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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建设中的草芥笔录之二

2022-01-09叙事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59 编辑

  我在成昆铁路沿线逗留时间最多的地方,是喜德至西昌一带的山村小镇。火红色的杜鹃花,波涛滚滚的安宁河,断梗飘蓬的山风,野鸟啁啾和丰沛的雨水原本是大自然送……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59 编辑 <br /><br />  
  我在成昆铁路沿线逗留时间最多的地方,是喜德至西昌一带的山村小镇。
  火红色的杜鹃花,波涛滚滚的安宁河,断梗飘蓬的山风,野鸟啁啾和丰沛的雨水原本是大自然送给这些地方的礼物。我逗留期间就替这些地方领受了。我的身体成了自然礼物馈赠的一个反反复复进场又出场的过场。我在这些地方逗留的时候,自然礼物把我的身体当成它们舞台上的过场是看得见摸得到的物质性质的。我离开之后,这些物质性质的过场也随之变成了非物质层面的类似柏拉图式的性质了。
  徐医生当年是靠近成都附近一个县份上的知青,支援铁路建设来到大凉山的一个山村里后,任由物质性的历史,包括柴米油盐、信笺、钢笔、杜鹃花、男人身上的烟酒气味和唾液等等走马灯般涌进她的身体,以至于到后来她身不由己变成了成都知青中传说与故事最多的一个女人时,她还在梦中一般懵懵懂懂没有一点反应。这些东西没有把她的身体当成过场,而是长期当成了彼此对峙的一个战场。直到她年老色衰独燕西飞把昆明当成自己最后的栖身地后,她的身体才逐渐从物质性质的过场过度到了精神过场的境地中。
  这并非我对她的臆断,而是我们在昆明邂逅时她向我讲述的事实。看得出来,即便她现在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已经进入了心宁神静的状态了,但是当我们的话题再度碰触到三线建设的历史时,“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凄切情愫,还是隐隐约约爬上了她的脸庞爬进了我的眼帘。
  身体是历史的过场。这不仅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肉体痕迹,更是一个可以随遗传链条世代相传的永恒记忆。并且,身体形成历史过场的开端有多么深刻,过场的最终结局就有多么跌宕与壮烈。
  她最初是在小山村中一个为修铁路的人煮饭的厨房里打杂。小山村迎接她的第一个冬天就特别很冷。蛇躲进了洞里。苍蝇、蚊子和蟑螂也不知了去向。山村道路两旁的树木抖落叶子陷入静谧的思绪之中。没有事情的人,都不愿意离开家中燃得红彤彤的火盆。围坐在火盆边取暖闲谈,身体暖和了,闲谈的话语也变成了火的颜色,就连静静趴在牛日河、安宁河、龙川江和金沙江边上冰凉的成昆铁路的钢轨,也渐渐生出了温度。火是这个冬天里不多的活跃景象,是夏天枯萎后留在冬天里的一个痕迹。
  她在伙房里洗碗。一个彝族老汉来厨房送柴禾。老汉望着挂在头顶的电灯迷惑好奇。他放下柴担从腰间取出旱烟袋,垫了板凳到灯泡上点烟。看着老汉半天都点不燃,气得用烟杆把灯泡磕得稀烂时,她差点笑出声来。老汉听见笑声转怒为乐,把随手摘的一朵黄菊花插在了她的头发里。
  老汉是个孤人,实际年龄也就五十多岁,只不过被山里的太阳和风雨天长日久雕琢显得有些苍老。她的动人笑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直生活在大凉山里的人,很少见过军队,就连那些“棒老二”也因为大凉山穷得丁当响很少流窜而来。成昆铁路修建初期,凉山里的彝人还把铁道兵叫做官长。下至两三岁的娃娃,上至六七十岁的太婆,所有的女人因为官长的到来纷纷躲进了大山深处。平日里很少见到女人的踪影,更不要说长得好看的年轻女人了。压抑在他体内的原始冲动开始蠢蠢欲动。利用一个中午饭后午休的机会,他说要领她去摘黄菊花,她高兴答应着跟他上了附近的山坡。暖烘烘的太阳下,他忍不住一把抱了她欲图不轨。她拼命反抗并大声呼救,吓得他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求饶道:我求求你不要哭了,不要喊了,官长来了,我命都没了呀。说完他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了她,还有在她眼里越来越惨淡的太阳,越来越苦涩的黄菊花。
