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女人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59 编辑 <br /><br /> 修鞋女人 在我生活的小城，有一条不长但很老的街道，南北走向，叫做“三八街”，其北至新华书店，南至三八水库（后改为黛溪湖），街两边的白蜡树，硕大挺拔，枝叶在上空接了手，遮蔽了烈日，夏日的三八街似绿色长廊。这条街道两旁分布的是小城里优渥单位的福利房，如工商局的，电力公司的。出入这些小区的男人，多肥头大耳，红光满面，女人呢，多是衣着光鲜，趾高气扬。朝晖夕阴里，高跟皮鞋“哒哒哒”地敲击在三八街上，敲出了她们的自信和尊贵，也敲走了一年又一年的流光。不知什么时候，有几个修鞋匠人，便聚拢了来，寄居蟹一样，寄居在这条街的一隅，用自己老树枝一般的双手，修补出自己的另一种生活。
有一年夏天，我骑自行车去新华书店，在三八街上与人碰车，磕破了腿，慌乱中还把皮凉鞋的鞋带挣断，无法走路了。有人提醒我，公厕前面有修鞋的。我推着车子走过去，发现了一个修鞋女人，她是负责打扫厕所的，顺便修鞋。修鞋的女人长得很干净，圆脸，白净的皮肤，灰白的发，六十多岁，瘦小，体质偏弱，穿一身老式半旧的灰色衣裤，胳膊上戴着蓝色的套袖，脚上黑布鞋。她低头修着鞋子，身旁还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年妇女，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什么，而她，被围在中间干活，很显眼。她不答话，边干活边听着。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修鞋的女人。她帮我把断了的鞋带缝合好，抬起头递给了我。而我因为去书店看书没带钱，说改天付。她抬起头笑着说，没事儿，也没说“想着就拿来，忘了就算了”之类的话。她的眼里有一种少有的清澈和安祥，像我熟悉的亲人的眼神一样。我相信，她从心里是不在乎几块钱的，也是相信我没有撒谎的。
两天后，我去送钱，顺便把家里该修补的鞋子都带着去修。
那是一个下午，白蜡树的浓荫里，她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后，正戴着老花镜静静地看一本歌谱，还小声唱着一首老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不喜欢碰触别人的生活，但我忽然觉得我接近了一扇门，它通向修鞋女人的心，门里的风景定是别有洞天，而开门的钥匙，我能不能拿到手呢？我不确定。当我微笑着停下车子时，修鞋女人一个微笑，一句“是你呀，腿好了吗？”让我觉得那门仿佛自己开了，于是便与她聊了起来，她说话低声细语，慢条斯理，话语如一股静静的溪流淌过山谷。她做过教师，教过音乐，后来离开了学校。她说，老了，没病没灾的，日子里没多少花销，不用依靠别人，打扫厕所外带修鞋，一月挣几百快钱够吃饭的就行了。闲来，和一帮老姐妹们唱唱歌，什么烦心事也没有了，挺舒心的。她和颜悦色，出口的话很简洁，多一个字也不说。修完鞋，多一分钱也不要，而且每次都比别人的价格低。不争不夺，不强势，更不贪恋任何一份额外的回报。像头顶上空白蜡树上的一片叶子，平静、安然。
后来在黛溪一路街口，我又发现了一个修鞋女人。她的修鞋点离我居住的小区近，骑电瓶车五分钟就到了。那女人黑红的脸上分不出是晒斑还是灰尘。她身体健硕，手脚粗壮，在自己家门口修鞋，有说一不二的强势。我家孩子的书包拉链坏了，下午就要上学。我急乎乎赶过去，问她能不能修，她打包票说，包修包满意。一边干活，一边吹嘘着自己的手艺有多么高超。我无意中说起三八街上也有个修鞋的阿姨时，她恨恨地说，那女人修鞋是半路出家，不干好活，修的鞋穿不住。年轻时当老师，作风不好，干不下去了，离开了学校。嫁了一个愚默人，还老想着唱歌，也不嫌丢人！原来她们竟是熟识的。她的说道与我的眼见大相径庭，引起了我的纳闷，我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三八街上的修鞋女人，二十多岁做老师时，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年月，爱情是什么植物，可以像现在一样，有点阳光就灿烂？那个时代，唾沫可以淹死人，谎言的雾霾可以掩盖一切真实的花朵，许多事，都是雾里看花。不但没能争取到想要的爱情，还把工作丢了。这个版本的爱情很通俗也很真实，与作风问题不是一回事，我一听就明白了。修完拉链，付钱，逃也似的离开，再也没去过她的修鞋摊。
夏日的夜晚，月色如水，洒满湖面，静静的黛湖像一朵盛开的睡莲花，四周的垂钓迷无意中仿佛扮演了护花使者，浮子上的蓝光在夜空闪烁。我正在黛湖岸边遛弯，《小城故事》婉转的旋律飘过来，六角亭附近的小广场上，海棠树下，歌声灯影里那面如月色，浅吟低唱的不正是好久不见的三八街的修鞋女人嘛？歌声里的她，眼里心里仿佛也有一段明月光，安静，平和，干净，一如修鞋时。我停下脚步，想和她打声招呼，但没有，怕打扰了她的陶醉，只是给了她一个远远的一望。继而，安静地走开了，耳边传来我最喜欢的才子方文山作词、费玉清版的《千里之外》，太美太美的词，太荡气回肠的曲，太清澈婉转的演唱：“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我等燕归来。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你悄然走开。故事在城外，浓雾散不开，看不清对白------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爱情短，岁月长，人生多少事情是无奈的，诗化的悲哀，无暇的爱，洁白的梨花，转眼见变成女人的两鬓斑白。雨落花台，生死难猜，命运脚下，人如蚁，未来薄如蝉翼，——这是多少人的人生写照啊！也包括修鞋女人。琴声又何来？来自干净的心，来自心中的爱。心里有爱，日子里有歌，生命便不荒芜。也许从没有人注意过修鞋女人，从没有人走那么远，靠近她的心。但我明白，这是一个干净的女人。

说一个女人干净，并不仅仅是指她的衣着，还指她的品性。她的干净与地位无关与财富无关，与学识无关。她的骨子里是本分的，虽然曾犯过被人说成不本分的错。但她不招惹是非，也不东家长西家短，做自己的差事，过自己的日子，从不抱怨，也不嫉妒，日子平静如水，清澈见底。心中也有梦想，靠自己的双手去努力，不走捷径，不行违心之事。捧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即使年轻，也不靠与生俱来的美貌作交换，换取想要的生活。无论谁向她泼脏水，我都认为她是个干净的女人。靠自己的劳动挣钱，经历人生风霜，遍尝生活的酸甜苦辣，比起把手伸得很长，靠权力换来几百万，几千万，坑国害民的贪官污吏来说，她的品格和性情，要高尚许多，干净许多，不是吗？而另一个修鞋女人，也是努力靠劳动过活，饮尽生活的五味，也不容易，我没有一点歧视她的意思，而在我的眼里她像一株葎草，俗称拉拉秧，顽强地生存于尘土飞扬的路边，是一道风景，但离干净总有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