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芦苇
2022-01-09叙事散文王克楠
我是早晨看到芦苇的,摇曳,妩媚,站在时间以外,风把它的味道吹来,把站在高处的我压低了。站在大堤上,我不知道能不能和河塘里的芦苇完成对接,记着少年的时候曾是芦苇的一部分,在芦苇荡里摸鸟蛋,摸鱼,用芦苇编好看的头饰。身体里有芦苇青涩的味道,头顶……
我是早晨看到芦苇的,摇曳,妩媚,站在时间以外,风把它的味道吹来,把站在高处的我压低了。
站在大堤上,我不知道能不能和河塘里的芦苇完成对接,记着少年的时候曾是芦苇的一部分,在芦苇荡里摸鸟蛋,摸鱼,用芦苇编好看的头饰。身体里有芦苇青涩的味道,头顶上有芦花,妖一般的芦花,雪白白,可以洗涤人的心灵。
芦苇,芦花,夜晚的月亮,可以把河塘调成天堂的颜色。暗暗的,白白的,我们在里面是快乐的鱼。那个时候,我学会了画画,画面上差不多全是芦苇的身影,丰腴,苗条,像是站在云彩里的女子。芦苇在风中是会说话的,芦苇说话的时候,我不吭一声。
我是喜欢在河塘里的芦苇丛中找月亮的,月亮在天空有点虚伪,到了芦苇丛中就破碎了,就真切了,由完整的圆形破为零碎的星星,星星是月亮的制作材料吗?十五六岁,爱的初萌发生在芦苇荡里,面对芦苇叶的青涩和枯黄,仿佛看到了前世和今生。
在芦苇荡里,我看到并且喜欢上了细细的草蛇,北方的蛇,也吐着红红的信子,却没有毒汁,我把它绕在脖上作项链或者手脖子上作手镯,当然,是不敢让姥姥看见的。蛇会引路,在朦胧中,蛇会把我引到离月亮不远的地方。
河堤上,会有好看的女人编苇席,苇席可以铺炕,可以做房顶子,可以编制成粮囤。我在芦苇荡里看女人,这些成熟的女人身上肯定有一些香气,有些蝴蝶在她们的头顶缠绕,赶也赶不走。我更喜欢这些女人的女儿,和我差不多的年龄,头顶上有蝴蝶结,蹦蹦跳跳到大堤上给她们的妈妈送饭送水。客观地说,我的“喜欢”更像是欣赏,她们在远处,我藏在芦苇荡。
我会把摸到的鱼送给编苇席的女人,她们很高兴,用编苇席的手摸摸我的脑袋,忘记了我是右派的崽子,称我是“黑孩子”。黑,在我们那一带是健康的意思。我喜欢黑,女人们不在的时候,我会用一枚硕大的荷叶盖在脸上,一丝不挂地躺在河堤上暴晒,像是被暴晒的鱼,所不同的是,鱼会被晒干,我则被晒得更结实了。
芦苇,芦苇的叶子,生长的时候是青涩的,成熟的时候是干枯的,而芦花永远那么雪白,柔软,向远方看不清的神魅招手,远方到底有什么呢?有仙山神岛,还是有更加深陷的沼泽,作为一个少年,我暂时想不通,也看不清,只有让星星陪着我,星星是我忠贞不渝的朋友。
芦苇荡很宽阔,被一些水道隔开,有了水道,被隔开的芦苇就成了不同国家的臣民。国家不一样,长的样子也不太一样,有的芦苇要高一些,有的芦苇要低一些,芦花也不一样,有的要瘦一些,有的则很圆饱。我爱这些貌不惊人的芦花,它们顶着我的心跳,使得我在天空的高处更敞亮一一些。妈妈是银行的职员,看我整天在芦苇荡里疯,说,楠子,要守住性子,不能学芦苇空空,你爸爸守不住,爱说话,成了右派。
年少的我,还不知道芦苇和右派是什么关系。我只是喜欢芦苇荡里神秘的气息,喜欢从芦苇水道里高高跳出的鱼和偶尔有小船载着鸬鹚从水道穿过。水影,鸬鹚,鸬鹚一头钻进水里的优美身姿,牢牢地抓着我的眼睛,我很紧张,恐怕鸬鹚抓不住鱼,也怕鸬鹚抓走我所喜欢的红鲫鱼。还好,船划过去了,红鲫鱼安然无恙。不安全的是父亲,他的认罪态度不好,又被转到一个更偏远的劳改农场去了。
那个时候,我常常幻想天空会有一辆太空车开过来,救我,把我从河北的这块芦苇荡接到天空的另一条陌生的河流。在那里,和一群天鹅生活在一起,我是被时间忘记的孩子,我要在另一个世界找到时间的线头,后来学会了写诗,知道了一个叫海子的青年诗人殁了,宁可相信他是去天国放天鹅去了。
初冬时节,河堤上编苇席的女人纷纷回家,河堤上一片冷寂。干枯的风,吹动地上的树叶,像是铁器刮着地面,吱吱作响。我眺望远处的村庄,眼睛生涩,偶尔也会有一个或者两个红点子由远而近滚动过来,这就是女人们的女儿,大约女人们想起吃鱼了,就让女儿找芦苇荡的“黑孩子”,我有的时候给她一两条瘦起来的鱼(鱼少了),有的时候则送给女孩一顶用芦苇的残躯编成的圆圈帽,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走不远,就扔掉了它,像是扔掉了残旧的时间。
我也走了,我离开了这片宽阔的芦苇荡,再次回到这片芦苇荡的时候,已经是残旧的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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