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着“瓦子”唱起来
2022-01-09叙事散文于文华
敲着“瓦子”唱起来(散文)文/于文华穿越时空的老调声音,带着别样质感与腔调、韵味,使我们几个,不得不震撼与钦佩民间小曲的魅力与风采。数日前,驱车前往乡下,搜寻古浪老调民间老艺人,抢救性保护濒临灭绝的民间文艺。传闻大靖东关一带有位侯爷,民间小……
敲着“瓦子”唱起来(散文) 文/于文华
穿越时空的老调声音,带着别样质感与腔调、韵味,使我们几个,不得不震撼与钦佩民间小曲的魅力与风采。 数日前,驱车前往乡下,搜寻古浪老调民间老艺人,抢救性保护濒临灭绝的民间文艺。传闻大靖东关一带有位侯爷,民间小曲唱的好。一打听,说是搬家了。就在大靖城区周围。兜兜转转,不停下车,找人询问,才找到其住处:一棵沙枣树旁,一座朱红的大门。 也许,是我们的询问,引起了当地村民的热情关注。驶过一电动三轮车,一中年妇人说:我给你们带话了……喏,那个老汉,就是老侯爷。 几个人拿眼睛扫过去,其人显然上了岁数,腿想快一点挪至我们近前,精力却明显拖累了脚步。半天,蹒跚到我们跟前,赶紧握手,一再说着歉意的话:让领导们久等了,到屋里坐呀。 受过苦的人,手上力度不像知识分子软绵绵的,给人一种实诚而憨厚的感觉,握在手上紧绷绷的,结实而有力。精瘦却红润,饱经沧桑的脸上,一双眼睛不似80多岁老人的浑浊,分明透出些清澈与精气神。让我惊讶并佩服的,不是老人的外表,而是他的嗓音。稍稍寒暄一番后,我们就动员他唱一段。俗话说:艺不压身。老人倒是没有过多的扭扭捏捏,而是痛快利索的说道:领导们喜欢,就唱两句。我先戴上假牙。 老人将一边水盆里的假牙,娴熟的装入嘴里。拿起桌子上一把陈旧的三弦。先试着调了调音,未成曲调先有情,苍茫、久远的曲子,穿越千山万水,沟沟岭岭,扑入眼前,似嗅到田野庄稼的气息、牛羊的嘶鸣,一个年纪轻轻的书生,向暗中观察家里大人外出,早就“垂涎已久”的姑娘家,探头探脑走来…… “太阳当头过,书生放了学,单等我的书生哥哥放学来,路上来等哥。出了学堂门,步步往前行。走起路来好像个风吹云,来到了姑娘的门。姑娘没开口,书生没抬头,手拿上个黄丝线了锁鞋口,把两朵牡丹绣。你也不理睬。我也不理睬,一辈子不到你的门上来单怕鞋夹脚。书生答了话,忙把鞋放下。背肩里的卡卡儿往好里卡,戴着明晃晃。书生头里走,我也后头跟,我把我的书生哥哥让到屋里头,请你快坐下。书生你坐下,我给你倒一杯茶。倒上一杯子伏茶了你把嘴润下,今天的天气大……” 八十多的老汉,玄妙的乐曲从指尖流泻而出,仿佛开闸之水,倾泻而流淌。一开唱便施了魔法般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将劳动带给其身体上的乏累驱赶的一干二净,好像沉浸在书生与村姑甜蜜苦涩的爱情故事中。一问一答间,书生从迟疑到试探的心理状态,惟妙惟肖传唱出来,而姑娘的泼辣大胆,主动出击令人咋舌…… 耳畔听到的,时而如淙淙的泉水“叮叮咚咚”在流淌,时而又如婉转悠扬的琴音,时而又变成了高亢嘹亮的曲调。我不知道何为《背弓调》,何为《西京调》、《慢述调》、《长城调》……的区别,我仅从时而激越时而压抑时而欢快时而低鸣的唱腔中,从像倾诉与述说的唱词,像柔曼凄婉的旋律中,体味并感知民间小曲所营造的特殊氛围,抚慰精神,慰藉灵魂,更让我们身心变得起伏不定、复杂多变,不知不觉沉浸到小曲所构筑的阿哥(书生)阿妹(姑娘)时而情投意合,时而难分难舍,时而又藕断丝连的情景中。 “茶也不了倒,我也不喝它。你的爹妈知道了把你我骂,这话怎么答。