲卷,是最为不好收拾的了。家里贮储粮食的器具,祖上传下来的,除了缸子盆子,就是几条口袋,用这些东西存放地瓜干,不能说不可以,却是不大相宜的。瓜干少时还好说,一旦多起来,成为一家人几个月的口粮,肯定感到棘手。所以有的人家,直接用箔子将瓜干箔于屋顶之上,更有随便些的人家,干脆堆在空屋的炕席上。
在我家,先祖母想出了自己的办法。
她老人家找出旧蚊帐,拆开了洗干净,补补缀缀,缝作硕大的口袋,其直径,或者在五尺开外。口袋就放在土炕的一端,边缘卷起,从屋顶上收下地瓜干,一边往口袋里堆放,一边小心翼翼抻起口袋边,瓜干越堆越多,口袋越长越高,有时候,几乎就要抵达屋顶了。硕大的瓜干口袋放在炕端,隔着蚊帐布,仍然可以看见它们的支离不妥贴,好在底盘够大,口袋一般不会发生倾仄。做蚊帐的布料本来就很稀疏了,而废弃的旧蚊帐,当然更其脆弱,几乎一触即破,所以口袋放在那里,巍然岿然,诚然大物了,可无论如何也移动不得。可能就因为这一点,先祖母呼之为“没奈何”。装满瓜干的没奈何矗立在炕尾,被褥就铺在另一侧,天将明时,睁眼就看见那个黑黢黢的存在。
对于人类的肠胃,地瓜干绝然算不上好东西。但是,对于长年累月被饥饿追逐威胁的人们,总也算是救命的稻草。所以,那个时候,我家没有谁觉得它丑陋。看着这个巨大的存在,心里反而感到暖暖的,这可是一囤实实在在的果腹之物啊。吾家当年院内曾有一株椿树,先祖母在世时,坚持认为那不是臭椿,而是菜椿,那一树碧绿的叶子,歉年是可以采下来吃的。对于我们,这个巨大的瓜干口袋,比那一树椿叶,要切实有用多了。什么时候需要推磨了,就须踩着凳子,慢慢从顶端取出瓜干。有时候眼看见高高的没奈何渐渐矮下来,而距离麦收,日子还相当遥远,心里常常感到隐隐的恐慌不安。
据我所见,至少在我们村子里,没奈何为我家所独有。先祖母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去世。她老人家离去后,我家再也没有使用过没奈何。主要的原因可能在于,从那以后,种地为生的人们对于土地开始有了一些自主权,饥饿的阴影渐渐远去,家中的粮食也不再以地瓜干为主,所以,再也用不着饥荒时代里居功至伟的没奈何了。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炕端没奈何的巨大身影,在我却常常记起。想起我家的没奈何,心里既有一种苦涩,同时似乎也有一丝温暖。
我最初以为,既然这种装盛地瓜干的容器为先祖母所首创,那么这个意味深长的名字也应该是她老人家的创造。我一直相信先祖母这个能力。茶余饭后对朋友说起此事此物,也将其归功于先祖母了。然而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在此后的阅读中,我屡屡遇到关于没奈何的材料,没奈何这个词语,在中国的古籍中至少已经存在几百年了。
洪迈《夷坚支志》:“俗云张循王在日,家多银,每以千两鎔一毬,目为没奈何。”张循王即张俊,与岳飞等一起,为南宋中兴四将。晚年封清河郡王,死后追封循王。张俊盗匪出身,贪婪好财,聚敛无度,其财物怕为他人窃取,于是想出铸做大银球的主意,将这银球视为没奈何,他似乎觉得,千两重的银坨子,小偷偷起来就不那么方便了。
另有一条资料出自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汉陈友谅》,其中写道:“上(朱元璋)亲领舟师往征,……以苇蓆作圈,围五尺,长七尺,糊以纸布丝蔴缠之,内贮火药捻子及诸火器,名曰‘没奈何’。用竿挑于船桅之上,两船相帮,燃火线,烧断悬索,‘没奈何’落入敌船舟中,火器俱发,焚毀无救。”冷兵器时代,水军作战,没奈何这种武器确实够损,也足以令对手徒唤奈何。读了这段文字,除了觉得好笑之外,也深知这种促狭主意,也只有朱元璋一流人物,才可以想得出来。
以上两位古人,一为王爷,一为皇帝,与先祖母可谓鼎足而三,各各创造了自己的没奈何。将三种没奈何排列在一起,也许有人会觉得不伦不类,没有什么可比性,相形而下,先祖母的没奈何委实有些寒伧,即使我本人,心里也非常不情愿让先祖母与这么二位并列,哪怕是在这种琐屑的事情上。张俊的没奈何是银子铸的,当然很贵重,那一枚枚傻不唧唧的银坨,凸显的恰是主人的贪婪与愚蠢;而终朱皇帝一生,特别是在他贵为皇帝以后,想出的损主意歪点子,历史上恐怕很少有人能出其右,而他统领水军进攻陈友谅时所造的这个没奈何,却还是让我既觉得新奇,揆之其人,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的这件制胜神器也恰恰透露出这个人的促狭与狠毒。比之二位,先祖母的没奈何当然上不了台面。然而恐怕也不尽然,至少在我,从那个巨大的旧蚊帐布口袋,感受到的是先祖母的豁达、智慧与幽默,面对连年的饥荒,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悲苦日子,已经七十几岁高龄的她,仍然能够从容以对,在严峻的苦难面前,保持了对生活的信心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