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婶娘邹氏：我本飘零人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35 编辑 <br /><br /> 张绣婶娘邹氏：我本飘零人
文/郭玉琴
这是建安二年的正月宛城，一位佳人刚刚从春寒料峭中醒来，她的泪痕还残留在昨晚憔悴而凄然的脸庞上，没有擦拭干净。经历了数九寒冬后，季节终于等来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春天，可是她的心里已经没有春天驻扎了。望着陇上花开，早起的她将自己的鬓角插上一朵野菊花，守在张家大院的寂寞深闺里，眺望窗口的绣楼外晓寒烟，杨柳风，用迷茫的目光祭奠缅怀夫君张济。一年前，她的良人远征，兵败而中流矢，从此春天里她再也听不到耳畔的马蹄声。说什么姹紫嫣红，道什么良辰美景，黄莺儿休莫啼鸣，这个建安年的春天里她只有一身素服相伴，映衬着苍白的青春，无所依附。他死亡的阴影深深的裹着她的悲痛走在赶向春天的路上，她在这一个春天里的步履何其的伤感！
她是一个飘零人，在藤缠罗的故事里已经没有身世的来历可考；在乱世的战火纷飞里，只有一架琴弦可寻她的芳踪。宛城外的春天新芽在吐露着芬芳，可是宛城内的人心却已经惶惶不可终日。大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张家重门深锁的宅院里，侄儿张绣已经归降了一代枭雄曹丞相，作为婶娘的她还被蒙在骨里，沉浸在丧夫的痛里，没有醒来。伤痛让她在昨夜的春天里端坐在一灯如豆的黯淡光阴下，送走黄昏，又等来这窒息的黎明，她何尝不知道黎明后还是黄昏，而这一个黄昏后的情节里永远不会再有她情感的黎明。她只是一个薄命的红颜，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伤感，淡扫的蛾眉里紧蹙着忧虑。一介女流，她从未经历过沙场厮杀，也从未经历过政治舞台的尔虞我诈。她不是什么巾帼英雄，只是识得几个字，懂几许音律，期盼终身有所托付良人的一个柔弱女子。没有男人世界里泾渭分明的民族大义，她有的只是一颗薄如蝉翼的女子的玻璃心。这一颗心，在浮世红尘风雨潇潇中会碎，在闲言碎语中会碎，在战火纷飞里会碎，在贞节牌坊里会碎，在时光的荣辱成败里也会碎。苍天把她安排在东汉末年民不聊生，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宛城的这一个大宅院子里，注定是要她来这世间完成一场最美最彻底的心碎的。苍天要用她的心碎来点缀战火里杀戮下的画面，缓解风沙掩埋枯骨的悲凉意。她只是战场上擂鼓声中的一个配角。可是碎了一地的心，拼凑成的情节，在她一个人的故事版本里，尽管只有一曲渝水歌谣，任着时光传唱，终究还是让人在乱世三国里难以忘怀她的美丽和命运对她的薄凉。

白天城头的降旗刚刚竖起，她还没有看仔细，到了那一晚上慵懒梳妆未罢，她的闺房里突然就闯进了数十位手持兵器，身穿铠甲的卫士，由曹操的侄子曹安民领头不由她辩解思虑便将她带到一个虎狼之地。至此，她来到他身边。她是失意女，他是得意臣。她是飘零人，薄命历苦辛；他是丈夫之四海，今日凯旋征。四目相对，他虽然是一世枭雄，凭着手握重兵，身居朝廷要职，挟天子以令诸侯，威震四海，征服过无数女人的芳心，可是这一刻一眼望上去，却对眼前美丽端庄，哀婉凄迷，弱柳扶风的她产生了一丝丝怜惜和眷念，而她虽然是新居守寡，泪痕未干，却在他的凛冽言辞中不由自主油然而生一种美女爱英雄的仰慕之意。他说，我兴兵攻打宛城，皆是为你的缘故，今日不杀张氏族人，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男人的巧舌如簧，她怎么会不知道，可她还是向他深深施礼道，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那一晚，他问她是否愿意侍寝，她心知肚明降将眷属怎敢不从，遂凄婉回答，唯恐外面议论纷纷，有损名节。于是他应允她，将军帐扎营城外，不得闲杂人近身。