爹爹也不打,妈妈也不骂。谁家的屋里来人不倒茶,这话好回答。手拿菊花碗,热气团团转。瘦捻捻的十个指头碗沿上搭,双手去递茶。左手去接茶,右手摸一把。摸上一把了试一下真假,看她骂不骂。看她也不骂,咱俩有缘法。白灵灵的模样儿笑盈盈的嘴,越望越心疼。鸡蛋打三个,鸭蛋打两个。你吃上个三来我吃上个两呀,我和你配成双。鸡蛋也不吃,鸭蛋端过去。我和你也就是那露水上的(夫)妻,一步踏出去。去了你就去,我也不留你。世上的黄毛女子不少的呀,哪一个不如你。书生上了学,姑娘往墙根里站,眼泪汪汪话不说呀把个相思病得,书生不理她你……” 凄婉而清脆的三弦,加上略带嘶哑悲伤的唱腔,立时,把人的思想带到歌词所营造的特殊氛围里,脆亮的声音,在其破旧的房间里回旋,因绚烂的音质、凄美的唱腔,不大显眼的房间由此却多了一点暖人心扉的温度、一丝美好愉悦的诗意和震撼心灵的美感———我们为书生的不负责任,辜负了姑娘的痴情而鸣不平,为姑娘“想我的书生哥哥病在了床”而叹惋,以至于“瘦了我的身子黄了我的脸呀,活不到十月间……”一曲唱完,侯爷气不喘,神安然,像是说了一阵子话般随意。看得出他娴熟的唱功绝非几年之功。 他谦虚的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要是我师父马爷的“瓦子”敲上,两个人联袂演唱,那才听起来过瘾。 在那间简陋的房间里,侯三爷向我们娓娓道来其学习技艺的过程。9岁时,有民勤来当地拔田(麦子),闲暇时间,为解除寂寞,演唱当地小曲《放风筝》、《绣荷包》、《牧牛》等,听的如痴如醉,想世间竟有如此高妙的艺术,不知不觉心中默记,口中念咏。13岁时,跟随当地有名的马万宝(人称为马爷)学习传唱技艺。一字一句学,一个曲谱一个曲谱的揣摩…… 日子在穿梭不停中转换季节。人在岁月风尘里历练长大。小侯也从稚气小生而英姿勃发,由人到中年而步入暮年。日积月累,几十年时间,深得其师精髓,形成唱词清晰,口齿伶俐,味浓音醇,声情并茂的演唱风格。柳树底下,人们纳凉时;农闲时节,农人围坐处,可闻听其唱腔。他不分场所,不论秋冬,张口就来,颇受当地民众喜爱。每至演唱时,附近百姓扶老携幼,不分男女老幼,皆喜形于色,口之呼应,手舞足蹈,声闻数里,被传为佳话。变的是苍老的容颜、驼背的身躯,不变的依旧是对民间文艺不变初心,是对古浪老调矢志不渝的追求,且越到老年,越炉火纯青、日臻完美。饭可以一天不吃,茶可以一天不喝,但,小曲一日不唱,会憋屈的人难受而发疯。 据说“瓦子”不见其影,只闻其声。悦耳动听,清脆悠扬。一手定调,一手配唱。见我们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侯爷解释道:因师傅的“瓦子”宽不过三四寸,小家碧玉般,演唱时握在手掌中,许多人只听见声音,不知是啥乐器发出的声音,越发称奇。私下里,几个徒弟见识过,定调的两块竹片,稍宽些。配音的亦两片,但窄而长——刚好握于手掌中。同时发声,有轻有重,有急有缓,而口中的唱词,亦随“瓦子”的敲击有舒有缓,张弛之间,一曲或婉约或清丽或凄美或高亢的唱词,袅袅音符传入耳鼓,令人如痴如醉,曲终人不散,依旧沉浸于民间小曲所营造的氛围与场景中。 “瓦子”一敲,热血沸腾;曲子一唱,群情激昂。再加上三弦的弹奏,一旁百姓不时的咿咿呀呀的和声,俨然半台戏在演出。其实,追溯艺术的本源,大多来自民间。就像民间文学、民间小戏、民间曲谱,口口相传,心心传诵,代代相传,才得以传承,得以延续。 据说名闻遐迩的古浪半台戏,其来历颇符戏剧性。说的是民国年间,古浪小戏班主郭聚堂,应一位爱好戏剧的师长相邀,赴其家中唱堂会。因客厅太小,遂挪至院中小亭。