  自从发生了被人骗上山差点遭蹂躏的事情后,恶梦和歪曲事实的吐沫星子,始终纠缠在她的身上,令她像大雨后工地边的野花憔悴不堪。支铁知青很同情她,把她介绍到了西昌小庙乡卫生所当了一个护士,希望从此她能够脱离污言浊语包围的泥潭,也希望她心中的梦想,不会因为这次劫难而葬送在生长的道路上。
  她到卫生所后遇到的第一个重伤员,是在隧道里施工时被意外爆炸炸伤的铁道兵。这名铁道兵打了针强心剂并做了初步的止血处理后,就被直升飞机紧急送往昆明军区总医院抢救,卫生所指定她随机前往昆明担任护理。
  经过抢救,昏迷了三天三夜的战士终于从死神的手里挣扎出来了。一直围在他床边的部队首长战友还有她终于舒了一口气。他很渴望看见他们可就是看不见。我怎么啦,我的眼睛看不见你们?他一拳头砸在自己腿上,许久许久他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双目失明的沉重打击,让他两天两夜都吃不下饭,心灵一直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常常难过得跑到外面偷偷痛哭。又过了一周后,排长带了两个战士专程来看望他。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时,他说我想通了,我虽然失去了战斗力,但我还能够给大家拉拉二胡,我还能够学习盲文,给大家讲讲故事,我只求你千万别让我脱下军装……
  满屋的人闻声落泪。她更是哭成了泪人,不顾一切扑在了他的身上。排长见状,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难受滋味。没人知道排长一直悄悄暗恋着她。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战士从睡梦里醒来,准备用臂上缠满了纱布只剩三个手指的右手去拿口缸,她兴冲冲走进来对他说:铁道兵部队的首长来看你了!战士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请她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笔,他要向首长表达自己的感情。眼睛看不见,手上又有伤,要握笔写字,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呀。笔抓不住纸按不稳,每划一笔手上的伤口都会钻心地疼。但是他咬紧牙关还是颤颤抖抖写下了“毛主席万岁”和“共产党万岁”这几个字。这是他感情的沸点,是他语言表达的最高形式,更是他要继续在成昆铁路修建工地上战斗下去的决心。
  从此,在她的搀扶下,他拖着伤残的身躯瞪着失明的双目,用残缺的手指拉着二胡,向工地上的战友演奏《东方红》。痴情的二胡声,回响在安宁河上,回响在八百里凉山上,回响在每一个修建铁路的铁道兵涌出的泪水里。
  西昌夏季的雨十分诡异,说来就来而且常常特别凶猛。一场雨水对我也许无关紧要,但对于徐医生来说,那场雨水好像始终停不下来,从五十多年前的西昌一直下到了现在置身在昆明的她的心里。她说因为自己在护理那位受重伤的战士的实践中,护理技术和相关的医疗知识长进了很多,她被破格从护士提拔成了医生后,也成了受伤战士的眼睛和脚杆。那天他们正在山坡上为河对岸工地上的铁道兵演奏二胡,瓢泼大雨很快就将他俩淋成了落汤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山洞避雨。看见浑身湿透了的他在冷风中哆嗦,徐医生心疼得落下了眼泪,她不由自主紧紧抱住了他,希望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感受到如此真情的相拥,特别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磨难,他俩都知道彼此已经爱上了对方,他不由自主也将她紧紧拥抱住热烈亲吻。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被排长从望远镜里看见了。