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宛城下的夜晚月光皎洁，外面白天战马奔腾下的灰尘还在飞扬，这一刻他却早已经将壮志雄心抛却脑后，只沉浸在佳人的温柔乡里。她端坐在他的军帐里为他抚琴而歌，他听的入神，击节而和。如果不是在这乱世战火纷飞的时代，而是太平年间，也许他真的会和她在一夜露水恩情后对她恋恋不忘，纳她为妾，给她一个藤缠罗的机会。她若不是赶上这一个乱世，即使丧夫守寡，逢上他这样的英雄人物，凭着自己的宝贵青春，娇羞容颜，几许风韵妩媚，也许不会去做飘零的柳絮，会暂时有枝可栖。可是他注定是要在那个时代问鼎天下的，做一世枭雄，风云人物；而她也注定是要在那个时代被战争践踏掉尊严和人格的，一个充当男人世界的附庸品。
渝水良辰，抚琴而歌。她在歌中唱自己无奈飘零的身世，也在为他唱战火纷飞中的漂泊无定，即使有心钟情于她，又如何有能力在明日即将要踏上征程的天涯给她承诺。“我本飘零人，薄命历苦辛。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含泪为君寿，酒痕掩征尘。灯昏昏，帐深深，浅浅斟，低低吟。一霎欢欣，一霎温馨，谁解琴中意，谁怜歌中人。”纵然君恩只是一时贪欢，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晓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她也是在那一晚品尝到一霎温馨，一霎欢欣的喜悦的吧。毕竟在她的世界里，美人如她能得英雄垂爱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当她的张氏族人张绣听说曹操将自己的婶娘带到帐中侍寝，怒不可遏，终于在投降的当天晚上又和谋士贾诩合计发动叛变，先将曹操的得力大将典韦灌醉，偷去他的兵器戟，然后一鼓作气杀进军帐中时，她正在抚琴，视若无人。冲冠一怒为婶娘，谁说红颜不是祸水呢？只是真有英雄气概的话，张绣也用不着先举降旗，后又为曹操牵马进城，折了骨气，反倒在冲进军帐中剑指婶娘邹氏的时候假惺惺地指责她道，丢进张氏族人的脸面。
“妾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亲？薄酒岂真醉，君心非我心。今宵共娱悦，明朝隔远津。天下正扰攘，四野多逃奔。须臾刀兵起，君恩何处寻。生死在一瞬，荣耀等浮云。当君凯旋归，能忆樽前人？灯昏昏，帐深深，君忘情，妾伤神。一霎欢欣，一霎温馨，明日淯水头，遗韵埋香魂。”露水夫妻的感情到底是凉薄的。当大军冲入帐中，曹操慌乱起身逃窜时，不忘回头看一眼邹氏，他也许经过这一夜的缠绵悱恻后开始真的动心了，可是动心容易痴心难。他也许在那一刻真的对她动情了，在她的歌和琴里爱了她，可是留情容易守情难。纵然脑海闪过一丝善念，想要带她一起逃命，可是他知道三军将士是不会答应的，前来接应他的谋士许褚仓皇之中对他说，随军打仗不可带女人，绝了他的最后一丝念头。他走了，在死亡和战争的威迫下，他没有忘记回头看一眼镇定端庄坐在案头抚琴的她，视若无人的进行着她未唱完的渝水歌。

她只是一个薄命历苦辛的飘零人，他却是一个得意臣。他本是薄情人，却为她在一夜之间惨失两个亲人，儿子曹昂和侄子曹安民，还有一个最得力的大将典韦，皆死于乱军中。赤壁之战纵然惨败也没有损失多少大将，而一个女人却差点让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丢掉。说他对她只是露水情缘，可当他卷土重来的时候，在渝水江畔祭悼典韦时，脑海却在一瞬间浮现出她抚琴的画面。君忘情，妾伤神。也许她泉下有知这一幕，伤神之余也还是有一丝安慰的。毕竟她用生命的代价让他记住了她，给自己谱写了一曲并不圆满，却足够美丽的挽歌。

他重回故地祭奠典韦和曹昂，曹安民的时候，言语唯独省略了她，但是她在抚琴的那一刻就懂的。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亲？曹操终究是要图谋天下的人。他与张绣的交道，纵然掺杂了私人的情感与恩怨，终究还是离不开政治军事的斗争与联合。两年后，张绣在贾诩的劝说下，再次归降曹操，两人结成儿女亲家。战争成全了男人的悲壮，却给女人成就了悲凉。悲壮到底是男人的事情，她终究是乱世里的飘零人，在身世飘零雨打萍中凋零进一曲渝水谣的悲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