上首老太太,师长一家子据亭一小半,三位演员站中间,几位伴奏者只能委屈在亭外面……演唱很成功,师长兴致陡增,信口而言:你们这是名副其实的半台戏。一半在台上,一半在台下。一半演唱,一半伴奏——尔后,郭为此被人称为“郭半台”,成为古浪半台戏开门鼻祖。因其演出风格多样,剧情大多喜闻乐见,适合农家院落、房前屋后、田头地间演出,广受百姓喜欢和追捧,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一门艺术。 侯爷说其师马万宝能文能武,练过大洪拳,地趟拳,罗汉拳,九节鞭,单刀,春秋大刀,棍术等武术。尤擅长大小洪拳,不知有多厉害。说是其徒弟吕明德,摆过多年擂台,仅输给西藏一位喇嘛外,打遍西北无敌手。传闻民国年间,有人雇佣了马爷到宁夏吴忠市贩卖600多只羊。刚到大车店住下,当晚就莫名其妙的“失踪”了400多只羊,雇主心慌了,忙向马爷求救。马爷说先不急于找羊,也不要对外声张丢失了羊,尽快找块热闹的地方,他要“练练拳、唱唱歌……” 雇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马爷并非醉话,胸有成竹的样子,只得依从,吩咐手下,遍寻人多热闹之处。 下午,酒足饭饱后,马爷来至一片空地,兀自练其拳来,但见他身正步稳,下盘沉实。动静分明,动如风,站如钉,一招一式非打即防。一动全身皆动,拧腰晃膀,立身旋滚发变,招里含招,拳打一气连,出拳如崩山,着点如进钻,拳出似放箭,拳里有拳,肘捶相连,见势打势,旋掌连环。出手时,运气、发劲、出拳一气呵成,招招带狠,足下生风,一脚踏下去,不见尘土扬,脚印却深陷地下五寸多。几套拳练完,马爷端坐在台中,有板有眼、敲着“瓦子”唱将起来,从《下中卫》唱到《走四川》,从《刮地风》唱到《闹五更》,从《张果老过桥》唱到《解放大西北》,从《百宝箱》唱到《十杯酒》,从《铡美案》唱到《拜花堂》……一口气重样,连唱了十几个脍炙人口的民间小曲,有声泪俱下的哭诉,有凄美婉转的念白,有栖栖遑遑的唱腔,有打动人心的唱词,其演唱声音的高低、缓疾、顿挫、抑扬,变化多端,有的唱词风趣幽默,令人捧腹;有的演唱剑拔弩张,扣人心弦;有的腔调大悲大恸,催人泪下……且不时通过面容和手势的配合和强烈、跳跃的节奏,来传情达意。常常十几句叠句一气呵成。当时一时之间,男女老幼,蜂蛹而至,竞相来听小曲。识字的不识字的,坐的站的,围拢了整个舞台,都听的如醉如痴。演出动情处,有的含泪,有的拭襟,有的点头,有的顿足。一直唱到夜深了,人们有了倦意,马爷才停止。 一夜无话,雇主也不便多问。这样,免费义务表演拳术带演唱民间小曲三天三夜,观众越来越多,掌声愈来愈响亮……到第四天的早上,一起床,伙计们喜形于色的告诉他,不知是谁,早把丢失的羊,一个不拉全部如数归还。当地头面人物还设宴款待了马爷和雇主,联系好了下家,几天之间,几百只羊,顺利脱销。回来后,马爷被人刮目相看,一时传为佳话。 一方水土育一方人。一方人的秉性、传承、民俗和心理轨迹、精神向度,与这方水土水乳交融的庄稼、树木、生灵及历史传承、情感积淀无不关联。情形如同麦子、玉米、土豆的基因,深深烙刻进老侯爷爷为代表的古浪民间艺人,使他们活的器宇轩昂,精神抖擞的传唱那些口口相传,代代不绝的民间小曲,且口中含情、心中不忘。行走在大靖、民权、海子、横梁的山山岭岭、沟沟洼洼,伟岸严峻构成了西北特有的地理风貌,而触摸鲜活多样、朴素感人的民间小曲,组成了西北细腻含情、沧桑厚重的民间文艺元素——而这种朴质典雅影响并渗透进西北人性格、个性特征与民间文艺、民风民俗。 