  激情的邂逅仅仅才过了几天,一场人为的暴雨又席卷了成昆铁路工地。曾经在医院里看望过受伤战士的那位领导被打倒了,受伤战士头上的光环也随之消散了,一夜之间就从英雄变成了黑典型。不仅如此,排长暗地里把他从望远镜里看到的情况,整理成了一份乱搞男女关系的揭发材料交给了组织。
  不久受伤战士被勒令退伍的指示下达了。
  公开场合里没有一个战士敢与他接近。只有到了他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才有几个战士偷偷把他约到荒野上,为他在星光下简简单单办了一个告别仪式。面对死亡也不曾流过眼泪的受伤战士,那一刻瞪了黑乎乎的眼眶在悲号。他的泪腺已经坏死,否则他的战友一定相信,他会难过得泪如泉涌的。一个战友轻轻唱起了《铁道兵志在四方》的军歌。回首依依,壮怀激情,难舍难分。军人刚毅的外表下,也有一付九曲柔肠!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战友,离开西昌,离开成昆铁路和徐医生走了。一片古老的土地,一段揪心揪肺的历史,孕育了一个士兵的骄傲,也收留了一个士兵的悲哀。
  徐医生也因为受伤战友而受到牵连。很多人说她乱搞男女关系,让她在卫生所里抬不起头也说不起话。曾经对他有好感的男人,也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她。那段时期可谓是她一生的低谷,情形如同纵横蔓延又深又长的攀西大裂谷。虽然随了时间的推移泰山压顶般的舆论慢慢松动了,她也有了婚姻的再度眷顾,但最终都因为她的名声而风过草丛没有留下任何让她能够思念的结局。
  现在,像火一样热烈的成昆铁路修建场面已经成了历史。那些筑路英雄气壮山河的惨烈场景,也在静谧萧瑟的冬天褪尽了火红的颜色。昔日里许多鲜活的人物,也因了这个冬天的到来,像刮掉了几个鳞片的大鱼顺着寒冷的气流漂走了。寒冷让我萎缩,无论是记忆,思念和感官里的三线建设的大景象,都抽缩成了一根枕木一截钢轨,或者是铺垫铁路的一颗石头。冬天的傍晚,我裹上一件厚厚的棉衣沿了成昆铁路行走。落在我眼帘里的山峦线条、铁轨、荒草、石块和无声的树木,都渐渐与三线建设的历史交融在了一起。在这样的痕迹上我每走一步,就是翻开了历史书籍的一页纸张。走进这样的书籍里,符号化了的人和事物细节,让我震撼、悲催和惊喜,同时也让我在三线建设历史的身上,看见了感情的影子。
  徐医生和我的处境不同,包括地理位置、生活方式、三线建设的经历和年龄性别所形成的身份差异。这些不同之处导致了她的身体作为一个过场,三线建设的历史在路经她这段身体上的过场时,要么因了她的人生遭遇没有形成堰塘让更多的历史涓流盘恒片刻,要么因了她的血液滋生出来的性格、脾气、嗜好乃至年轻时有意无意的风骚形成的鹅卵石,对她的婚姻历史涓流,而婚姻的历史涓流也是她个人的三线建设历史的一个部分造成了血栓一样的梗阻情形。
  如果说她经历的多次婚姻成了爱情整治她的刑具,那么她周围的一些男人就是手握鞭子的行刑人。整治的结果让她身体这截河床里的乱石滩越堆越高,最终导致一条河水分岔成了两条支流。她暗淡无色地退出了大凉山,不是回到四川老家而是来到了昆明的选择,就是一个无声的旁证。
  不管怎么说,三线建设的历史构筑了她身体内的过场,她抹不掉也不想抹掉。毕竟三线建设的历史让她的视野开阔了,身心也得到了历练,更关键的是让她从一个身体成熟的女人走向了精神成熟的女人。至于三线建设历史选择以她的婚姻经历为具体的驮载形式走进她身体这段肉质的过场,这是她无法躲避也无法抗衡的。好在婚姻的伤害,没有让这个久经风霜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为自己辩护,而是让她放下了怨恨,还有淤积在她身体里的孤独、矜持、极端和曾经一度破罐破摔的态度。
  前年底她终于回到四川看望她老家所剩无几的亲人,然后来到成都参加一个老知青的生日聚会。聚会结束时,她眼含泪水与一个七十四岁的男知青拥抱在一起时,没有任何人像过去那样议论她诽谤她而是报以了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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