人类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是几乎所有的艺术门类不可或缺、增光添彩的不二定律。无论文学体裁中的小说、诗歌,抑或视觉艺术中的影视、戏剧乃至民间小曲,都是津津乐道、乐此不彼的主旋律和基本元素。离开了人间真爱,唾弃了纯真爱恋,人们的生活自会变得寡淡无味,像一杯无色无味的白开水一样。而无论文学抑或影视、戏曲,倘若离开爱的元素自会索然无味。翻开一部《古浪民间小曲与老调音乐荟萃》一书,260多首曲子中,绝大多数就与男女谈情说爱有关联,而几乎所有的曲谱,无论《采花调》、《五更调》、《过江调》、《西京调》……或压抑或凄婉或低沉,都离不开情感的宣泄与释放。而所有的民间小曲并非都是上乘之作,大多是泥沙俱下,鱼目混珠。侯三爷说:唱的时间长了,好多人喜欢听“荤”曲儿,就是那种带点情色的东西。我知道,人都是情种,是感情动物,小曲子离不开情感因素,但要我唱那种叫人脸红心跳的曲子,是绝对开不了口的。我不能迎合人们而辱没了我一辈子的好名声。比如《男光棍上坟》等曲子。哪么多的好词好曲,为何要唱那些让人说三道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不到,干瘦而耿直的老头,竟有如此高贵气节和耿直骨气。 人的生活离不开物质与精神的支撑,马万宝、老侯爷、张万文、魏俊……等一大批古浪民间艺人,因魂牵梦萦、念念不忘,心中始终充盈着《刮地风》、《珍珠倒卷帘》、《下四川》、《走宁夏》、《放风筝》、《织手巾》、《卖花郎》、《十杯酒》、《观花灯》的滋润,而活的达观而自在,其精神向度一点也不亚于达官贵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一些饱食终日者、无所事事者、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者、混日子下山者的灵魂要高贵千百倍!物质的贫乏、生活的艰苦,一点也不影响他们对老调音乐与民间小曲的追求。这些年,老百姓日子好转了,吃穿不愁了,很多人的幸福感并不比生活困难时多,究其原因是价值追求的多元化、盲目攀比心理做崇、生活压力大等多种原因。使民间小曲等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濒临灭绝,亟待拯救。反倒是许多民间老艺人活的充实而安然,大部分人都活到了八、九十岁了,依然精气神充沛。老侯爷一辈子不靠天、不求人,养了二个儿子、一个姑娘,但老两口自给自足、自力更生生活。老伴儿去世后,侯爷依旧我行我素,种了一亩多地的麦子,刚好够自己一年吃。又另种植了二亩过些的旱烟,精心务习,拾掇了,平日在街上摆摊销售,油盐酱醋茶和打针吃药的钱自然绰绰有余,有人戏言:侯爷,你不指望儿女,费劲巴力养他们干什么? 侯爷既不气,也不恼,而是坦言:养儿就为了防老。现在能挣弹,就挣弹。实在巴挣不动了,再靠儿女不迟……听说夏收扬场时,他老人家还一口气帮大儿子扬了几个小时的麦子。 一辈子积攒、传唱下来的民歌,一年四季闲暇时间、过年过节或过庙会唱都唱不完。走出侯爷的房间好远好远了,但那些不绝如缕的音符,依旧在耳畔回旋。我的眼前,似乎是穿着布衣的老艺人们,奔波在家乡的山水间,敲着响亮动听的“瓦子”,在三弦的优美伴奏下,“咿咿呀呀”的在山水间、田野中不懈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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